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迴宮之後,楊十一有些輾轉難安。


    他如今住在立政殿裏,好吃好喝地供養,的確是好事,卻終歸束手束腳。前世那個指控三皇子顯的黃門死得蹊蹺,他總得去找一些線索。可他拖著一個七歲稚童的身體,身邊根本無人可用,留在立政殿隻是一味長胖。


    立政殿的宮人女史都以為他是癡傻難言,又礙於他是四殿下晙的救命恩人,獨孤皇後特別關照,將他看得死死的,若非今日是三皇子顯來找他,他根本沒有機會出立政殿去。


    沒幾年蜀王就要謀反了,來不及了。


    眼下崔園都現了身,接下來前世那些與蜀王之亂牽牽扯扯的人會一個一個的冒出來,他重活一世,難道還要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獨孤家滿門覆滅,大隋陷入風雨飄搖之中麽?


    車駕進了太極宮,楊三首先得把十一弟送迴立政殿。可車駕剛剛往東行了一會兒,楊十一突然拉住了他,說:“三哥,我……想迴趟掖庭。”


    楊三一驚:“迴那種地方去做什麽?”


    楊十一垂頭,一副糾結的神色:“我自從上次從掖庭跑出來之後還未迴去過,那裏雖然……可有幾個姑姑對我很不錯。我怕她們擔心。”


    楊三心頭一軟,目光亦是有些柔和,掖庭這種地方旁人都避之不及,這個弟弟竟然還想著迴去見照拂過他的宮人。可他還是道:“你在立政殿養病的事情整個太極宮都應當傳遍了,她們不可能不知曉。”


    楊十一搖搖頭:“掖庭消息閉塞,隻怕她們還是不知道的。三哥,你就偷偷讓我去吧!別讓別人知道。”他抬起頭來,平素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堆滿了擔憂之色。


    楊三摸了一下他的腦袋:“你跑去掖庭,不讓旁人知道很難。你不怕皇後娘娘怪罪麽?”他看著弟弟擰著兩條眉毛,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麽,仿佛是在擔憂,仿佛又是在糾結。


    楊十一想了一會兒,說:“三哥,現在也不晚,不如你陪我去趟山池院吧,就說是陪我去玩,這樣我從那邊偷偷溜去掖庭,也沒人會發現。”


    楊三想了想,覺得這是一個好法子,拍了楊十一一下:“你小子看不出來,怎麽鬼精鬼精的。”這話就是應允了。楊三覺得這孩子從到了立政殿後,從未說過這樣大段大段的話,卻為了掖庭的那幾個宮人,和他費了那麽大的一番口舌,那幾個人在他的心中,果真分量不輕。他實在是不忍心拒絕他,勒住馬,叫黃門送他們去山池院。


    楊十一對掖庭出來的路已經很熟了,這邊守衛不嚴,他人小好隱蔽,常常從掖庭偷溜出來,這迴又有著楊三掩護,很輕易地就從山池院繞到迴到了掖庭。


    楊三屏退了眾人,自個坐在山池院裏頭,也沒等多久,楊十一瘦小的身影就從隱隱綽綽的太湖石後頭現出來了,臉紅撲撲的,顯然是跑了很久。


    楊三瞧見他的樣子,笑起來:“迴來了?”


    楊十一點點頭,喘了幾口氣道:“嗯,多謝三哥!”他早就瞧見楊三一個人坐在那裏,把跟著的宮人黃門全都趕了出去,就是為了給他製造便利,心頭不僅一動,更加堅定了他之前的看法。


    傳言中陰狠決絕的武惠妃怎麽能教出他這樣的兒子來?這種性子根本不能坐得穩東宮,楊三都十五了,聖人還沒讓他去插手朝政,也沒讓他入弘文館,顯然是想最後分封個秦王或者漢王了事,讓他在富庶的封地上度過餘生。


    所以武惠妃著急了麽?才一念之差對楊四下手。可她把楊四就這樣弄死了,獨孤家能放得過她?武家和獨孤家的恩怨,早就不止一點半點了。


    迴到立政殿,楊四還沒下學。他還沒到入弘文館的年齡,但是獨孤皇後已經讓人給他找了夫子,就在立政殿開蒙。他畢竟是聖人嫡子,獨孤皇後對他要求很嚴格,學業繁重,不像楊三那樣可以四處撒野。在偏殿坐了一會兒,楊四終於迴來了,瞧他已經坐著等了,問他:“今日玩得如何?”


    楊十一答道:“獨孤小郎很有趣。”


    “三哥呢?”楊四坐下來。他醒來後就聽說是這個最不起眼的弟弟將他從太液池中救起,順道還救了獨孤皎皎。可他對自己在千秋節落水的事情一無所知,仿佛缺失了一大段的記憶,自己分明剛剛進了大明宮,準備去麟德殿參加宴會的,然後醒來就發現自己躺迴了立政殿的床上,宮人醫士進進出出,而母親焦急得頭發都白了一縷。母親告訴他,他是被人害的。


    “三哥見你沒有下學,就迴觀雲殿了。”楊十一迴答。


    楊四摸了摸他依然顯得有些瘦小的手,說:“母親今日在你走後,叫我不要同三哥多來往。”他淡淡說著,仿佛就像是再說晚飯不要吃甜食一樣平和。


    楊十一看了看他。


    楊四苦笑了一聲:“唉,你也不懂。”一個長在掖庭裏,由那些粗使的宮女養大的皇子,才七歲,能懂得些什麽東西。母親在上次打馬球後,就訓斥了他一頓,今日更是用學業推脫了楊三的邀請,卻放任楊十一同他一道出去,他已經十一歲了,已經漸漸明白了如何去揣度人心,母親的用意和顧慮,他怎能不懂。


    楊十一看著他說:“可我喜歡三哥。”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好像什麽都藏不住似的,又好像什麽全都給藏在了一雙眸子裏頭。


    楊四說:“我也喜歡三哥。”顯那樣的人,怎能讓他討厭的起來。那幾個才人、德儀們生的弟弟,見著他都是畢恭畢敬的疏離,一點兒都不像兄弟。隻有楊三不怕他,能和他並肩站著,也會護著他。現在再加個楊十一,整個太極宮那麽多個皇子,他覺著真的像是兄弟的也就這兩個人了。


    那樣張揚肆意的少年,隻因為生母是武惠妃,所以母親就討厭他,不許他和他來往。他已經有些明白後宮裏這些嬪妃們之間暗暗的較勁,也猜得出武惠妃隻怕也在阻止楊三跑來立政殿,他歎息一聲。


    楊十一覺得楊四看起來真孤單。


    可是他救下他,就已經想到了一個可能,楊四將來是要入東宮的,東宮的位置卻永遠隻有一個。現在他的痛苦還能和他這個看起來癡癡傻傻的弟弟說,將來的痛苦呢?


    他攤開小小的手掌,拍了拍楊四的後背,說:“皇後娘娘總有她的道理的。”


    他又細聲細氣地說:“三哥就是看著魯莽了點,其實心很細的。”


    立政殿的夜晚靜悄悄的。接連幾日,用過暮食後的楊十一就乖乖地坐在偏殿,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不知道皇後什麽時候讓他走,或許皇後這段時間忙於調查四皇子落水的真相,已經幾乎忘了他的存在了,就連之前隔三差五就會來的女尚書都不來了。


    可是他畢竟是個殿下,立政殿的宮人也不敢把他怎麽樣,就都一旁靜靜地瞧著他發呆。


    楊十一心裏盤算著日子,不驕不躁地數著,等著,一日一日地熬。終於熬到有女史提裙進來,悄悄在他的耳邊說:“殿下,內侍省有人來。”


    他抬起木然的臉,看向女史:“找我的麽?”


    女史皺眉,她也覺得內侍省的人怎麽突然間來找這個不起眼的殿下,便說:“的確是來找殿下的,等在偏門。”


    楊十一想了想說:“好,那我出門去見他。”


    正殿裏頭的獨孤皇後也得到了消息,兩條細長的眉微微蹙了一下,問身旁的女史:“十一殿下怎麽說?”


    “他出門去見了,沒把人招進立政殿。”


    獨孤皇後的眉頭便舒展開了:“這孩子也是命苦,可能是原來掖庭的熟人,由著他吧,瞧他在立政殿裏也是一動不動像個木頭似的拘謹。”


    女史問:“娘娘為何不把他送迴掖庭,他在這,隻怕掖庭裏有些人心頭癢著,要熬不住了。”


    獨孤皇後跪坐在毯子上,攏著手裏的花瓣,有些漫不經心:“他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我把他送迴掖庭去,聖人會怎麽看我?何況聖人那麽多年對他不聞不問,那些掖庭裏的人以為真的能靠著他出來麽?”


    女史笑著答了一聲“是”。


    *


    蘇忠國等在立政殿偏門,十月裏天暗下來之後,就有些冷了,他焦急地搓了搓手,心想怎麽還不見人宣他進去。他原來在內侍省不過是個下等人,穿的衣服抵禦不了多少寒氣,等迴去若是染了風寒,那幫大黃門又不會讓他休息,估計又有好受的。


    他是前幾日得到住在掖庭的宮女閔秋的信,讓他來立政殿找十一殿下。一想到是閔秋的吩咐,他想了想,也就忍下了。


    他在內侍省服侍,遠遠的見過這個殿下一麵,瘦瘦弱弱,灰頭土臉的,和一群宮女黃門混在一起,一點都看不出是個殿下。也不知道是哪個罪婦生的,聖人知道了也不願意搭理他,任由他在掖庭自生自滅。可誰知道千秋節這位殿下竟然行了大運,救了當今皇後唯一的兒子四殿下,如今被皇後留在了立政殿,也倒是成了立政殿半個主子了。


    隻是這樣的人物,誰知道竟然會召見他?


    偏門打開了,卻是一個穿著圓領常袍的男孩走了出來。


    蘇忠國一眼就瞧出來他就是掖庭裏那個瘦得麻杆似的十一殿下。這位殿下果真是交了好運了,在立政殿過得必然是比掖庭舒爽許多,現在看起來白白淨淨的,哪有當年在掖庭裏畏畏縮縮的樣子,這才像個殿下。


    他慌忙行禮。


    抬起頭來,卻發現小殿下在打量著他。那雙眼睛黑白分明,目光平穩地遞過來,仿佛穿過他看透了時光,在追尋他的祖輩,推演他的未來。他的印象裏,小殿下的目光總是怯懦而漂移的,從未有過這樣堅定的威嚴,現在卻倒是像極了當今的聖人,讓人不禁膽邊生出一股子寒意,竟然梗著脖子動彈不得。


    “蘇忠國,我有件事情得叫你去辦。”楊十一說。


    這一世蘇忠國還沒有和他有什麽交集,可是上一世他記得陪在他身邊最後的就是他。這個名字叫做忠國的宦官最後也真為國盡忠了。


    他上一世根本來不及扶植什麽心腹,手邊能用的隻有蘇忠國一人,他也夠膽大,夠心細,這件事情交給他去辦定然穩妥。


    蘇忠國一愣,一上來就讓他去辦事,倒叫他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楊十一知道自己在外頭待久了獨孤皇後必然起疑,也不多說廢話,隻是輕聲說了幾句。


    聽完蘇忠國的臉色頓時白了起來。


    “殿下……這……您能確定?”


    楊十一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刃,落在他的臉上,逼得他開不了口,硬生生將後頭的質疑給吞到了肚子裏去。


    小殿下在立政殿兩個月竟然變得如此……變得如此……那一雙鳳眸裏頭全是上位者的威嚴,哪裏還能看得見半分的稚氣?


    楊十一收迴了目光,眼神又變得木然起來,說:“替我問閔姑姑好。”


    一聽到閔秋,蘇忠國的身子顫了一下,聲音也有些發抖了:“奴定會……”


    “辛苦你了。”他說。


    蘇忠國震驚抬頭,卻瞧見小殿下已經推開偏門,一旁的女史牽了他的手領他進去了,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又重重地把門關上。


    蘇忠國捏了捏拳,想起閔秋,終於一咬牙。他不過是個內侍省的下等宦官,宴會時候連個端茶送水的資格都沒有的,像他這樣的小黃門,在掖庭受盡了大黃門們的侮辱欺壓,他得爬上去,不管是攀著什麽脆弱的枝丫,隻要有可能,他都得爬上去,至少得爬到能活命的地方。


    三日後在大明宮太液池,夜深露重,寒蟬都已經沒了聲響。


    蘇忠國搓著手,躲在假山後頭,瞧見兩個黃門行色匆匆地扛了一個大包裹,在太液池邊上放了下來。


    他凍得哆嗦,卻不敢做聲。心中隻有一個想法,便是十一殿下說得真準!


    那兩個黃門左右觀察了下,確認沒有人在,將那包裹打開了,把裏頭沉重的屍體搬出來,費力地掛到了樹上,然後帶著麻袋迅速地離去了。


    卻不知道在他們離去後,蘇忠國從假山後頭繞出來,再次確認了四下無人,便湊上前去。


    那掛在樹上的人顯然早已經斷了氣,臉色青紫,吐著一截舌頭,死相果真是淒慘可怖。


    他心中默念一聲“罪過”,按照十一殿下的吩咐,將手伸進了那黃門的衣襟,掏出了一張早就冰冷的信箋。


    他連忙將它折好,又抱著那屍體的腿,用力一頂,愣是將他從樹上給搬下來,然後拖著那屍體,往太液池走去。


    靜悄悄的大明宮裏,那落水聲幾不可聞,很快就消弭在越來越重的朔風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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