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雨季的尾巴。


    前幾日綿綿陰雨帶來的濕氣還未散去,入夜後又一場瓢潑大雨驀地從天而降,劈裏啪啦,仿佛要將全世界都洗淨。直到後半夜,耳畔的雨聲才漸漸停歇,空氣裏氤氳起絲絲沾著水汽和草木青香的涼意。


    伴著雨聲,黎稚睡得很香,哪怕身體被纏得死死的也沒有讓他感到桎梏。


    夢裏,靈魂變得很輕,飛起來,自由自在地遨遊在大河山川。他突破海洋沉重的深藍水層,順著萬丈高的巍峨冰川急速向上,一頭撞進如煙似霧的無盡雲海,熾熱的聖光無遮無攔地灑遍全身。


    身體開始發熱,燃燒,融化,沉冷的痼疾卻也隨之排出體外,化為絲絲縷縷的黑灰。


    抖落一地的灰燼,他重啟旅程,持續向上。前方,透過無形的大氣層,他看到了浩瀚的星海。


    遲景年被懷中空落落的感覺驚醒的時候,天空還未完全亮起,冰涼的霧氣把天地裹挾在朦朧的虛幻中。他看到男孩背對著他站在落地窗前,微渺的光線勾勒出周身泛白的線條。


    他坐在床上靜靜地看了會兒,起身來到黎稚身側,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一隻離群的大雁恰好從眼前飛過。


    沉默了會兒,遲景年幹巴巴地說:“有翅膀真好。”


    黎稚迴神,略帶無語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有了翅膀,也許就再也不會這麽說。”


    見終於吸引到男孩注意力,遲景年強壓著喜悅問:“為什麽?”


    “翅膀啊……很方便,也很不方便。”男孩目光朦朧了一瞬,似是思索也似是迴憶,然後他不甚在意地感慨了一句,“當然,你也可以放棄人形,或者隨時準備幾十件衣服。”


    天色漸亮,黎稚打開房門。


    大廳裏空曠了許多,屬於蔣玉琴的重要物品已經消失不見。昨晚,三輛黑色商務車停在樓下,幾個外國男人走上樓,駐留了很久才離開,車門開合以及整理行李的細微聲響完美隱匿在雨聲中,和諧寂靜。


    遲景年這次反常地沒有立即迴家,而是跟在後麵走了出來。那雙黑沉沉的眼睛掃過大廳,麵不改色地跟著男孩走到廚房。


    黎稚隻是習慣性地出門找東西吃,走到半路才想起來已經沒有現成的早餐了。


    他拉開冰箱,裏麵還有一袋冰凍的水餃。


    廚藝已然退化得不成樣子的黎稚可疑地頓住了所有動作。遲景年馬上自告奮勇接過了水餃,開鍋放水。


    十分鍾後,兩個人看著糊成一團的不明物體一起陷入了沉默。


    黎稚一點不生氣,他挑眉斜看向遲景年,眼裏滿是戲謔:“我記得,在長春山,你的燒烤勉強還是可以入口的。”


    遲景年:qaq


    其實遲景年暗中是練過廚藝的,但是這速凍水餃他還是第一次煮,難免欠缺經驗。


    遲景年連頭發絲都萎靡下來,他麵無表情地低垂著腦袋,再一次在心裏默默堅定目標。


    最後,兩人一起爬陽台去了隔壁。不得不說,雖然黎稚每次看見遲景年爬過來都會鄙視加甩白眼,但實際上,隻要有條件,他才是那個最不喜歡走正路的。


    在遲家飯廳,兩人麵對麵吃著阿姨準備的豆漿之類的早餐,黎稚忽然開口問了一句。


    “既然這裏有現成的,你剛才為什麽還要煮?”


    “不想吱吱吃別人做的。”


    遲景年正在專心地給黎稚挑出青椒,聽到問話想也沒想開口就答,竟不知不覺地把那些暗搓搓的小心思脫口而出。等反應過來說了什麽之後,他的手瞬間僵在了半空。


    空氣如同凝固住了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久,遲景年偷偷抬起了腦袋,想觀察男孩是什麽反應,卻沒想到黎稚也正看著他,他一抬頭就正好與那雙看不出什麽情緒的黑眸四目相對。


    遲景年:……


    半晌,耳垂爆紅的遲景年木著臉慢慢低下頭,直到這頓飯結束也沒再抬起來過。


    黎稚收迴視線,嘴角隱隱泛出不自覺的笑意。


    波折的早餐後,時間已經過了上學時間。


    吃飽喝足,黎稚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果斷決定逃課。


    蔣玉琴離開了,他留在青玉鎮的最後一個理由已經消失,離開這裏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現在去學校已經沒有多大意義。更何況,他到了學校也是趴下就睡。在哪兒都是睡,但比起學校冷硬的課桌,當然是溫暖舒適的被窩更吸引人。


    伸著懶腰,正當他抬腳準備跨上陽台的時候,已經垂了許久腦袋的遲景年終於抬頭,結結巴巴強自鎮定地喊住了他,卻任誰都能看出他身上那股子莫名的堅定氣勢。


    “吱吱……”遲景年紅著耳朵眼神飄忽,但卻沒有退縮的意思,“你現在是沒人要的小孩了對不對?”


    “嗯?”黎稚已經完全不想理會稱唿問題了,聽到這話他立刻轉過頭,眯著眼睛冷哼。


    沒人要是幾個意思?


    “你、你是不是準備要離開這裏?”


    不得不說,遲景年對黎稚的性格的了解讓黎稚本人都有些驚訝。


    “嗯。”


    “那我、我……”遲小胖在心裏默默歡唿了聲,眼睛終於定在黎稚身上,像一隻終於找到機會張口把骨頭叼迴家的大狗,眼裏的綠光幾乎要實質化,“那你跟我走吧!讓我、我收養你!我帶你迴家……去帝都!”


    父親說收養了就能帶迴家,帶迴家了就是他的了!


    想到自己以後能名正言順地霸占住男孩,遲景年心髒跳得更快,麵頰也隱隱泛出紅暈。


    “你?收養我?”黎稚的神色一言難盡,眼神非常微妙地上下掃了眼遲景年。


    他的意思先不提,這主語確定沒搞錯?


    可憐的遲景年如今還不知道他自己根本不滿足收養條件,遲康栩的意思是他和沈雲茹收養而不是他們兒子收養。


    “嗯。”遲景年說,“以後我、我養你!我會幫你整理東西,幫你做作業,幫你蓋被子,幫你洗衣服,你想睡覺的時候我還可以抱著你……燒飯……我現在還不是特別會,但我很快就學會了!而且……”他下意識地摸向脖子,這下連臉也紅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轉而神色堅定道,“我一定可以喂飽你的!”


    他的眼睛黑得非常純粹,這麽專注地看著人的時候就仿佛全世界的星光都匯聚於此,亮得讓黎稚都有些不自在起來。


    遲景年幾乎誘哄著說:“吱吱現在還沒有決定去哪裏對不對?帝都是個很漂亮的地方,路邊種滿了又高又大的梧桐,公園裏一年四季……”


    遲景年從沒這麽多話過,他喋喋不休地在黎稚耳邊絮絮叨叨,也不在意男孩突然的沉默不語。


    “……和我迴家,好嗎?”


    黎稚沉默著,站在陽台上往外看,晨起的霧氣已經有消散的征兆。


    他淡淡地閉上眼,輕唿一口氣。


    ========


    一周後的某天中午,小王帶著黎稚和遲景年去學校辦理轉學手續。出來的時候,不知從哪裏聽說了消息的李玥玥逃了課哭著跑出來,一把就抱住了黎稚,連邊上遲景年的冷凍視線都沒有注意到。


    “嗚哇——!為什麽要轉學?你要去哪裏,是不是不迴來了?”


    在她撲上來的一瞬間黎稚其實是想把她推開的,但最後還是抑製住了這個衝動。


    雙手垂在身側,他看著哭得肝腸寸斷的小姑娘不知道該做什麽,對這誇張的反應束手無策。


    遲景年一把上前把他們兩個拉開,硬邦邦地丟下七個字。


    “吱吱和我迴帝都。”尾音向上,掩不住暗搓搓的小愉快。


    李玥玥哽咽著問:“為、為什麽要去帝都?”那裏聽著就很遠,她隻在家裏的電視上看到過,小姑娘的鼻音突然重起來,“我們以後是不是再也不能見麵了?”


    為什麽去帝都?


    黎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莫名其妙地答應了遲景年,或許是那天空氣不錯,或許是他被描述中帝都的景色打動了,或許是舍不得他的儲備糧兼好用的人形抱枕,也或許隻是單純地被遲景年念叨煩了。


    黎稚想了想,不知從哪兒摸出一隻古銅色的小鈴鐺,然後遞給小姑娘。


    “留著做個紀念吧。”他說,“有什麽好哭的,我們就在帝都,真想見麵以後你有機會可以過來,一天不到的路程,很快就到了。”


    李玥玥睜大了眼,愣愣點頭。


    小姑娘眼中的世界太小了,在她的印象中,離開了青玉鎮幾乎就是兩個世界,再碰不著麵。但黎稚的話就像是為她突破了一層無形的膜,她第一次發現世界原來這麽大,這麽近,原來這麽容易,就能到另一個地方。


    趁著李玥玥還在愣神,遲景年趕緊把男孩拉迴來,快步往迴走。


    黎稚半推半就地坐到車上,一上車就被抱了個滿懷。


    “做什麽?”


    遲景年把臉埋在男孩頸窩裏使勁蹭蹭蹭,試圖驅逐男孩身上不屬於他的氣息,沉聲悶悶道:“你送她定情信物!”


    “……”黎稚無語了一瞬,抬手把他糊到一邊,斜著眼睛看過去,“建議你去腦科做個檢查,或者重新去拜訪一下你的文學老師。”


    遲景年待在角落不吱聲。


    車內暫時安靜下來。


    半小時後,汽車已經來到青玉鎮郊外。


    黎稚支著下巴看著窗外,從遲景年的角度隻能看到他流暢優美的下顎線條。


    於是心情處於莫名興奮中的遲景年暗搓搓地湊上去:“吱吱,你在看什麽?”


    黎稚瞥了眼肩膀上搭上來的爪子,沒理他。


    於是遲景年再接再厲,也許直到男孩願意搭理他或者不耐煩地再次糊過去,他才會暫時停止。


    伴著遲景年堅持不懈的騷擾,載著兩個孩子的汽車飛快駛離青玉鎮的範圍,最後消失在大路盡頭。


    ========


    在黎稚離開的一個月後,上交了關鍵證據的顧大隊長得到了上級批複的逮捕令,率領z省刑警大隊和部分軍隊人員包抄了華國特大黑幫青龍幫的所有重要據點,將青龍幫所有非法勢力全部一網打盡,同時清理了警方內部的臥底。


    雖然最終沒能追到狡兔三窟的青龍幫頭目秦軒龍,但沒有人能夠忽視顧大隊長在這次□□行動中的關鍵性作用和立下的重大功勞,可以想象顧炎彬在此之後將會獲得多大的重視。


    青龍幫覆滅後,全國媒體紛紛報道這起在華國曆史上具有裏程碑意義的□□活動,舉國一片沸騰。而華國黑道勢力經此打擊,紛紛風聲鶴唳,短期內再無敢囂張冒頭者,國內因此暫時進入前所未有的和平中。


    這些事都是在黎稚意料之中的,但有些後續,是他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也就在他離開的半個月後,一個外國男人受命,拿著清醒後的蔣玉琴要交給兒子的□□和現金來到青玉鎮,在找不到黎稚的情況下,打越洋電話經過蔣玉琴的同意後,將東西交給了聲稱孩子在他們那裏的黎家,並希望他們能好好養育孩子。


    半年後,在威爾森的陪伴下,心裏輔導和治療初見成效的蔣玉琴因愧疚和思念再次迴到青玉鎮,希望能親眼看到兒子。卻沒想到兒子沒看到,看到的是早已用她的錢給自己買了許多房子和土地,甚至連傭人都請了的黎家。


    蔣玉琴最終識破了黎家的謊言,一怒之下將黎家告上了法庭。因無法歸還原有金額,撒潑狡辯的黎老太太和死要麵子的黎老爺子最終因所占數額巨大,而被判有期徒刑五年並處以相關罰金。


    而在案後,蔣玉琴了翻遍整個青玉鎮,終於在原來母子倆的房子裏發現了一張紙,紙上的筆鋒已經開始模糊,但依舊能看得出是黎稚的字跡。


    ——“謝謝。再見。”


    簡單的四個字,卻讓女人在看到的瞬間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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