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百草堂的事情處理完後,橘紅的雲霞已是在西麵湛藍的天空層層暈染開來,輝煌,而空靈。


    孫亞從站在車前,有些疲憊地抹了把臉,暗自感歎這驚心動魄的一天,不過短短幾小時,竟讓人有種完整經曆了一遍波瀾起伏的人生的錯覺。


    迴憶起今天的混亂,他感到有些慶幸和羞愧。


    慶幸於在自己開始慌張的時候,幸好有一個人,能夠始終以一種極度鎮定平淡的態度站在旁邊,有意無意地點醒他,讓他能夠冷靜思考。同時,卻也羞愧於今天若是沒有黎稚,事情也許就會被他搞得一團糟。


    一開始下定決心開公司的時候,男孩很直白地告訴過他自己隻準備當一個甩手掌櫃,而從年齡和潛在的商業能力來看,當時的孫亞從都對此覺得理所當然,卻沒想到這麽長時間下來,這個孩子卻是愈來愈讓他驚歎了。


    他迴頭看了看,卻驀然啞然地發現,男孩手裏竟還捧著那個紙杯,裏麵清甜的糖水也不知道已經被換了幾次,男孩一口一口抿著,享受似的半斂著眸,遍及大半土地的橘紅夕陽輕輕飄在他的發上,眉上,黑白分明的瞳孔裏,竟仿佛生生給他添加了一層柔軟的羽衣,折射出毛絨般溫暖的觸感。


    然而,比這浮於表象的柔和更直入人心的,卻是男孩眉眼流轉間,那日益凸顯卻顯然完全無意掩飾的漫不經心般的漠然。


    看著這幅畫麵,孫亞從忽然覺得,男孩當初選擇當甩手掌櫃的原因,或許僅僅隻是因為不耐煩吧。


    越想越覺得合理,他垂眸無奈地笑了笑。


    天色漸晚,孫亞從提議道:“時間也不早了,小稚,今天我送你迴家吧,”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有年年,我們先迴去把他接上,然後再把你們一起送迴去怎麽樣?”


    黎稚歪頭想了想,沒有發現可以讓他拒絕現成的代步工具的理由,於是滿意地點頭,放下紙杯,幹脆地坐上了副駕駛。


    在日月轉換的時刻,天空顏色的變化速度總是很快,從橘紅過渡到深藍,肉眼可見的,每隔一段路就是完全不同的色彩。


    又到了晚飯時間,家裏應該已經有人在等他了。


    沒有絲毫急迫感,男孩把頭抵在車窗上,黑寶石般的瞳孔宛如湖泊表麵,平靜而毫無修飾地折射出窗外倏忽而逝的景色,看見,卻又像是沒看見;入眼,卻最終被阻隔在視網膜之外。


    漸漸的,窗外忽閃而過的畫麵竟堆疊在一起,終於在視野中組合成了虛無的重重幻影,模糊而朦朧,一如一碰即碎的泡沫,一如那纖長眼睫的縫隙間隱約透出的,琉璃般晶瑩,卻毫無波瀾的暗色眸光。


    仿佛一個忠實的,旁觀者。


    昏昏沉沉的,男孩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黎稚被喊醒的時候,還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艱難地試圖抬手揉眼,結果失敗了,迷迷糊糊中卻也察覺到似乎有哪裏不對。


    ……為什麽他的手又拿不出來了?!


    溫熱的氣息斷續地撲打在他的頸窩,黎稚垂眸一看,一張熟悉的大臉出乎意料卻又意料之中地撞進眼裏。


    果然,除了他還有誰會這麽做呢?


    “遲景年,起來!”


    遲景年正抱著香香軟軟的男孩,閉著眼饜足地和男孩一起躺在後座,雖然因為身高有點超出,隻能委委屈屈地蜷著腿,但這絲毫不能影響到他的好心情。


    這點時間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睡得著的,但對遲景年而言,隻要能感受到男孩安安靜靜地靠在胸口,而不是待在讓他看不到的地方,這就是最能讓他感到安心和平靜的方式。


    他永遠不會告訴男孩,當他得知男孩已經離開後,一個人站在孫宅門口,看著馬路盡頭的時候有多麽迷茫;而當他看到馬路盡頭駛來的車,車上還有已然睡著的男孩後又有多麽高興。


    失而複得。


    極其陌生的滋味,卻讓他莫名地眼眶發澀。


    可惜無論他多麽留戀,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男孩醒過來的時候,他第一個發現了他的氣息變化,卻直到男孩開口後,才依依不舍地放開了手,從男孩身上爬起來。


    黎稚完全無視他幽怨的小眼神,每天早上都要來一迴,無趣到他連氣都懶得生!


    遲景年離開後,脫離魔爪的黎稚雙手撐在身後,終於順利地坐了起來。他掃視了一圈,竟發現自己最初所在的副駕駛座,已經由從“暗衛”轉為“明衛”的小王占據,大概是出於職責的需要。


    而至於他自己,究竟是怎麽毫無知覺地被挪了位置的這個問題,他發現自己對此一點都不感到好奇。


    “小稚,年年,你們到家了。”


    汽車不知何時已經停在樓下,孫亞從抬頭看向後視鏡,卻正好與男孩四目相對。


    他略帶訝異地淡淡一笑,眼裏卻有著沒有言明的擔憂:“今天早點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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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獨自走在六樓的走廊上,頭頂是微黃而明亮的燈光,右邊是雪白的牆壁,而透過左邊的透明玻璃,可以看到青玉鎮星星點點的夜景,以及遠方那似與天際相連的重巒疊嶂。


    無人的樓道裏,隻有他邁進的腳跟敲擊在地麵的聲音,經過空間的重重反射後迴蕩起連綿不絕的迴音,然而,不過是更顯空寂罷了。


    由於遲景年的房子更偏向樓梯口,在他們路過門口的時候就被男孩不耐煩且熟練地一腳踹了進去,而黎稚卻要再往裏走一段路。


    他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走廊很快就到了盡頭。


    懶得找鑰匙,男孩抬手敲門,三聲過後就把手放迴了身側。


    門內很快響起了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而且正在離他愈來愈近。


    嘩啦!


    藍色的防盜鐵門緩緩打開,室內投射而出的白熾燈光讓男孩不適的眯了眯眼。


    渾厚低沉,且帶有異國語調的男聲響起:“小稚,晚上好。”


    “晚上好,”黎稚慢悠悠迴道:“威爾森叔叔。”


    高大的混血男人顯然很滿意男孩表現出來的對他並不特別排斥的態度,他笑道:“小稚今天迴來的比平時晚啊,阿琴提了你好幾遍了,下午不是和朋友出去玩了嗎?遇到了什麽事嗎?”


    黎稚走進門,像慢動作迴放似的仰麵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隨後移了移位置,羽絨填充的沙發在人體的重力下極為溫順地下陷,猶如展開的柔軟四肢,把身上的孩子毫無底線地擁抱寵溺。


    “嗯,”他懶洋洋地說:“是……特別有趣的事呢。”


    稚嫩的男孩笑得人畜無害極了。


    蔣玉琴把菜一一端上飯桌,瞥了眼正和諧相處的兩人,不自覺地勾唇:“你們兩個說什麽呢!快過來吃飯了!”


    一大一小對視了眼,乖乖洗手上桌。


    飯桌上,兩個大人言笑晏晏,他們從天氣談到愛好談到孩子再談到國內外差別,儼然一副熟悉的模樣,但比起親密卻又少了點什麽,仿佛有一層膜隔在兩人中間,暫且未曾挑破。


    而在聊天的間隙,兩人還經常舉起筷子給男孩夾菜,男孩隨後抬頭,乖巧地微笑道謝,而至於夾的菜到底有沒有吃進嘴裏,這點隻有他自己清楚了。


    飯桌上彌漫的氣氛是一種未出口的默契,略有些尷尬,卻顯然有著極力維持著的和諧。


    這種奇怪的狀態,三人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這個學期開始,威爾森莫名地常來和母子倆一起吃晚飯,蔣玉琴向來微笑著準備晚餐,不曾阻止。


    而黎稚,從始至終都對此不發一言。


    一段時間下來,他們也意料之中地漸漸互相熟悉起來,特別是威爾森,一開始在小小軟軟的孩子麵前還有些拘謹,但如今卻顯然已經放開了自己。


    倒是一開始讓兩個大人覺得可能反應會比較大的男孩,也隻是在一開始露出了一絲驚訝罷了,後來卻一直都很平淡,對威爾森的態度也是不鹹不淡,不說同意也不表示反對,讓人不禁懷疑他到底明白了其中的含義了嗎?


    先前的不挑明是為了讓他們彼此都先適應一段時間,但眼看著威爾森和黎稚的相處越來越自然,蔣玉琴卻反而漸漸有些按捺不住心裏的猶疑和不安了。


    他們現在這麽做真的是對的嗎?


    心裏對彼此的好感是不可否認的,但是,婚姻的不確定性,黎家的糾纏,社會的看法,國籍的差異,甚至是不同民族的不同習慣……這麽多不確定的因素,威爾森的態度一直很堅定,但經曆黎父的事情後,蔣玉琴已經對愛情這個美好的詞抱有很大疑問,她……總是忍不住考慮更多。


    更何況,她還有一個兒子,在這件事上,她不能不考慮到孩子的看法。


    飯後,他們閑聊了一會兒,威爾森告別離開。


    黎稚無趣地打了個哈欠,想著不如趁還沒有特別困,及時迴房間上網,逗弄一會兒那個著實有趣的小黑客。


    蔣玉琴卻突然的喊住了他。


    “吱吱,”女人頓了頓,小心地斟酌著字詞問道,“你覺得威爾森叔叔……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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