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沒多久就要開宴,就算是獨孤皎皎再不樂意也得乖乖滾迴那群賀蘭阿史那家的小姑娘中間,她把獨孤七往雲中那兒一丟,和雲中耳語幾句,立刻就撤離了戰場。


    雲中方才其實也瞧見了獨孤七做的荒唐事情,本來心裏頭就窩著一腔的無名火,現在正好找了個宣泄口,臉色越發差勁。對於獨孤七來說,中哥的眼刀比姐姐的殺傷力強不止千百倍,被他那麽一瞪,連忙轉頭想去搬救兵,可遠處楊三已經開始逗他的親弟弟們玩了,絲毫看不見他求救的眼神。


    獨孤七隻能認慫,乖乖地在自家哥哥的後頭,扭扭捏捏地入了座。


    雖說外頭的席位男女分開,可大家也都是能正對著互相瞧見的,頭盤魚膾上來的時候,楊十一忍不住眼睛飄到世家女眷那裏,就瞧見獨孤皎皎一個人一桌,旁邊賀蘭家的姑娘和阿史那家的姑娘全都三五抱團了,就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大快朵頤。


    那魚膾切得紙一樣薄,卷在晶瑩剔透的碎冰上,優雅地簡直就是真·高嶺之花。獨孤皎皎一筷子一個,沒一會兒就隻剩下冰了。


    這個年代的平均氣溫比後世要暖和不少,正月初七吃魚膾也不嫌冷,獨孤皎皎就想要再來一份,可是哪有世家女眷像她一樣胃口大的,隔了幾桌的宣娘和王氏都是隻動了一點點,旁邊那幾個賀蘭家和阿史那家的小女孩們也都是就動了一筷子,然後開始各自咬耳朵了。獨孤皎皎等下一道菜上來,就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甜酒。


    這年頭蒸餾技術不好,酒的度數本來就不高,給小孩子喝的更是一壇子果汁兌一杯酒的那種,根本嚐不出什麽酒精的味道,她砸吧砸吧嘴,又自己幹了一杯。


    楊十一看著她獨自吃喝正歡暢,心間一動,有些想笑。她前世也一直這幅德性,仿佛什麽事情都拘不住她似的,看著她,隻要多看兩眼,心裏頭的煩悶憂愁就都能被她那張臉給消散了似。


    悠揚飄遠的鍾聲響了起來,隆隆的戰鼓聲從麟德殿外頭一路傳進了殿內。演出開始了。


    身穿鋥亮鎧甲的兵士們列陣而入,踩著號角和戰鼓的點子,手中矛戈在殿中雄燭照耀下反射著熠熠寒光。黃鍾大呂中一支羌笛蒼茫地奏出了西北邊塞的荒涼。接著雄渾的戰鼓頓起,仿若從天邊而來淘盡英雄的黃河之水,訴說著古戰場上一場大仗。那鼓點仿佛驚雷一般,大氣磅礴,合著戰士的舞步,舞出了整個萬邦來賀的大隋朝。


    獨孤皎皎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戰舞表演,幾乎要看得癡了過去。


    隋朝尚武,統治階級都是鮮卑人,骨子裏帶著胡人的奔放,連開宴時的宮廷禦樂都是這樣雄渾的音樂。她被那鼓聲敲得簡直就要激動哭了,好像真的就是自己在金戈鐵馬的戰場上一般。就連那度數低得要忽略不計的果酒都能把她的血給燒得沸騰,她簡直恨不得自己也是個男兒,可以手執金柝,身跨駿馬,奔馳在隴右道廣袤大漠之中。


    比她更加激動的是獨孤七。


    他原來在雲中的身邊裝作乖巧的樣子,連吃飯的動作都是難得得斯文,可這一曲戰舞一上,他也不知怎的,整個人都好像要飛起來似的,表演的將士們手中武器整齊劃一,矛戈頓地,那隆隆的戰鼓震得他所坐的那塊墊子都在顫抖。琵琶絲竹交錯,從伶人們的手裏頭流瀉出刀兵相撞之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寒光落在他的眼裏,他隻覺得黃河水仿佛在他血脈中奔流,幾乎要跟著那群表演的將士一起喊殺了。


    等他感覺到雲中寒涼的眼神時,他都要差點爬到麵前的桌上。雲中把他扯下來,不言不語,他卻似乎聽到了雲中磨牙的聲音。


    可就在下一瞬間,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突然對雲中說道:“哥,我想去朔方。”


    雲中擰了擰眉毛:“去那裏做什麽?”朔方直麵突厥戰場,捍禦北狄,統經略、豐安、定遠、西受降城、東受降城、安北都護、振武等七軍府,乃是突厥人不斷侵擾之處,一年十二個月,十個月都是兵戎。


    “……二哥、三哥、四哥,他們都在朔方呀。”他說的三個哥哥,都是二房家的兒子,獨孤家的二叔,就在朔方節度使手下任偏將。


    “或者跟著阿耶去劍南道也行!”他又說,一雙眼睛裏頭發出了璀璨的光芒,“弄死那群吐蕃人!”


    雲中看了他一眼,也沒阻止幼弟天馬行空的幻想。沒有哥哥阻止,獨孤七的思維立即開始發散起來,不停地說著,一直說到他領兵平定了吐蕃,把現在的吐蕃讚普給掀下了寶座,整個高原都被大隋納入版圖,還沒有停下來。


    就著《秦王破陣》,大殿內開始觥籌交錯起來,氣氛變得活躍而放鬆。


    蘇忠國穿行在麟德殿後擁擠的人群中,這裏頭到處都是大冬天裏依然露著肚皮的龜茲舞女、手抱著琵琶絲竹的教坊伶人,黃門、宮人各自擠來擠去,不時吼上兩句:“好了沒有好了沒有,一會兒就要上場了!”


    “下一個是誰!趕緊的跟上去,出了岔子仔細你的皮!”


    “你的衣服怎的還沒換好,這幅樣子上場是想掉腦袋麽!”


    殿內的鼓聲已經漸漸推向了□□,他算著時間,往西側歌者聚集的地方擠過去。


    “哎喲!大人您沒事吧!”


    沒一會兒,他就撞上了一個柔軟的肚皮。


    他抬眼一看,一個肥胖的男子臉上畫著精細的妝容,昏暗的燈光下頭就大紅嘴唇子顯得尤為矚目,那胖子諂媚地看著他,一個圓滾滾肥膩膩的肚皮就貼在了他的身上,叫他有點惡心得想吐。


    他打量了一下那個濃妝下明顯的胡人臉,粗重的眼線下露著雙有些渾濁的藍眼睛,說:“一會兒該你了吧?”


    那胖子抖了抖肚子,笑道:“早,前頭還有兩個節目。”雅言倒是說得極為標準。


    “小心著點!”他語氣不大好,“趕緊找個地方開開嗓,別一會兒到了禦前啞巴了,腦袋都得掉下來,還得連累到咱們!”


    “好嘞!”那胖子答應得順溜。


    蘇忠國又說:“那頭有茶水,去潤潤——別給我捅半分簍子,今兒個不知道多少達官貴人在呢!”


    胖子連聲答道:“大人放心,絕對不出任何差錯!”說著又抖著肥胖的肚子擠過人群去拿水。


    蘇忠國終於擠出了人群,迴頭瞧見那個肥胖的身影站在一個小台子上頭咿咿呀呀地唱著不知哪裏頭的調子,然後又拿起水壺灌了一口茶水潤了潤嗓子,接著又咿咿呀呀地唱開,歎了聲。這腦滿腸肥的,嗓子倒是真好,倒也不怨能被平陽大長公主挑中給送到宮裏頭來給聖人逗樂。


    他默默地走開了。


    前頭《秦王破陣》已經結束了,連著上了兩三道菜,獨孤皎皎吃得有些撐,一想到一會兒還有著名的奢侈品渾羊歿忽,她決定先起身到外頭轉一圈消化消化,好給接下來的美食騰出胃裏頭的空間。


    衣著暴|露的舞女們開始進場,胡琴奏起。此時場上已經陸陸續續有人站起來相互敬酒了,氣氛也十分寬鬆,她繞過兩桌和王氏、宣娘打了聲招唿,便悄悄朝著外頭溜去。外麵早就有幾個活絡的小娘子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了。她們瞧見獨孤皎皎來,那張胡人臉明明白白地寫著獨孤二字,就沒有招唿她。


    獨孤皎皎歎息一聲,從古至今閨蜜團都是要拉手一起上廁所的鐵桶娘子軍呀。


    她放完水,懶得和那群拉班結派的小娘子們湊做一堆,聽見那邊麟德殿後頭有些喧鬧,好奇心頓起,甩開跟在後頭的巧文就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原來後台在這裏啊。


    前麵麟德殿的確是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可這邊聚集了伶人、樂妓、舞者的後台,卻不過點了幾根火燭,那幫龜茲舞女也不知是什麽樣的巧奪天工,這樣的光線下頭竟然也能畫出那樣迷死人不償命的妝容。


    前頭陰影之地有人在撥琵琶調弦,一遍一遍地連著反彈琵琶的動作,獨孤皎皎前世隻在敦煌壁畫上看過這高難度的技術,後來一些模仿唐代宮廷法曲大舞的舞者們,也不過拿個琵琶舉過頭裝裝樣子,可那樂妓竟然把琵琶把背後一放,還能一手摁品一手撥弦,珠玉之聲就這樣從她手裏頭流淌出來,她還能就地跳個胡旋!被後台昏暗燈光映襯著,仿若真正的飛天仙女。


    獨孤皎皎簡直拜服,她把廣袖往胳膊上一卷,裙子一撩提步往那個樂妓所在的位置走去,想看得更加真切一點。


    左邊突然傳來了一陣騷動。


    “怎麽迴事剛才不都好好的麽!”一個黃門在大聲嗬斥。


    那反彈琵琶的樂妓聽到聲音也停了下來,把琵琶抱在了懷裏,往外頭撤了撤,不想惹上葷腥。


    獨孤皎皎扭過頭去就看見昏黃的燈光下跪著一個肥胖的人影,哆哆嗦嗦地,張了張嘴,卻什麽都說不出來的樣子。


    那黃門一鞭子就抽在了胖子的背上,那胖子一抖,肚子上的肥肉跟著顫了三顫,可他的嗓子竟然連唿痛都不能。


    那黃門也是氣急了,一邊跺腳一邊怒吼:“一會兒!一會兒就要上台了,軋羅山,你不要命可以,可你這會兒要的可是大家的腦袋!”


    一旁圍著的幾個穿著突厥服侍,打扮得像是突厥奴一樣的伶人,擠作一團,像是寒風中的雞崽子似的,都慌裏慌張地看著那個黃門。


    軋羅山跪著,嗯嗯啊啊的,想要爭辯的樣子,可是一個字都沒法從他嘴裏頭蹦出來,隻能手舞足蹈的。


    他長得肥胖,渾身的肉都跟著他的動作顫抖,看著尤為滑稽可笑。


    “咱們為了這個練了多久,啊?”那黃門應該是管事兒的,這會兒聲音也開始顫起來,帶著哭腔,“原先平陽大長公主送你來的時候就說你好,你練的也穩妥,嗓子也亮,叫你當個主唱,你卻給我臨場了出岔子!這!大家都得給你陪葬啊!”


    那些擠作一團的伶人們中,漸漸都出了哭聲。


    不是同一個節目的樂妓舞女們在外頭瞧著,臉上也都有些淒惶的神色。


    獨孤皎皎在暗處瞧著,大約摸清楚了事情,就快上場了,主唱的嗓子卻倒了,這該得是多大的演出事故,怪不得那群伶人擠在一起都開始哭起來,估計沒多久這個胖子帶著整個合唱團都得掉腦袋。


    黃門倒是急智,原地轉了兩圈兒,從那一團伶人中拎出一個,問他:“軋羅山那兩段你會不會唱!”


    那伶人哆哆嗦嗦清了清嗓子,唱了兩句,除了氣有些顫,倒還是能聽。那黃門也顧不得什麽,指著這個伶人說:“一會兒你先頂他!”


    那伶人撲通跪了下來,話語裏頭帶了些許的哭腔:“大人,可……可小的不懂突厥語,這段後頭要拿六種語言唱,小的,小的不會呀!這列席的還有各國的使臣,小的,小的沒法糊弄呀!”


    黃門急得汗都要出來了,隻能踹軋羅山撒氣:“娘的,你就是要我們的命啊!”


    那幫伶人聽了這句話,立刻統統哭作了一團。軋羅山就像一頭死豬一樣倒在地上,任那黃門打罵。


    獨孤皎皎在外麵看著,歎了口氣,哪能主唱臨上場了成這樣的,肯定是有人給這個團下絆子了。若是能糊弄過去還好,若是糊弄不過去,聖人震怒,這個團肯定都是得掉腦袋的。


    她斂住了眸子裏頭那一點幽光,隻能心裏頭歎息。這幫歌者伶人都是賤籍,皇帝砍一兩個才不會心疼,她縱使是想去救也無能為力,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現實。


    她默默地往迴撤了幾步,想要離開這個修羅場,卻突然絆上了什麽東西,一個沒站穩,就朝後頭倒去。


    被她絆到的人連忙出手去拽她,可惜他實在是有些瘦小,反而被獨孤皎皎也帶著重心一偏,重重地倒了下去,還硬生生地壓住了獨孤皎皎的一條腿,整個人都撲在了她的身上。


    獨孤皎皎被壓得翻了個白眼,這他娘的真是好清純好不做作的一次跌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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