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皇太極亦在點將之列後,她便寢食難安。


    偏偏出征在即,他又得勤去校場練兵,在府上也尋不見他的人影。有時她獨自在院中歇息,也時常能聽見府衛士卒們議論,說汗王急不可耐就要發兵廣寧,是因為人到暮年,近來身體也是每況愈下,這入關的夙願再耗下去,隻怕到時連馬都要騎不動了。


    “眼下就連明朝人都知道,咱們四貝勒會是汗位的接班人,否則又怎麽會苦心積慮要去偷襲耀州呢?分明就是衝著生擒四貝勒去的,可惜呐,是給撲了個空。”


    “倒也不一定,這幾年汗王總是派四貝勒去巡防,一年大半時間都在外頭,若說寵,汗王寵得還是那幾位小阿哥。”


    “越是器重才越是要曆練嘛!這沒頭沒腦的,那麽多漢臣,派誰人去巡防不好?交代下來這種苦差事,自然是別有用意的。”


    “其實汗王一直都挺器重四貝勒的,除了上迴複州的事情吃了一頓罰之外,好像還沒見汗王說過四貝勒的不是。”


    “複州?那隻怪四貝勒看走了眼,再說汗王後來不是把四大貝勒都疏落了一遍嗎?論品行戰功,幾個人能及得上四貝勒?不說別的,以後四貝勒做了汗王,咱們不也跟著沾光嗎……”


    海蘭珠霎地聽見關於複州的事情,忍不住湊上前問道:“你們說複州怎麽了?”


    那幾個小兵一見她,立馬恭敬地行禮,支吾道:“我們……沒說什麽呀?”


    “你方才說,四貝勒因為複州的事情吃了一頓罰,是怎麽迴事?”


    “也就是兩年前複州叛亂的事情,好像是四貝勒請命讓劉愛塔去的複州,結果就出了茬子,後來還是大貝勒領兵去鎮壓下來的。汗王就有些不開心了,再後來複州漢臣向大貝勒告發了額駙督堂吳爾古代行賄之事。”


    海蘭珠聽到此處,一陣冷汗,複州、劉愛塔還有那個哈達貝勒吳爾古代,這裏頭一定另有名堂。


    “什麽行賄之事?你且與我細細說來。”


    “這——小人也是一知半解的。當時那漢臣說吳爾古代貝勒收受賄銀、黃金還有不少馬匹羅緞。審理的時候,吳爾古代貝勒說這黃金是劉愛塔送來的,又說劉愛塔與他有仇,要故意以此來誣告他,他便將黃金交給了四貝勒,四貝勒沒有及時上報,隻說:‘誠是愛塔所送,又有何益?不如暫留此金,以待事發。’事發之後查明,一日之內,先送十兩黃金,後又送十兩,吳爾古代貝勒皆受之。後來汗王下令,因吳爾古代貝勒收受漢人財物賄賂,革其督堂之職,從總兵官降為備禦,並且連知悉此事的德格類阿哥、濟爾哈朗阿哥、嶽托阿哥一並處罰。漢人饋送烏爾古岱之金銀,皆由四貝勒償還,汗王還罰了四貝勒牛錄,痛斥了他一頓。”


    “告發吳爾古代的漢臣是何許人?”


    “是那永寧監備禦李殿魁和複州備禦王炳。奇怪就奇怪在,這向吳爾古代行賄的,也正是他們二人。小人至今也不知為何,他們明知有罪,還故意自己告發自己,自投羅網,最後還牽扯出前頭額爾德尼巴克什之罪來,說這三番四次,四貝勒都從中包庇,明知此情卻不作上報,實是內藏禍心所致。”


    “王炳……”


    海蘭珠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她依稀記得,複州叛亂,也是這個王炳告發的劉愛塔。這麽一樁自說自話的收受賄賂之事,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蹊蹺,□□哈赤卻遷怒到了皇太極身上。原本隻是一樁小案,還上綱上線地牽扯出了這麽多貝勒阿哥出來,而且這一應人等,皆是站在皇太極陣營這邊的。若說隻是一樁普通的案子,她絕不相信。隻怕這是代善為皇太極謀劃的一出‘迴禮’,一個特地給皇太極埋下的陷阱。


    她從前就知道,代善絕非善類,他的城府和謀略,比起皇太極可謂是饒不遜色,他會是皇太極繼位為汗的最大阻礙,皇太極能用大妃作文章,他便能唱一出欲擒故縱。


    看來,她離開的這三年裏,雖然表麵看似風平浪靜,實則金國內部,各個勢力互鬥,鏟除異己的紛爭卻也不曾斷過。隻怕是比起褚英那時,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皇太極深夜迴到府中時,已是夜半三更,怎想她並未就寢,仍在案前等他。


    他情緒低落,卻是有幾分無精打采,疲憊地從後頭摟住她,把腦袋埋在她的脖頸間,歎道:“累……”


    她摸摸他的臉,心疼道:“怎麽了?”


    “派去寧遠的細作,都被袁崇煥給揪了出來,這還是頭一次咱們的細作有去無迴,可這明人藏在盛京裏的細作,我卻怎麽也查不出來。”


    “看來咱們天不怕地不怕的四貝勒,如今也遇上對手了。”


    他沉聲道:“今日範學士也同我說了些奇怪的話。好像知道,這寧遠會有什麽變數一般。”


    她惶惶地說道:“一切都有定數,無論結果如何,都要坦然麵對……”


    “你這話中有話,跟範學士一個口氣,倒是讓我愈發不安了。”


    她是了解他的脾氣的,這麽些年來,他的計謀便從未敗過。和金國一樣,和□□哈赤一樣,未嚐過敗績。如今這些先行的細作暴露,已是一重打擊了,他這樣心高氣傲、錙銖必較的一個人,從來都見不得有人比他聰明,來愚弄他。隻怕這份垂頭喪氣,也是隻在她麵前才會不加掩飾,俱數發泄出來。


    此時此刻,她更不能在他麵前流露出沮喪來,隻好強顏歡笑道:“好了,別想太多了。你看你,累得都不成樣子了,還是早些歇息吧。”


    “嗯。”


    他換了寢衣,躺在床上,卻還是眉頭不解地在思索著什麽。


    海蘭珠見他愁容不卸,歎一口氣,“既然這樣,你就不要去了。”


    “你說什麽?”


    “你就不要去寧遠了,不好嗎?”


    這是場必輸的戰爭,她不想他去,不想他目睹一場敗仗,更不希望他負傷。


    “阿瑪如此重視此戰,諸貝勒皆在點將之列,我怎能不去?”


    “可我不想你去嘛……”她怨聲道。


    皇太極不解,“到底是怎麽了,你和範學士都這般敏感?”


    “我隻是聽說,那寧遠衛從西洋人那裏買了許多西洋火器。明人修築了整整三年寧遠城,既不願退撤關內,分明是有殊死一搏的打算。那西洋大炮,可不是什麽長戟大刀,聽說一炮下來,便是屍骨無存的,這樣瘮人,我怎麽敢放你去?”


    “父汗親率大軍,我會駐守後方,那大炮再厲害,還能打出個十多裏不成?”


    “西洋人的玩意兒,咱們可說不準。”


    “這‘紅夷大炮’,諜報上說是從紅毛荷蘭人那裏買來的,西洋火器我至今也還沒瞧過,到底是不是真如傳聞中厲害,也還有待一拭。”皇太極的憂心,顯然並不在這西洋火器上。


    可她卻知道,這是冷兵器時代和□□時代碰撞的戰爭,雖然中國的火器技藝也十分高明,但逐漸步入工業時代的西洋人,如今的技術比起明朝來可謂是遙遙領先。炮火無情,別說是戰無不克、攻無不勝的□□哈赤了,縱使那六萬鐵騎,又有何用呢?在那無情的炮火之下,也隻不過是人肉盾牌罷了。


    “你若非要去,就帶我一起,我好守著你。”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對於寧遠之戰的史料記載,她還曆曆在目。六萬人去,又有幾萬人能迴呢?皇太極的騎射本事自然是超群卓越的,可刀劍又如何能跟槍炮相製衡?


    “這又說得是什麽傻話?”


    “我是認真的!”


    “不行,絕對不行。”他一口否決,“你也知此戰險惡,我怎麽能帶你去?”


    “那你也不要去!”她靈機一動,“不如就跟汗王說,你身體有恙。何況你才從耀州迴來,哪有這樣折煞人的,又要遠赴戰場?”


    “怎麽又犯起強來了?”皇太極未有動容,“這是立戰功的好機會,拔掉了寧遠衛,山海關便近在咫尺了。就算父汗不說,我也必須去。”言罷,還嚴厲地警告她道:“你不許想那些歪主意,聽見沒有?”


    海蘭珠見無轉機,隻有先服軟認輸,合襯道:“知道了嘛……”心中卻暗自打定了別的主意。


    皇太極仍有些不放心地盯著她。他知道,按她從前的性子,瞞著他偷偷隨軍的事情,絕對幹得出來。


    “別兇我了,”她抱著他的手臂,輕聲細語地說道:“我還不是因為擔心你……”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他長籲一聲,“我並非是輸不起。就算是敗,這場仗也是一定要打的。”


    ****


    發兵前三日,她終於是在豪格的幫襯下見到了一個故人。


    這人便是亦在此行寧遠點將之列的武納格。


    此去經年,如今武納格也是年近半百之人了。想起從前在文館的那些日子,整日和他還有赫舍裏氏的幾位兄弟插科打諢、談笑風生,真是好不愜意。從前她渾然未覺,但如今追憶起來,竟是分外懷念。隻可惜,那樣的日子,早就一去不複返了。


    她向來不擅長這種久別相認的情形,所以自迴到金國以來,除了豪格和代善以外,她並未與任何故人相認過。但眼下戰事迫在眉睫,還有三日就要發兵了,她不得不出此下策,以謀出路。無論武納格會不會答應,她總要試一試為好。


    她便長話短說,直切正題。武納格對於她的容貌雖是懷疑,但聽過她談及從前的事情後,便對她的身份深信不疑。尤其是那日在遼陽校場,他通融入城的事情,是絕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知道的。


    隻是武納格蒙頭聽了這麽一大堆有如天方夜譚的話,難免心生顧慮。他最大的疑慮便是她的身份之迷。從前她因與明私通而被罪誅,此事真假尚不可知,倘若她真與明朝有些幹係,他是萬萬不能幫她的。


    武納格歎惋一聲:“不是我不近人情,隻是別說四貝勒知道後會勃然大怒,就是你的身份……先前到底是因通敵而被罪誅的,萬一汗王察覺了,我可是百口莫辯呐。”


    “我隻混作小卒,何來能見到汗王?至於四貝勒那邊,我絕對不會供出你來。”


    武納格搖頭道:“你以為四貝勒是誰?他又不傻,你在盛京城裏能有幾個故人?查了遍,總會查到我頭上來的。如今時局不必從前,這盛京城魚龍混雜,布滿了明人的細作。汗王最恨叛將,這幾年肅查之勢有增無減。我不過區區三等參將,徇私包庇,出了事情,可是要殺頭的。”


    “我不是明人的細作,或者說……如今的我,你完全可以當作另外一個人來看待。從前的那個赫舍裏氏,無論是與非,你就當她已經死了吧。現在的我,跟明人絕無半點幹係,我所念所求,也不過是確保他平安無事罷了……”


    海蘭珠不知該如何求情,除了武納格,她想不出第二個能幫她的人。


    武納格是糾結萬分,遲疑不決,“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該不該信你。你我當年的交情,自然是不必說的,隻是……四貝勒不同意,想必是有他的顧慮的。他如今長大了,並非從前那個要人掛念的孩子了,也有自己的主張。我身在正白旗下,這等迕逆之事,真叫我難做啊!”


    她情急之下,唯有全盤托出:“武納格,實不相瞞,此行寧遠,乃是大兇。我之所以非要跟去,就是為了不讓他冒死陷陣。”她猶豫再三,還是屈膝下跪道:“你若信我,就帶我一同去寧遠,看看屆時發生的一切,是否與我所預料的如出一轍。”


    “你快起來,這是做什麽!”


    武納格是愁眉苦臉,左右搖擺不定,“有關你的事情,想四貝勒也會通融的。隻是汗王那邊……”


    “你忘了,我容貌已大不似從前了,隻要我不說,你也守住口風,他如何能認出我來?”


    武納格想想,倒也覺得在理。六萬兵馬,汗王總不至於一個個細查過去吧?


    “也罷!你既說情況險惡,我就姑且相信一次。但到了寧遠,你可不許擅作主張。”


    武納格目露深意,“我是看在你說要看護住四貝勒的份上才答應的……四貝勒眼下可不能有半點閃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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