梅維斯的心情也相當微妙,不,微妙不足以形容,梅維斯第一時間摸了摸自己的眼珠,它們完好無損,沒有任何後遺症殘留,枯骨騎士那流血一樣的可怕眼珠在血脈抽離後恢複了人類正常的樣子——


    但是世界怎麽就變了?梅維斯使勁眨了眨眼,他百分百肯定,凱文身上那身袍子……


    純金色!


    這個世界到底還是不正常了!或者,梅維斯驚恐起來,他其實已經不在迪亞納世界了,他的靈魂被混亂之神扔進了奇怪的地方!怎麽辦,現在向牧野神祈禱,祂會願意破例出手救一下自己的騎士嗎?


    向牧野之神祈禱的方式,當然就是聖舞了。


    可是……梅維斯瞬間默背了一遍戒條,好像,可能,大概,牧野神不太願意看見他的騎士赤身*披著被單在房間裏跳舞?那看起來恐怕不僅不夠神聖,還有點像精神病人忘記吃藥。


    “噢……”穿著金色袍子的黑暗神官拉過一張椅子,悠哉地坐下,開始悠閑地往指甲上塗護甲魔藥——因為這玩意,凱文還和老師吵過一次,海連納覺得隻有那些每天把大把時間浪費在化妝美容上的女法師才塗這基本等同於指甲油的破玩意,而凱文則嚴肅地批評老師,性別歧視是非常不對的,憑什麽男性法師不能愛護自己的指甲不被有毒施法材料熏裂?


    反正,在司月大神官不情不願地嚐試過一次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就這個問題發生過任何不愉快。


    “你……”梅維斯一言難盡地盯著那身閃亮的金色袍子。


    “噢,別誤會。”凱文解釋,“金色沒有任何特殊意義,我們早都過了需要用法袍顏色標示立場的古早年代,現在的黑法師沒有穿黑色的硬性規定,當然不是黑法師的話還是會避免穿黑袍,但是也隻有黑、白現在還有意義,金色從來就沒有特殊含義,你聽說過金法師嗎?”


    “不是……我是說……”梅維斯頭腦一片混亂地扶額,抓了抓自己的頭皮,他忍著傷眼,終於問道,“你為什麽要穿這種顏色?”


    “……個人品味。”凱文幹巴巴地迴答。


    梅維斯捂住了嘴巴。


    “你那是什麽鬼表情!你要吐嗎!你對我的審美有意見嗎!”凱文氣唿唿地跳起來,“我為了救你,差點燃燒精神力變成再也放不出法術的智障,結果你見到救命恩人的第一反應就是要吐!”


    梅維斯把手拿下去,露出並不是想吐,實際上是絕望的表情。


    “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凱文陰沉著臉說,“我就是喜歡俗氣的金色,我故意在見你的時候換黑袍,隻是想告訴你我是個邪惡法師而已。”


    “不是。”


    “什麽,我喜歡什麽顏色還要你允許不成?”


    “不是,我是說,你不是邪惡法師。”梅維斯說。


    凱文陰陽怪氣地叫道:“君主在上,這話讓我老師聽見,他能活活打死我,拆了我的骨頭做掃地仆人!”


    “邪惡法師不會冒著損傷精神力的危險,去救……救一個……聖白騎士。”梅維斯本來想說宿敵來自,但想了想,總覺得他一直沒有辦法當凱文是敵對方,所以他一廂情願地認為,對方也該是這樣。


    凱文冷笑了一下,然後僵住了。


    兩個人冷場了!一旁的女妖艾德琳簡直尷尬到飛起——事實上她真的飛起來了,她直接從窗子竄了出去,頭也不迴,決定離這個尷尬的房間越遠越好。


    “放血術是治療法術。”梅維斯說,“對不起,我一直是錯的。”


    黑法師和聖白騎士麵對麵坐在房間裏,其中一個還沒穿衣服,場麵的尷尬程度以秒鍾為單位指數式暴增,而且這兩位似乎見麵多半都是你死我活的架勢,讓他們坐在一起冰釋前嫌,真是世紀性難題。


    “哦。”凱文迴答得還是幹巴巴。


    “我……”梅維斯抬頭,又低頭,又抬頭,最後喉頭滾動了半天,說,“判斷一個人的好壞,不該以他使用的力量屬性作為衡量標準,亡靈操縱者當中也有濟世救人的聖賢。”


    “你是誇我嗎?這種充滿理性哲學的話讓聖白騎士說,真是特別不正常。”凱文強行諷刺道,“原來你還會說人話。”


    “對,我是不怎麽會說話。”梅維斯有一點生氣了,他缺血的大腦比平時怒點低了那麽一丁點,甚至有點幼稚地賭氣,“誰讓你當年騙我,你騙我說是學院導師,結果你是北方的黑袍,你也不告訴我那個失蹤女孩就是艾德琳、就是你學生,你還怪我誤會你,我可是聖白騎士,掃除異端是我們的天職,你該感謝我當年沒殺你!”


    “哈!”這就對了!凱文火冒三丈,擼起袖子開始吵架,法師的嘴皮子比騎士強多了,他們要念那麽長那麽晦澀的咒語,如果口齒不夠清晰,語速不夠迅捷,別人發動兩個禁咒,這邊一個火球術沒念完呢,那早都死得不要不要的了,所以位列當世傳奇法師名錄前幾,凱文的吵架能力也是傳奇級別的。


    “愚蠢的跳蚤騎士整天把他那過大的鼻子四處亂戳礙手礙腳惹人厭,你那簡單的頭腦怎麽可能理解我們法師的智慧和嚴謹的邏輯!給你講事情經過,我還得用大把時間阻止你過剩的熱血燒破自己可憐的小腦袋瓜……”凱文一邊飛快地咒罵,一邊手裏比比劃劃,那些都是無意識的施法手勢,身體的習慣動作,於是法師和騎士的吵架現場變成了某種低階法術展示大會,但是低階法術在凱文手裏也不能小看,周圍籠罩著強烈的火焰、冰霜和時不時飛濺的強酸。


    “光明神在上!這裏有兩頭龍打架嗎?”西瑟爾推開房門,震驚,來送補血藥的光明祭司站在門口,房間裏完全無從下腳,地麵上火燒的黑色和強酸腐蝕的坑窪橫陳在一處,家具七扭八歪,不少雜物還飛在天上,坐在床上的可憐騎士抱著被單,露出光溜溜的大腿——那上麵被寒冰法術凍得雞皮疙瘩清晰可見,還被燒焦一小撮腿毛。


    “你要把他搞死嗎?那你還救他幹什麽?”西瑟爾用一個漂浮術把魔藥丟給凱文,“而且你好殘忍,要殺就幹脆點,為什麽要這樣用低級法術折磨?”


    梅維斯木然地扭頭:“他並沒有要殺我,也不是折磨,祭司閣下怎麽眼裏全是殺戮?”


    西瑟爾燦爛一笑:“因為我是個刺客啊。”


    這祭司披著一頭柔順閃耀的金發(當然是染的),笑起來眉眼彎彎簡直完美詮釋了什麽叫歲月靜好,梅維斯不認識西瑟爾,他被關起來的時候西瑟爾還在湮滅教派玩角色扮演,不過過於耿直的聖白騎士顯然沒有預料到——


    光明陣營也有“邪惡”之人啊!


    最後因為凱文毀壞了房間,隻能一臉黑氣地把梅維斯領迴自己房間(“為什麽他不能去他那群愚蠢手下的房間!”凱文怒吼了一路,用漂浮術搬著被被子裹成一條大蟲子的梅維斯氣鼓鼓地走)。


    雅藍在製藥方麵有著卓越才華,黑暗精靈有很多製毒大師,製毒和製藥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雅藍學會製毒的時候,也成了藥劑大師,他這兩瓶補血藥下去,體內一丁點血都沒有的梅維斯很快又壯得像頭牛了。


    他那褪了色的頭發沒有始終灰暗,但也沒有恢複成紅色,在比起神賦天資更像神之詛咒的傳承之血被抽離之後,那頭紅發就再也不會恢複了,而是變成了某種淺棕色,看起來更沉穩,也更溫和了。


    他也有了機會得以重新“認識”凱文,不帶著過去的偏見,沒有什麽被欺騙的複雜心情,反而有點被救後的喜悅,他發現凱文其實喜歡燦爛的顏色,金色紅色他都喜歡,特立獨行的法師才不管會不會晃瞎誰的眼,他甚至鋪著火紅的被單,給自己塗金色的指甲油。


    (梅維斯也疑惑,他們前幾次見麵凱文都陰沉著臉,會不會是因為需要穿黑袍子彰顯自己邪惡,導致不能穿喜歡的顏色所以心情格外暴躁?)


    “這是魔藥!保護指甲的,不是那種臭美用的指甲油!”凱文漲紅了臉舉起手,梅維斯認出那是某個惡咒的施法前置手勢,但凱文掃了一圈發現這是自己住的屋子,然後就悻悻地把手放下了。


    “沒見識的蠢騎士。”凱文嘟囔著,頭發裏露出的耳朵還是紅紅的。


    梅維斯又躺了一天就可以徹底下床活動了,但是凱文覺得他應該繼續躺,並且用兩根鎖鏈把他鎖在了床上,無視了騎士所有的抗議。


    “喂……我不下去還不行嗎?”梅維斯無奈地說,“綁起來太奇怪了吧?”


    “現在你是邪惡法師的戰利品!”凱文得意地說。


    “好吧。”梅維斯仰麵躺在柔軟的枕頭裏,“算算,當年我捅你一劍,你弄瞎我一隻眼睛,算扯平了,現在你又救我一命,我還沒還上,所以理論上確實可以算……嗯,欠你一命,所以,你說了算。”


    凱文盯著梅維斯,表情比看見聖白騎士跳裸舞還精彩。


    窗外敲響了鍾聲,銀心要塞的鍾樓被敲得叮當作響,整個要塞都聽得一清二楚——那是城主葬禮的鍾聲,“英勇犧牲”的卡帝拉公爵被一隊聖騎士抬著,向卡帝拉家族墓地走去,沿途的民眾們夾道相送,他們對城主多半沒什麽印象,但是聽到“為了保護要塞與邪教戰鬥而死”,就自行腦補了一下,所以現在人人都很悲傷。


    梅維斯趴在窗口看——他已經是神前宣誓的聖白騎士副統領,正統領是個傳說裏的半神,純粹的象征符號,根本不存在於人間,所以實際領袖梅維斯早就不再擁有卡帝拉的姓氏,卡帝拉家族族長出殯自然和他沒什麽關係,棺材前麵捧著花的是一對兒旁支的兒女,從內陸連夜趕過來的。


    “諷刺。”凱文抱著雙臂站在他身後,“生前沒幹好事,死了倒成了英雄。”


    梅維斯一句話都沒迴嘴,臉色過於低沉,所以凱文不由得放下雙手,猶豫半晌,說道:“起碼他還算個好哥哥吧,他把血脈覺醒當好事,所以毫不猶豫讓給了你,又在最後我抽血的時候,給我擋了一下攻擊。”


    “是。”梅維斯說,“是啊,這世界上並不隻有純粹的好和壞,異端也不是生來就是異端,如果他們能得到正確的指引,或許就不會危害一方。我們信仰牧野神,但是牧野神不會親自保護人間,祂隻存在於心裏,祂隻是一個引導者。過去我不太信善神,即使我在牧野神的神殿擔任騎士,很多時候我也是出於對邪術施法者的憎恨而去討伐他們,並不是為了宣揚神的旗幟……因為我覺得祂們什麽都沒做,我覺得為什麽祂們不出手讓邪神血裔斷絕呢,反而是我每天在帶隊討伐邪惡。”


    “那你現在改觀了?因為混亂之神短暫地把你玩成了枯骨騎士?”


    “不。”梅維斯居然罕見地笑了,使得他常年皺著的眉頭有點鬆動,“因為我發現,如果我不曾成為牧野神的騎士,我就不會在荒原村落遇見你,那麽我被獻祭為枯骨騎士的時候,就不會有人來喚醒我。”


    凱文的手抖了一下,差點搓出一個惡咒。


    梅維斯好像沒看見,接著說:“信仰不是交易所,不是我付出代價從那邊買東西。”


    “哈,混亂神不就是?血脈獻祭還就像是買東西。”


    “所以祂是邪神。”梅維斯嚴肅地說,“我不需要頂禮膜拜誰,跪拜不會換來更好的明天,神的意誌也不是什麽好的恩賜,真正值得信仰的就在我們身邊,是一切美好事物,是一切希望,是所有值得敬佩的品格,讓人在任何逆境中都能堅持下去的勇敢與堅強,這是牧野神教會我的一切,永遠都要相信,每一場寒冬過去,春天總會來的。”


    他頓了頓,說:“謝謝你,凱文,你讓我成長了。”


    鍾聲已經停了,經曆了兩場混亂的銀心要塞依然巍峨聳立,卡帝拉家族沒有了繼承爵位的後代,所以這座城池暫時迴歸帝國管轄,不再屬於某個貴族封地,帝國暫時沒有適合的行政官員,所以駐守此地的海恩斯公爵暫時接管了城池。


    “讓魔法世家接管曾經的魔法之都,好像也不錯。”茶餘飯後,大街小巷這樣議論。很快他們就不記得有城主犧牲過,因為那就是“犧牲”的意義,被保護的人不需要永遠看著鮮血過日子。


    聖白騎士們暫時駐紮在了真理聖堂的偏殿,那些學者們有意把這個反正用不到的院落捐獻給勘塔那羅亞神殿,誰都不會介意這座城池多一個保護者。


    或許,除了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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