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不知這木活字的法子是否真的可行,蘇問弦擰了俊眉,真真所言的雕版套印彩印,反而更可行一些。


    “哥哥,你可以現在把印工尋來問問。”


    蘇問弦垂目思索片刻,雙手一拍,喚蘇安仔細交代。


    待蘇安應下辭去,便聽蘇妙真從迴避的屏風後出來,歡悅道,“等印工來了,我就繼續躲在屏風後麵,聽你問他……哥哥,我再把這幾樣關鍵處講給你聽,你可千萬記住了……”


    她坐進紅木椅,清嗓開講。


    蘇問弦天資過人,聽蘇妙真複述一遍後,盡管不解其意,卻全數記住。


    伯府印工老蘇頭,在書坊裏正準備曬太陽,就聽得一人來喚:“老蘇頭,還不趕緊整理儀容,三少爺要見你。”


    來人衣羅穿綺,正是蘇安,老蘇頭忙忙見禮,知道這位是三少爺的近侍小廝,而這位三少爺可是未來要繼承二房的人,且年紀輕輕已是舉人,多半要考上進士,前途無可限量。


    一邊撩了衣服跟上,一邊點頭哈腰問道,“敢問三少爺找小的何事。”蘇安沒好氣道,“主子的心思豈是我能猜到的,你小心說話即可。”


    老蘇頭進了伯府內院,但見亭台樓閣逶迤不絕,假山好水間或有奇珍異卉,灑掃婢女無不麵容清秀服飾新奇,可知這伯府的潑天富貴,還見一綠衣婢女拿瓶裝了枝薔薇,心道聽說伯府裏有那暖棚種花,今日一見,那九月該謝的薔薇居然還嬌豔欲滴,嘖嘖。


    繞了無數的遊廊,過了不知凡幾的拱橋院門,待看到上漆“明善修德”四個大字的牌匾,老蘇頭方曉得到了終點。忐忑著心神進去,先是被賜了盞好茶,又被賞了座。


    老蘇頭在這金玉滿堂的花廳如何坐得住,小心翼翼地把屁股虛虛坐了一半,方咬文嚼字恭敬道:“三少爺,不知道喚小的何事?”


    “我在想,這雕版六色套印,不知是否可行……”


    老蘇頭聽這高坐上堂的天神一般的三少爺居然講起了他的老本行,不由大駭。


    又聽三少爺句句說到雕版技術的關鍵點上,更是大驚失色,心道他幹了這麽多年刻印,怎麽就沒想到可以這麽改進,忙忙定神細聽,隻恨沒有筆墨讓他把三少爺所說全部記下來,急得抓耳撓腮。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思。泥活字一法,宋已有之,但因其……若用木活字來替代,可用拚合字,把偏旁與原字分開來造,省下時間……”


    老蘇頭聽三少爺講到活字印刷,起先心有不屑,心道三少爺是不曉得活字的局限處,又一心想要再聽關於雕版的改進法子,忍得好不難受。


    但當他聽到“拚合字”一法時,身心一震,失態起身拍案叫絕,嚷嚷道:“這法子,絕了!”


    蘇問弦冷冷一眼,老蘇頭兩個巴掌扇上自個兒臉,賠罪跪道:“小的失態了,還請少爺饒恕則個……”


    又聽蘇問弦把這木活字一法的擺書、墊板、校對、刷印、歸類、逐日輪轉講得頭頭是道,目瞪口呆,不能言語。他在心裏把新印法的流程過了一次,幾乎如癡如醉。


    正在聚精會神間,一聲喝問登臉拍來,“可行否?”


    老蘇頭連連跪倒一拜,激動得渾身發抖,大聲喊道:“可行可行!三少爺高智,這些法子都精妙無比,還請三少爺讓老奴去試驗一番,老奴保證製出刻印珍本……”


    老蘇頭心道,這要是做成了,他可不就成了印工裏的大師了嗎,到時候多少學徒要拜在名下,自己也少不得留個小小名聲在這行當裏頭。


    他跪了半晌也沒聽見動靜,正欲抬頭看上一看時,忽聽三少爺沉聲道:“你且去外麵候著,我喚你你再入內。”


    他迅速退了,餘光見三少爺側身轉入花廳右的泥金屏風後去,人影簌動,卻隱隱好似兩人身形。


    莫不是內寵姬妾?


    老蘇頭在院裏心急如焚地侯了半晌,總算被傳入內,這次卻被三少爺扔了數百兩銀票在手,吩咐他全權負責,用雕版六色套印法印出一批佛經和圖畫,再用木活字印法印出一批時文策論並其他書籍,老蘇頭提到嗓眼裏的心放了迴去,喜得跪拜謝恩。


    “三少爺大才,這可是多少工匠想不出的妙法……”


    *


    老蘇頭這邊樂嗬嗬地出了明善堂,那邊蘇妙真也提了裙裾從屏風後頭繞出來,見蘇問弦坐在椅子裏皺眉不語,心頭的喜氣去了兩分,小心翼翼問道:“怎麽了哥哥,可是有哪些地方不妥?”


    蘇問弦似是被她的話驚醒,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蘇妙真走到他麵前站定,殷勤奉茶,蘇問弦接過道:“我隻是在想,我妹妹妙真的小腦瓜是什麽做的,居然有這麽些奇思妙想。”


    他這話可謂是心境的真實反映。蘇問弦和蘇妙真書信往來的這些年,也看得出蘇妙真是個伶俐活潑的性子,她在信裏時不時拿一些儒家經典與策論時文的問題來問他,最初蘇問弦還以為是蘇觀河借機考自己,後來慢慢發現,竟是蘇妙真自己好奇。


    “我就是喜歡琢磨這些東西,哥哥你曉得的,我看不進去那些女四書,也學不好琴棋書畫或是歌舞曲藝,隻能拿了這些閑書閑事……”蘇妙真高興,稀裏嘩啦就如倒豆子一般,“這些日子我天天琢磨這事兒,連針線也靜不下心來學,於嬤嬤還罰了我幾次呢,說我散漫……要是我生作男子就好了,這些禮儀針線忒沒意思,我要是男子,保不得……”


    他第一反應不過是以為奇技淫巧,但真真她卻看到了其中的長遠,想到了這有助於平民百姓進學向上,有助於囊中羞澀的儒生刻苦讀書,乃至廣開民智……待她出嫁,幾個夫君如何能喜鑽研這些東西的妻子。難怪母親總也念叨著要她和二妹學習。


    伯府嫡女,學的就應是女紅詩書,修的該是德容言功……可她統統學個大略,又在不該的地方上用許多心思。


    蘇問弦又想起,那《貞觀術士錄》險些讓傅雲天刨根究底。當日他讀那那話本,雖覺有趣,但萬萬沒料到會如此得受人歡迎,以至於市井之間,口耳相傳,現下無人不知這“安平居士”的名聲。


    還有“李縣令聽妻善言,三兄弟智取藤精”一節裏頭,那李縣令的妻子為著丈夫的仕途出謀劃策,被自家母親知曉罵了一頓,反而辯解道:“咱是女人,難道就沒個真知灼見了,憑甚麽不許咱過問他在外頭的事了,就是這長孫娘娘,也時不時勸諫皇上呢,可天底下誰說她不賢惠了,您女兒若是個癡傻愚笨的也就算了,既然肚子裏有些主意,說給夫君聽又怎麽了……”


    旁人看了,或許隻以為是一段插曲,可他知曉這話本出自誰手。真真難道不就是要借著李縣令妻的口舌,來抒發胸臆麽?


    昨夜小秦樓處,讀過這話本的子弟們在議論此處時,多半都道“這李縣令妻雖有能耐,可我順朝不比前代,女子還是安守內室的好,李唐一代的女人們過分放肆恣意,才會出個武氏,奪取了李唐江山……”


    琴棋書畫學好了,可以紅袖添香,略懂外務,也能輔佐夫君。但若是像真真這樣,不但要懂,還要去做,那就……


    “哥哥,做女兒家真是太沒勁兒了。”蘇妙真說到興起,把那真心話也吐露出來,一講完意識到花廳內空氣凝滯,蘇問弦半晌不語,忙迴神,盯向蘇問弦。


    蘇問弦擱下景德窯天青茶盞,緩緩道,“這話,可不能再說了……你年後也該豆蔻十四了,不能再任性妄為,還是好好跟著母親學習怎麽主持中饋……至於這話本,也別費筆墨,我不會再……”


    他話沒講完,就見蘇妙真一臉震驚,不可置信顫聲,“哥哥,你,你怎麽突然這麽說,我哪裏做錯了?”


    蘇問弦苦笑,勸道:“真真,你到底是個女子,女子就該本分,你行事之處已有出格……”


    他話沒說完,見她一貫彎彎的杏眼此時竟然蓄滿淚水,“我怎麽不本分了,我學那些勞什子三綱五德,我日日都要做繡活,每天悶在院子裏,在哥哥你看來還不夠本分守禮嗎?”


    “三綱五常如何能被你這麽輕賤?”蘇問弦冷下嗓音,在幾案上重重一拍。


    那景德窯天青茶盞登時軲轆兩下,翻騰在地,隻聽嘩啦一片,“哢嚓”幾聲,瓷碎滿堂。


    還濺了幾滴水漬在蘇妙真裙邊,隻見蘇妙真沒防備,嚇得一退,正正好踩上那碎瓷片上,險些栽倒,“呀”一聲,委屈看向蘇問弦。


    蘇問弦情急之時忘他習武後氣力遠勝旁人,此刻打翻茶盞驚嚇到蘇妙真,他心裏一軟,抓住蘇妙真的蔥白手腕,又柔聲道:“大戶女子都是如此,也不單你一個,安於室是女兒家的德行,你這樣下去不定哪天惹出風波……規矩就是規矩……”


    蘇妙真用力甩開蘇問弦的手臂,下意識高聲反駁:


    “於嬤嬤都說我在規矩上是罕見地得體……你是個男人,要是投了女身,成天見悶在這深宅大院裏後,再來給我說這些規矩女訓!”


    蘇問弦沒料到她的反應如此劇烈——他不知這規矩女訓是蘇妙真來這世上後,最難忍受的東西——剛要抓住她再分說,卻見蘇妙真擦了擦掉落的淚珠,一拔腿轉身跑了,起身欲追,就聽蘇妙真喚了丫鬟,穩著嗓音,“綠意藍湘,我們走”,蘇問弦快步過去,堪堪得了個背影。


    蘇問弦在門檻邊踱步半天,還是覺得蘇妙真現下在氣頭上,再等等去解釋為好。


    進了花廳,見躺在案幾上的那本《貞觀術士錄》第二卷,蘇問弦一時心潮澎湃,苦笑連連,連如意兒進來怯怯問句“爺,剛剛見五姑娘淚汪汪地走了,可是有了口角”也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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