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兒話頭一頓,全因瞧見那一貫執拗的七殿下坐在凳子,而蘇妙真在一旁垂手恭立,兩人似是交談許久的樣子……頓吃一驚,喜兒先見過寧臻睿,半驚半疑試探問:“殿下怎得來這兒了,現下各府誥命都在外頭……”


    寧臻睿不耐煩道:“母妃生辰,雖說早起磕過頭,現在再過來瞧瞧還不成麽……”隨口罵喜兒幾句,“別問東問西了,不是說母妃要見她麽,趕緊把人領去。”說著,他自個兒先抬步出殿。


    那喜兒過來,不露聲色打聽問寧臻睿進來多久了,怎得沒帶太監宮女,跟她講了什麽。


    蘇妙真曉得這裏頭的厲害,生怕被這喜兒以為兩人有什麽不規矩,忙急急分解道:“七殿下剛進來,我就想喊姐姐來的。因著我年小,也不懂規矩眼色,剛剛七殿下才把我從地上叫起,跪了好半日,可嚇死我了……”


    她忙忙撫胸歎氣,拿出一副驚駭的樣子,問:“喜兒姐姐,我是不是得罪七殿下了,還累得你挨說,我,我……”


    喜兒一聽,麵上果鬆動了些,一麵溫言安撫,一麵領她往內殿去,蘇妙真隻裝懵然不懂狀,這麽一來一迴,便把那七殿下的脾氣摸了個四五分——原來那七殿下脾氣暴躁無常,隨口罵宮人是常有的事,也難怪這喜兒被他說了後,也沒什麽反應。


    這麽沉思間,便已經入殿內,打眼先見禦書匾文“茂修內治”,又瞥見東西板壁上,懸掛了幾幅古賢後妃的禮讚圖,有作《團扇歌》的班恬、勸誡楚莊王的樊姬和擋熊救駕的馮婕妤諸人。


    下頭兩張隨紅油香幾,上擱燒古垂恩香筒、銅燒古角端和銅燒古爐瓶三事各一對。還有東西處的花梨木案、青綠周女嶴、紫檀座;翠太平有象玉磬、紫檀座,青花白地瓷雙耳寶月瓶等等數不勝數的古董珍玩,還有青煙嫋嫋,從那掐絲琺琅纏紋連枝螭耳熏爐裏升起,熏得滿殿異香……


    蘇妙真不敢多看,恭敬端步行到那賢妃跟前,賢妃坐在朱紅油貼金龍風三屏風寶座上,笑吟吟地,正與妃嬪命婦說話。


    蘇妙真小心瞧過,發現那些誥命裏頭有傅夫人趙夫人等人,她二人雖是一品的誥命,仍站著陪侍,王氏陶氏還有舅母王夫人等人也是如此,便烏壓壓地擠了一地。


    那賢妃見她過來了,頷首,往身旁等位低妃嬪們臉上一瞧,笑道:“傅夫人說的不錯,這麽湊近一瞧一比,這蘇家女兒竟是豔壓群芳了……”


    蘇妙真心內一驚,明白自個先前的猜測沒錯,果然適合傅家有關。


    可她對傅雲天看不上,若王氏蘇觀河答應,她自然沒有迴絕的道理,到底這地方父母之命大過天,但王氏已然推拒過,傅夫人卻如此行事不和伯府通氣……還有重要一處——傅雲天和蘇問弦關係已然親近,並不需要她去聯姻好添花上錦……


    她心內千迴百轉,焦灼不已。但因在左殿梢間已把此事過了一遍,此刻一點不露,往那絨花紅毯上屈膝一跪,三跪九叩絕不偷懶,清聲道:“見過賢妃娘娘,賢妃娘娘千秋萬福。”


    “起吧,”賢妃笑說,“禮數也周全,嗓兒也跟黃鸝似得……過來給本宮瞧瞧。”


    便又吩咐幾個宮女扶蘇妙真起身,蘇妙真微微垂了臉,碎步而端重地走過去,垂立肅容,便覺滿殿誥命妃嬪的目光都往這飛,灼得她如芒在背。她看到焦灼不安的王氏抓住趙夫人的手,正勉強微笑看她。心內便告誡自己,更不可對答出錯。


    “實在是個好女兒,這近看更覺得花容月貌……”賢妃轉過身,看向一年輕嬪妃笑道:“說起來也是不巧,貴妃姐姐今兒看黃曆說她得吃齋念佛,也不能過來享享這熱鬧,若她見了這如花似玉的蘇家姑娘,想起自個兒,定喜歡。”


    那幾位年輕妃嬪吃吃笑道:“貴妃娘娘平日最信神信佛的,一聽今兒不宜出行,才誤了此刻良辰,皇後娘娘剛剛臨走時,還問了幾句,問她今兒可來不來了……”“賢妃姐姐喜歡這姑娘,已經是她的大福氣了,何須貴妃姐姐再來讚幾句。”“我們是沒趕上當年,不曉得貴妃娘娘那時候的容色如何傾城,但見娘娘說與這蘇姑娘類似,想來也是絕頂的了,怪得皇上待貴妃娘娘最好,今兒剛下朝,先去那邊……”


    那提及皇上的嬪妃發覺失言,掩口不再下說,蘇妙真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瞧見賢妃神色如常,依舊言笑晏晏。


    蘇妙真汗毛倒豎,冷汗濕透衣衫,暗想:乾元帝寵愛貴妃,今兒明明是賢妃的生辰,乾元帝不說過來,反去了貴妃那邊。而貴妃,不管她是真的虔敬禮神也好,還是故意不來也好,足見她的驕矜。


    還有,還有這些位份不等的妃嬪們,說話間全是飽含深意,暗指或貴妃芳華不再,或賢妃寵衰,或搬出皇後……種種挑撥離間,甚至連她一個外臣無辜女子都不放過,能拿來做筏子,借機搬弄暗諷……好在這賢妃娘娘是個明白寬和人,半點不見對貴妃的不滿。


    賢妃對傅夫人道:“你隻說想要個模樣極好,性子很佳的兒媳婦,也不能多會作詩寫詞,但識字通些道理就好。我瞧著這蘇家的就很好,隻看著像是個飽讀詩書的,怕過去了,你反而嫌棄人家多才多藝,襯得你這個不識字的歪貨沒眼看了……”


    傅夫人因忙笑道:“原來娘娘竟為我瞧好了蘇家這位,不瞞娘娘說,我早就瞧著真姐兒是個好的,但因這樣的好女兒,怕配過來反糟蹋了她,就沒明說。不過聽我們仙姐兒說,真姐兒在詩文這等男兒家的事上,並不牽涉,通隻學了女四書而已……”


    賢妃點頭,又向趙夫人道:“平家那位叫越霞的,是個才女,我曾想把她和傅家小子說和下,後來曉得屬相不合,且人平家姑娘才華出眾不太合適武家,便作罷。皇後娘娘也說,若非年歲差了,早把人接進宮了。我聽你剛剛說,你們越北是讀書的,想日後做個儒將,這倒是……”


    趙夫人道:“皇後娘娘的內侄女,那定是好的,非得金尊玉貴的人才般配的上呢……”


    蘇妙真在一旁聽了,明白過來:傅夫人沒有把伯府拒婚一事告知賢妃,當然,她肯定也沒點名兒直接要蘇妙真。否則以賢妃這樣穩妥的人,定會讓她們先去提親,自己再去做個說和,好不出差錯。也應了賢妃口中那句話“你隻說要個模樣好的,性子佳的兒媳婦,也不能多會作詩寫詞……”。


    隻是不知何以還要帶上趙夫人,又何以對趙夫人那樣說話……


    蘇妙真正在苦思,眼前似劈開一道閃電,猛地反應過來——平越霞和傅雲天屬相相克,無論如何嫁不過去,皇後這邊再沒有合適的人籠絡他們傅家,五皇子那邊卻定了傅絳仙做兒媳。


    傅家兵權最重,皇後怎能不為三皇子操心!


    所以賢妃才要替傅夫人辦她兒子傅雲天的婚事,無非是想盡力而為,且不讓傅雲天的正妻位置落進貴妃一脈的人手裏,否則傅家和五皇子可就牢牢綁死了。


    且現下能和傅家在軍權上相較一二的,也就宣大總督,薊遼總督,還有甘陝總督等人……那平越霞是皇後的內侄女,若把她許給宣大總督趙府,豈不多分保障?


    這事皇後不好親來明言,但皇後和賢妃同氣連枝……難怪賢妃這三十六的小千秋竟在今年詔諭各府誥命入內,可不就是借機試探趙家口風。


    但趙夫人的語氣分明是不願意的,是了,立儲之爭兇險無比,她們趙府本就有軍功在手,無論哪位皇子上位,沒有大事,都不會真把他們怎麽樣,但若此時參合進來,若日後五皇子登極,以他和貴妃的驕橫恣意,趙府未必能保全。


    賢妃似也聽出來趙夫人的婉拒,也沒急著逼問,估摸著是覺得還有時辰耗,轉問道:“妙真是吧,平日,可讀些什麽書呢?你傅嬸嬸說你認真學了女四書,詩文上不很通,我看著卻不太像呢,可得好好問問,免得日後去了傅家,倒惹得你嬸嬸說我不經心,給她選了個出口成章的人兒,反壓她這個沒甚麽墨水在肚的長輩一頭兒……”


    蘇妙真明白,賢妃雖是發問,不過走個過場,就等蘇妙真自個兒自謙幾句“不過識字,通讀些《女則》罷了”,她再保媒——到底這場麵上,誰也不會真的誇耀自個兒讀過什麽書,隻會顯得不懂事。正如前世所讀的《紅樓夢》裏一般,任再才高的三春釵黛,被問了,都隻說是識得幾個字,不當睜眼瞎而已。


    她明知此時該順了貴人意思,但餘光瞥見麵帶誌在必得之色的傅夫人,和一臉憂色的王氏,還有那握住王氏手的宣大總督趙夫人……話到嘴邊,便再也說不出來。


    她下跪叩首,瞧見賢妃裙邊露出一雙織錦緞高幫滾邊福壽字樣鳳頭鞋,精巧無比。


    鞋頭鑲玉,綠瑩瑩,冷冰冰。


    蘇妙真聽見自個兒的聲音沉穩又似乎縹緲地在這殿內響起——


    “迴賢妃娘娘的話,小女往日頑劣,卻是隻通讀女四書,不當個睜眼瞎而已,後因……”


    一女聲傳入:“喲,賢妃妹妹這是在幹嘛呢,外頭的過錦戲也不看了?”


    蘇妙真模模糊糊地迴頭看上一眼,那說話人滿頭珠翠,最顯眼的是一金累絲點翠鍍金綴紅珊瑚銜珠鳳簪,光是那珠子,就又大又圓,堪比荔枝,潤瑩生光,一見就是天下難尋的珍品。身著海天霞色素羅繡金龍百子圖方領圓襖,下拖紫色織金妝花四合如意雲紋鳳緞裙,一雙高第尖足鳳頭鞋踏在地上,噠噠直響,節韻鏗然,似步步敲在人心頭上。


    她容色豔麗,這一身氣勢更讓人不敢逼視,蘇妙真垂下眼簾,這定是貴妃了。


    貴妃在一幹宮女的簇擁下進殿來,殿內眾人急忙見禮,賢妃亦是親自去迎,請她上座,貴妃隻說今日賢妃生辰,她不能如此。賢妃又說自己年小,當然得以禮相待,兩人推拒了這麽半晌,隻讓地上跪著的蘇妙真暗暗叫苦。


    半晌,那貴妃含笑應道:“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就坐了先頭賢妃的寶座,賢妃另讓人抬了一把來,自個也坐了,這才叫起地上跪著的誥命宮女等人。


    蘇妙真悄悄站起,退到一邊,暗自慶幸這貴妃來得及時,正小小雀躍間,突聽那貴妃發問道:“妹妹,你剛剛是在做什麽,我遠遠地聽著,竟是在考校人家姑娘的學問了,怎得,你還想當個女夫子不成。”


    她雖問了,但卻沒等賢妃迴答,便把蘇妙真叫到跟前,目光先轉一圈對這些妃嬪誥命們道:“這便是成山伯府的五姑娘了吧,昨兒皇上還在跟我閑話,說今日十八,春闈三場完畢,不曉得誰是會元,又會年齡幾何……我是個不懂外事的,就瞎說,那肯定是那種年長才深的人了,畢竟三年前就已經出了個二十五歲的齊言,再沒那麽多年少才高的了。倒讓皇上說我婦道人家見識淺,說眼下京裏,就有兩個才高八鬥的弱冠男兒,一個是顧家的,一個,便是她哥哥了。”


    這貴妃言語裏,處處不離乾元帝,分明是在炫耀自個兒得寵。蘇妙真心驚,但麵上不敢張揚,死死地繃著臉,生怕讓這位驕矜寵妃心生不滿。


    賢妃一笑,似正要開口,貴妃打斷,上下打量著蘇妙真道:“你兄長既是個有才的,想來你也不弱了,名字叫什麽來著……”


    有一妃嬪低聲提醒她後,貴妃笑道“原來叫妙貞呐。倒是個好名字,這‘妙’想來就是妙人兒的妙了,著實是個齊整孩子,這‘貞’是貞順的貞了?”


    她問得隨意,蘇妙真卻如久旱逢甘霖一般,此刻一聽,眼睛登時一亮。


    曉得這是個絕佳的機會,蘇妙真大喜過望,立時抖擻精神,抬臉看向麵前這些雍容華貴的宮妃們,不卑不亢,上前一步,清聲答道:“迴貴妃娘娘話,是‘異雀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的‘真’。”


    因她突然放大嗓音,貴妃等人驚了一下。


    但貴妃並不惱怒,看她幾眼,抓了賢妃的手道:“瞧瞧,果然和她哥哥一樣,很有些才學,這出口成章的。”賢妃似瞥了蘇妙真一眼,讚同嗯了一聲,貴妃發問:“這出自哪部書,你可能講講?”


    她求得就是這個機會,好展示自己並非隻學女四書。蘇妙真強忍激動,此刻便道:“迴貴妃娘娘話,此出《莊子外篇山木》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


    便拚盡全力,穩著聲音,把這篇文章一字不差地背來。邊背邊用餘光,看了周圍眾人的臉色,隻見王氏趙夫人等人麵色舒緩,傅夫人則漸無笑容,冷了臉色。


    ——傅夫人要的是“容色佳,脾氣好,不需讀什麽書”的女子,而傅絳仙跟她提過,那日大宴,蘇妙真和自己一般,做不來詩,也行不來令……


    蘇妙真直到背完,才發現自個兒居然沒有半處凝澀停頓,流水般倒了出來。


    人在重壓之下的潛力不可小覷,她心內苦笑。又慶幸自己開蒙以後,從沒因女子身份在此世受限而自暴自棄,懈怠詩書……若當日,她如曾看過的某些小說裏的人一樣,隻求在此地做個正室賢婦好安享尊榮,那就得不情願地去傅家,伺候那位貪花好色的小侯爺了,應付無休無止的內院紛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榮華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妙妙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妙妙周並收藏榮華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