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真聽得這女聲竟把席間的女兒全批評了一遍,裏麵鴉雀無聲,腳步一頓。


    抬手自己掀簾,側首看去。


    隻見一紅裳女子立在眾人之間,眉梢眼角俱是得色。其他女子或是噘嘴或是皺眉,亦或是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雖個個臉上都有不悅,但竟無人接那紅裳女子的話茬。


    蘇妙娣從書案後起身,她背對著蘇妙真,蘇妙真看不清自己姐姐的麵容,但聽蘇妙娣婉言輕聲道:“其實這不過是個樂子……”


    那紅裳女子嗤笑出聲,語帶譏諷:“樂子?女子的隻言片語要是被那等輕狂人士得了到處炫耀,那才出了大樂子呢?私相授受的嫌疑可就洗不脫了。平家姐姐最是有才,可這有才也不能輕狂,文家姐姐乃細心人,何以沒此顧慮?而蘇家姐姐你為主人,也沒思慮到這處,可奇怪啊……再說了,這詩詞能當飯吃當水喝,百無一用是書生!”


    她年紀小小,卻氣勢洶洶,把姑娘們數落地都白了臉。平越霞臉上青白交加,更比其他姑娘懊喪惱怒,但見她攢了帕子,氣苦“你,你”了兩個字,終究還是沒了下文,咬住腮幫深深吸氣。


    驟然發難,難怪她們沒來得及想出反駁言語。蘇妙真搖頭歎氣,不能再作壁上觀,疾步進去,清聲笑道:“姑娘此言差矣。”


    那紅裳女子驀地瞥臉,和蘇妙真對了個正眼。她柳眉豎倒,睜大一雙鳳眼:“你是何人?”


    “我是蘇家的五姑娘,想必我去退居處更衣時正好錯過了姑娘你的尊駕。”蘇妙真踏進人群,挑那四案方桌前的空地立正,麵對著那紅裳女子,不疾不徐道,“可我說姑娘你言語有失,絕不是空口白牙。”


    “哦,那倒要聽聽閣下的高談闊論咯?”紅裳女子盛氣淩人地斜睨過來。


    “其一,這裏是成山伯府,怎麽會讓諸位小姐的筆墨流落在外,姑娘難道懷疑伯府,會治家不嚴嗎?”


    蘇妙真裝作沒聽懂到這紅裳女子的譏諷,展顏一笑,目光向四周或立或坐的貴女們掃去。


    “其二,詠詩作詞,可以暢敘幽情,舒心明誌。江南諸地,才女輩出。她們互相唱和,分題娛句,就連清流魁首顧家老太爺也讚一句學風昌盛,到姑娘這裏——怎麽就是輕狂無端了?”


    眾女暗暗叫好,尤以平越霞為首,不住地點頭。平越霞起先被劈頭蓋臉地說教了一番,已經氣急,但反而氣急之下沒立刻琢磨出反擊的言語,錯了氣勢。


    此時見蘇妙真三言兩語把傅絳仙的氣焰打壓下去,隻覺暢快,和熟識閨友換了眼色,幾人同時附和道:“文淵閣大學士的看法,我們普通女子怎麽也比不上的……”“可不是麽……”


    平越霞話一出口,就見傅絳仙臉色一變,平越霞隻道解氣:這傅絳仙乃是鎮遠侯女兒,侯府三代,未有女嬰。得了這麽一個女兒,縱容得比那小侯爺還要霸道,她們這些高門女子,哪個不是被自己娘親千叮萬囑地要秉持身份,要落落大方,做一個貞靜淑女,如何能和這嬌蠻的傅絳仙相爭?


    且這傅絳仙胡攪蠻纏不說,偏偏有幾分機智,她們或多或少地都吃過暗虧,此時瞅著傅絳仙吃癟,恨不得拍手稱快。


    平越霞唇邊帶笑,扭頭看向蘇妙真,親熱說道:“蘇五妹妹,這第三呢?”。


    見她也沒急著言語,但見一侍女碎步上前,捧茶盞來。


    那蘇妙真直視著傅絳仙,也不迴臉,略略伸手,便穩穩地接住茶盞。又見她尾指翹起,撚開盞蓋,微微側首,掩袖低眉,呷了一口。


    平越霞看了,心頭一震:這在尋常人做來,不過是喝茶品茗,可蘇妙真此番姿態,婉轉輕翩,十指翻飛,卻好似鼓上起舞,別有一番宛然。


    這蘇妙真,如何能有這般的儀態,舉手投足間,和宮裏的娘娘們,卻有幾分相似。平越霞皺起眉頭,但聽蘇妙真柔聲緩緩——


    “其三,‘女職餘閑多識故典,能大啟性靈,則治家相夫課子,皆非無助’,此話是當今聖上得知齊狀元之母一事所言。三年前登科的齊狀元自幼喪父,家貧無脩,難以供學。幸其母通曉詩書,督促教子,最終助子成龍……可見這女子有才,宜室宜家,乃是聖上龍口玉言所評……姑娘莫非不知,亦或是有其他見解?”


    平越霞眉頭深鎖,笑意散去,覷眼看向蘇妙真。這蘇五姑娘,雖自稱不過略略讀了些女四書,不通文墨。可言談文雅,流暢自然。


    又句句一針見血,先給傅絳仙定了一個“懷疑伯府治家不嚴”的罪名,再拿文人清流的話來佐證觀點,最後搬出當今聖上彈壓傅絳仙:傅絳仙再怎麽膽大包天,也絕不敢當著許多人麵,說自己有不同於聖上的想法見解,如此一環套一環,直逼得傅絳仙啞口不言。


    環顧四周,果見其他府上的姑娘們個個忙不迭地點頭附和蘇妙真,有意無意地把眼風往傅絳仙身上掃去,幸災樂禍。還有憨傻的大著舌子說:“咱們聖上曾有這樣的話啊,怪不得三年前我娘突地給我請了塾師來……”


    這麽伶俐的人,今日卻不知道要過多少誥命的眼……平越霞看向自己拿鳳仙花染紅的指甲,垂眉。


    *


    蘇妙真見這紅衣女孩怒瞪自己,其他女孩們卻都鬆口氣。或坐或站,都鬆了防備,其間一麵目秀麗的女子向她微微福神見禮,蘇妙真點頭一笑。


    迴眼又見這紅衣女孩,麵目白了又白,咬住下唇,幾乎沒了血色,臉龐尚有些稚氣,歎口氣,上前道,“我雖第一次見姑娘,也發現這身上有一股勃勃英氣,出類拔萃,想來姑娘你就是鎮遠侯府的傅小姐傅絳仙吧。”


    蘇妙真環視四周,對眾女笑道:“鎮遠侯戰功赫赫,比一般的文臣要來的貴重多了,傅小姐覺得詩書無用也有道理,畢竟鎮遠侯是我們大順的肱骨之臣……他在疆場上廝殺時,可不就比文人墨客要有用,傅姑娘有此感慨也不奇怪……”


    那紅衣女孩正是傅絳仙,她來得晚,一進來就見其他府裏的姑娘都在舞文弄墨,沒人陪她說話玩耍,便與平越霞有了口角,又有人說“傅姑娘不懂詩書,當然不知道詩書的趣味”,惹惱了她,才引得最後她拿了那麽些話來泄憤。


    傅絳仙雖不知眼前美貌女子是誰,但有台階順勢而下,稍稍氣平,“你第一次見我,就知道我是傅絳仙?”心道,莫不是她真那麽出眾,一眼就能被人看出不凡來?


    蘇妙真笑道,“我也會點麻衣相術,觀姑娘你一身紅衣,合了這絳字。又氣質獨特出塵脫俗,可稱得上仙字……且聽說傅姑娘年紀十三,比我小上一點,姑娘你可不就一團雪氣可愛至極嗎?又見傅姑娘你手心有薄繭,可又不能是勞動所致,估摸與習武有關。聽說京裏有個女中豪傑,不僅德容言功樣樣皆好,這騎射功夫,更強如許多男子,正是傅家小姐……這樣獨特的女孩能有幾個呢,四下印證,可不就隻有一個傅絳仙!”


    傅絳仙聽她處處誇讚自己,壓抑臉上喜色,哼一聲,“好吧,算你眼光毒辣。”自顧自地一甩帕子,擦身過了蘇妙真,拔步出這花廳。


    蘇妙娣朝蘇妙真嘉許一笑,跟上傅絳仙好盡主人的職責,其他人見蘇妙娣蘇妙茹幾個伯府小姐都離開花廳,也相繼魚貫而出。


    蘇妙真落在最後,正奇怪先前還對自己有幾分親熱的平越霞為何突然冷淡,就被一個溫婉女孩拉住,是先頭那個福身行禮的女孩,氣質淡雅不爭,聽她問道:“蘇五姑娘,你真會看相嗎?”


    蘇妙真喜她溫婉柔順,和自己姐姐妙娣一般可親,便一笑,得意答道,“哪裏,我是占了眼神好的便宜呢……”


    賣個關子,瞅著這女孩全神貫注等自己發話,搖頭晃腦自誇,“她腰間荷包最下繡了‘絳仙’二字,可不虧我眼神好麽,又觀察入微,進門一眼察覺……”見此女噗嗤一笑,悄聲道,“不要說出去呐。”


    那姑娘忙忙點頭答應,含笑,“蘇姑娘,你好聰明呐。”


    又一位稚氣的姑娘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是呀是呀,蘇姐姐,你太聰明啦,把那個傅絳仙說得啞口無言。”


    蘇妙真同時被兩個可親可愛的小姑娘用崇拜的眼神誇了,也忍不住翹尾巴,摸著下巴心說:那是那是。差點沒把那句“兩位姑娘,還是你們慧眼如炬”給說了出來。


    三人有說有笑地就往前廳去,三言兩語間,蘇妙真得知那稚□□孩叫許凝秋,其父為左都副禦史。另一女孩兒是皇極殿大學士之女,名為文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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