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


    十一月二十三日。


    幾日交戰下來,袁崇煥在廣渠門的部隊已是疲乏不堪,金兵若再發強攻唯恐不得自衛,袁崇煥便連番向崇禎請命,懇請讓士兵入城休養。


    乾清宮裏,崇禎帝愁眉不展地端坐在龍椅之上,聽著底下群臣議論紛紛。


    “這袁崇煥到底想幹什麽!皇上把遼事交給他,守關不利就算了,居然禍水東引!現在好了,金匪都殺到京師了,他也不想著殺敵,卻一心要進城!”


    “他不守薊州,不守河西務,放著金兵入關,這意圖還不明顯嗎?口口聲聲說入城乃是為了保衛皇上,隻怕是早與那金匪勾結在一塊兒了!”


    “皇太極之所以趕殺到京師來,究其本源,是東江沒了毛文龍,袁崇煥一聲不吭把他給殺了,替金匪解決了後顧之憂,萬一他真懷亂臣賊子之心,來個裏應外合,可萬萬不能放他入城半步啊!”


    崇禎帝聽他們喋喋不休多時,心中早有分寸,道:“都別爭了,朕要親自召見袁崇煥。”


    詔令傳下去,袁崇煥、祖大壽和滿桂三位大將一同得以入宮麵聖。


    滿桂拖著重傷之軀,跪在大殿之中,懇請皇上放其軍官入城,稍作休整,補充給養。


    袁崇煥也再次請命,“鏖戰三日,我部下的兩萬關寧鐵騎,傷亡慘重,已是疲憊不堪,不能再戰,懇請皇上開恩,放三軍入城,以保京師!”


    崇禎本是憋了一肚子的疑問,見他們三人忠心耿耿的模樣,卻也沒有發問,隻答:“勤王軍隊不得入城,城下作戰,乃是祖製。你們的請求,朕無法答應!”


    “皇上,末將在外出生入死,殺敵無數,唯一隻想得京城為庇護,得以喘息,再為國效力!”


    說著,滿桂將身上的戰甲摘了下來,赤膊露膀,指著身上一處處的傷口道:“臣是何等忠心,皇上怎能熟視無睹!”


    崇禎帝被他此舉震攝住了,望見滿桂身上密密麻麻,難以入目的傷痕,心中大為震動。又想起複用袁崇煥時,其所奏之書有語: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崇禎帝想要信袁崇煥,卻又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前有靖康之恥的先例,若他真已通敵叛變,放其部下進城,乃是引狼入室!大明江山,百年基業,不能就此毀於一旦!


    揣著這份疑心,卻知如今京師危在旦夕,勤王援軍未能抵達,保衛京師,眼下隻此三人可依,於是親自下殿中深加慰勞,諮以戰守策,並賜禦饌及貂裘,並準予滿桂所部官兵進到城內,在德勝門甕城駐紮休整,補給軍需。


    袁崇煥見狀,再次以士馬疲敝,請入休城中請命,崇禎帝思慮再三,仍是不許。


    當晚,袁崇煥隻好帶著殘兵敗將,在城外露宿。


    二十四日,皇太極率軍移師南海子休養,伺機再攻。


    二十七日,袁崇煥潛攻南海子,繼續與金軍誓死交戰於左安門外。


    金軍大營,諸貝勒前來向皇太極請求攻城,一舉拿下京師,皇太極卻以“路隘且險,若傷我士卒,雖得百城不足多也”為由,按兵不動。並令副將高鴻中,參將鮑承先、寧完我等到汗帳中密謀對策。隨後親自披金甲,身臨陣前,與袁崇煥相會。


    皇太極騎在白色的戰馬上,精神矍鑠,英姿勃勃地與袁崇煥問好:“袁督師,寧遠一別,兩年有餘。昨天我那旗下士兵,未看仔細,錯手射中了袁督師,還請督師海涵。”


    袁崇煥不卑不亢,平靜地對答:“兩軍交戰,難免死傷,袁某並無大礙,隻是沒想今日能在順天府與大汗相見。”


    “本汗一直想來這順天府,瞧瞧紫禁城長什麽模樣,才借道蒙古友邦,奔赴燕京。還望袁督師替我告訴大明皇帝,勿要驚慌——”


    袁崇煥冷言,“大汗若真是想一睹紫禁之巔的華彩,隻身前來便是了,何必興師動眾,要十萬士兵護送呢?”


    “這前因後果,本汗在信中寫得清清楚楚。漢人常言以和為貴,本汗誠心想要與明修好,以劃地界而止幹戈,甚至甘願屈居在大明皇帝之下。如果那時袁督師好生琢磨,考慮本汗的提議,今日也不必嚇得你的皇上要下詔四海,前來勤王了!”


    皇太極自始至終,從容不迫,麵帶微笑道:“不過,本汗是言而有信之人,放心,既與袁督師有約在先,本汗即刻就退兵,袁督師也好迴去稟告大明皇帝京師之圍已解的好消息。”


    袁崇煥知道他又在耍把戲,不耐煩道:“大汗的話,袁某聽不明白,還請大汗不要在三軍麵前故弄玄虛。”


    “既然觀賞不了紫禁城,本汗今日也不會跨過這左安門一步。不過本汗不遠萬裏來此,還是告誡袁督師說一句為好。”


    “大汗請講——”


    “自古伴君如伴虎,袁督師一腔熱血,堪比嶽飛。但那精忠報國的嶽飛,結局又如何呢?忠義之士,難逃奸臣構陷,靖康恥,尤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皇太極悠悠地念著那首《滿江紅》,調轉了馬頭,對袁崇煥揚眉一笑:“袁督師,咱們後會有期。”


    ……“對漢人而言,‘靖康之恥’是最屈辱的一段曆史。後世的漢人,或許會忘記曾有過一個短暫卻輝煌的金朝。但他們會永永遠遠記得‘靖康之恥’。”


    ……“漢人……是不會求和的,就算破了山海關,他們也不會求和的。沒有一個皇帝願意重蹈靖康之恥的覆轍,為後世所不齒。”


    當年東京城上,她的一語箴言,沒想到竟會替他撥開迷霧。


    若不是她,他不會想到這一出釜底抽薪。若不是她,他也殺不到京師來。


    皇太極最後凝望一眼了不遠處巍峨的紫禁城,冷歎著:“袁崇煥,後會無期了。”


    迴到金兵大營,嶽托、多爾袞、豪格等人再次請求攻城。


    皇太極卻是態度堅決:“要攻,咱們八旗子弟不是攻克不下這紫禁城,但即便克之,八旗的良將勁卒怕也是元氣大傷,本汗於心不忍。此行順天府,目的已經達成,各旗聽令,收兵迴師!”


    [紫禁城]


    “城外各路大軍連連退敗,金兵勢不可當……”崇禎帝讀著一封封戰報,雙腕抖擻,“既然京師守不住,不如趕緊撤離,孫尚書,你護送朕去應天府——”


    “皇上,此刻萬萬不能亂了陣腳,當是拿出堅決抗敵的氣魄來!”


    群臣紛紛跪地請命,“皇上,萬萬不能撤啊!眼下撤離,等於將京師白白送給了皇太極啊!”


    “二十萬勤王大軍已經在趕來京師的路上了,城中三千禁軍,還會阻擋不下金人在午門外嗎!”


    “皇上三思——”


    “不能撤,又攔不住!你們倒是告訴朕,當是如何是好!”


    崇禎帝急得拍龍椅,卻沒有一人能拿出像樣得應對方案來。


    “報——金兵退了——金兵退了——”


    袁軍的哨兵急匆匆地衝進乾清宮,“啟稟皇上,金兵已撤離南海子,移師南下了——”


    “京師之圍已解,這是老天眷佑我大明啊!”


    “太好了!太好了——”


    崇禎帝鬆了一口氣,卻又是一頭霧水,不免疑心道:“今早才說三路勤王部皆敗,怎麽到了下午又退兵了?”


    “恐怕皇太極知道咱們二十萬勤王大軍正在路上,怕了吧!”


    “當年寧遠之戰,他可是不撞南強不死心的,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就走了,實在詭異——”


    “皇上,此事唯恐另有蹊蹺……”


    言官們免不了又是一番爭論。這時,原先被派去守城的楊太監趕到乾清宮來求見,說是有天大的消息要稟告。


    崇禎帝召其入殿,那楊太監連滾帶爬地跪在殿下,大唿道:“皇上,小人可是揀迴一條命,才能來與皇上報信的啊——小人前日守德勝門時,被金匪抓了去,今日才得以死裏逃生,小人在金軍聽到了個驚人的秘密!”


    “有話快說!”


    “方才交戰之時,小人瞧見皇太極孤身一人,親自到了陣前和袁督師交耳密談,私語良久乃去……”


    崇禎帝神色一凜,“他們二人說了什麽,如實與朕說來!”


    “小人也聽不真切,隻是後來皇太極將兩員漢臣叫去了汗帳密議,小人躲在外頭聽見他們說,‘前有秦檜冤殺嶽飛,後有袁崇煥殺毛文龍……’還說,今日撤兵,乃上計也。與袁都堂有約在先,此事就矣——”


    崇禎帝心中所有的懷疑,一下都水落而出了,遂拍案而起,“反了!當真是反了!難怪朕讓他守薊州,他卻要入通州,朕要他守通州攔敵,他卻要來京師,朕要他駐守廣渠門,他偏偏要嚷嚷著入城!原來如此——”


    朝臣裏不少原先閹黨餘部,一聽見崇禎帝真起了疑心,恨不得把這罪名坐實了,將剛複自用的袁崇煥給拉下馬來,立刻附和道:“金兵繞道蒙古,這一路十幾座關隘大鎮,他袁崇煥的關寧鐵騎居然一處都攔不住!簡直荒謬!”


    “微臣聽說,自寧錦大捷後,袁崇煥還在與皇太極私自通信議和,此事證據確鑿,隻怕他是早就有了通敵的打算吧!”


    “這樣看來,袁崇煥一路得追擊線路,倒像是在為金兵引路!”


    “私自通敵議和,欺君罔上,其心可誅!”


    幾位勳戚大臣等人也紛紛向崇禎帝告狀:“袁崇煥名為入援,駐紮廣渠門,卻聽任金軍劫掠焚燒民舍,守著兩萬鐵騎也不出兵阻攔,城外的外戚勳臣的莊園土地皆被金軍□□殆盡,分明有縱敵之嫌。如此看來,他是有意要隔岸觀火,伺機入城,與金軍來個裏應外合了!”


    兵部尚書梁廷棟請命立即斬殺袁崇煥,以儆效尤。


    崇禎帝是怒上心頭,一想到自己先前是何等的信任他,這袁崇煥居然膽敢同金兵勾結!什麽五年複遼,看來都是障眼法,簡直令人發指。袁崇煥與皇太極私通之事,又證據確鑿。然崇禎帝心中唯一的顧慮,卻是殺了袁崇煥,遼東複交托給誰是好!


    “袁崇煥該殺,可殺了他,遼東誰人駐守?守遼非蠻子不可,朕身邊如今無人可用——”


    群臣一聽,又連奏五疏,意在指明袁崇煥之罪孽深重,必須殺之,無法商量。


    崇禎帝正是拿不定主意時,滿桂怒氣衝衝地入城麵見聖上,還未奏報軍情,就跪地哭訴說:“臣竭盡全力,保衛皇上,浴血奮戰,兵敗之後無路可退,遂向關寧軍靠攏。好個袁崇煥,卻讓袁軍用箭射退臣之部,這作何解釋?”


    此言一出,四下唏噓。崇禎終於壓不住火,咬牙說了四個字,“召袁崇煥!”


    傍晚,崇禎帝於平台召見了袁崇煥和祖大壽二人,當麵對質。


    “滿將軍說你派關寧鐵騎射箭傷其部,可有其事?”


    袁崇煥一聽,以為皇上是在責怪他先前作戰時誤傷了滿桂其部的事情,遂解釋道:“滿將軍後頭跟著金兵右翼的追兵,臣是怕金人趁亂混入關寧軍,才下令放箭逼退,誤傷滿將軍,純屬意外——”


    “哼,”崇禎帝冷笑,又問:“朕再問你,你來京師勤王多日,金兵未退,你卻一再請求入都城,到底是何居心?”


    袁崇煥茫然,跪地答:“臣當是為了保護皇上啊!”


    崇禎帝怒目嗬斥:“你明知道,未奉明旨,不得入京!若有違背,當以反賊論處——朕要你將金匪攔在薊州,你為何沒有攔住,反而縱容金匪殺到了京師?”


    “皇太極一路揮師南下,越過薊州、通州,目的明確,分明是妄圖直取京師!若是無法保全皇上,守住幾處關鎮,又有何意義!臣此舉,乃是為了大局著想——”


    “為大局著想?在城下迎戰,擊退敵兵,豈不是更利於大局?你的兩萬關寧鐵騎,既不迎敵,又入城為何?”


    袁崇煥被問得百口莫辯,一時語塞,竟是難以作答。


    祖大壽跪在一邊,心中已經恍然頓悟,膽戰心驚不敢出聲。


    崇禎帝走到袁崇煥麵前,指著他的鼻子厲聲道:“朕是何等信任你!將這守關大事全權交與你一人掌控,把大明的江山安危皆交諸你手。兩年前你與朕說,能‘五年平遼’,今日倒好,不但不得平遼,反倒讓那遼地賊人追到了京師城下,此乃有負朕托!朕讓你勤王,你卻自守縱敵,還中傷朕的大將,不安好心妄圖入城,還私自與金匪通信議和,不告知朝廷,乃是欺君罔上!你未經朕的準許,擅作主張,殺了朕的東江大將毛文龍,說是為了整頓軍餉,可毛文龍死後,這東江軍餉是隻增不減,又是欺君!可憐毛文龍,竟冤死於你手,如今讓金匪無了後顧之憂,大舉南下,遼地賊寇泛濫成災!你所做之舉,已是昏聵之極,功不抵過。朕今日不拿下你,何以給群臣、天下人一個交代!”


    袁崇煥被訓斥得張口結舌,無以對答。


    “來人——即刻將袁崇煥革職下獄,令刑部嚴審,核實其罪,嚴懲不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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