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恰好是這時,皇太極一步邁入庭院中。豪格不假思索地衝過去,跳起來去抱他,“阿瑪!”


    “這麽大了,怎麽還要人抱?像什麽樣子。”


    雖是嘴上這樣說,但他還是一手將豪格抱了起來,一邊教訓他,一邊朝我走來。


    走到我離我半尺遠的地方,他才對豪格說道:“洪巴圖魯——是阿瑪的大哥,是你的額其克。”


    “額其克嗎?”豪格一臉不解。


    “他英年早逝,所以你才會沒有印象。”


    他解釋著,把豪格撂在地上,拍拍他的肩膀道:“去找顏紮氏玩兒去,阿瑪有事情要說。”


    那顏紮氏不是別人,正是今早在屋裏伺候豪格洗漱的丫鬟。一聽吩咐,便馬上過來牽走了豪格。豪格雖還有幾分戀戀不舍,卻也不敢忤逆皇太極半分,隻好乖乖地走了。


    我原以為他會劈頭蓋臉地一番質問。誰知,他在石凳上坐下,牽起我的手,隻是閑適地說道:“我不知道什麽是‘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我隻知道,‘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他低著頭,攤開我的掌心,若有似無地輕撫著。


    “六年,我望穿秋水,才等到的這一天。”


    我被他這幅黯然失色的模樣,惹得一陣心酸。心中原本有太多情愫,太多言語,見到了他,反而不知從何說起好。


    “不論你惹上了什麽麻煩,都有我在,我一定能解決的。”


    他心平氣定,目光如炬,“所以,告訴我,你到底為何會流落到撫順?之後又發生了什麽?唯有這樣,我才能幫你。”


    我的確是惹上麻煩了,從撫順到廣寧,我四處流落、避難,雖然未曾過過食不果腹的日子,卻也沒有一日安寧過。然而我惹上的這些麻煩,又如何能交給皇太極幫我解決呢?


    我若告訴他,我是被王化貞脅迫來遼陽的,他便會二話不說打到廣寧去;我若告訴他此行是劉興祚和李延庚二人的謀劃,那複州的數萬百姓就會永無天日;我若告訴他,當初逼我離開赫圖阿拉的人正是努/爾哈赤,他如何還能保住現今這個好不容易爭來的位置?


    再多委屈,我也唯有三緘其口,繼續用一個又一個的謊言欺瞞他。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就算你有朝一日拿劍指著我,我也不會怪你……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也有我必須背負的東西。我不怪任何人,更加不會責難於你。”


    “你不會責難我,可我原諒不了我自己。”


    他悵然若失,“六年間,我曾無數次想過,如若我能選擇自己所愛之人,我寧願那個人不是你。”


    我黯然神傷,是的,從頭至尾,害他陷入這樣懊惱羞愧境地之人,一直是我啊。我用給褚英殉葬的方式,離開了赫圖阿拉,離開了他,獨留他一人麵對這個荒唐至極的殘局。


    “……如果那個人不是你,該多好。”


    秋風瑟瑟,原來相見時難別亦難,竟是如此惹人心碎。


    “我們明明情投意合、兩情相悅,為何要終成眷屬,會是這樣難?”


    我苦不堪言,人在亂世,就連一份愛意,卻也這樣可望卻不可即。


    “或許……人生總是不會圓滿的。正如月有盈虧,人有離合,哪能事事都盡善盡美呢?”


    “六年,就算是懲罰,也盡夠了。從今往後,你便好好地留在我身旁,待在我目光可及的地方,不好嗎?”


    我無法作答,因為遼陽……不會是我們故事的終點。用不了幾日,我就要再次離開……可這些,我如何能告訴他呢?於是我們便這樣相對無言,坐在這空落落的庭院中。


    一片無言間,家奴匆匆跑來通稟:“四貝勒,正紅旗的劉副將求見。”


    我歎息,劉興祚得到消息,到底是來了。我並未表露出神色有異,隻是假意迴避,對皇太極說道:“你先去忙吧,我們晚些再談。”


    “不,我要你寸步不離的跟著我。”


    他吃過今日早上讓我溜走的虧,再不信我的推辭,不由分說地帶我一並去了正廳。


    我就坐在皇太極身側,而劉興祚坐在我二人對麵。他隻身一人前來,亦是心照不宣地裝作未曾見過我一般,恭敬的行禮。


    “劉副將可有何要事要稟?”皇太極開門見山地問。


    “倒並非是什麽要事。隻是有一事想征求四貝勒的意見。”


    “說來聽聽。”


    劉興祚直言正色道:“我想懇請四貝勒跟汗王求情,將這金州、複州、海州、蓋州,南四衛之地交給我管轄。”


    皇太極若有所思,“複州四衛,是我侄兒薩哈廉阿哥在管,隸屬正紅旗下,你為何不直接去見大貝勒?”


    “四貝勒有所不知。這複州四衛,旗下多數都是漢人,方被編入不久。四月的時候,汗王將金州近海百姓盡趕,退處複州,我與李參將二人前去勘察,發現那八旗子弟正在闔城屠戮,所未盡者悉趕而東,且並永寧、蓋州,俱行趕徙。這四衛實已空其三,可謂是……民不聊生呐。”


    劉興祚念到“闔城屠戮”四個字時,連聲音都在打顫。


    “而大貝勒向來對此屠城之舉不聞不問,更是有意縱容。我生而為漢,一心向金,卻也不願見到同族百姓生靈塗炭。四貝勒是這大金唯一心中清明之人,治國之要,當以撫民為先。漢人和女真人同是人,同為我大金的子民。若是能讓我去接管複州四衛,我定能得漢民心之所向,安之撫之,阻止這無妄之災。”


    丫鬟端上來了茶水,我知趣地幫皇太極斟上了一杯,默不作聲地聽著。


    他右手單手敲著桌案思忖著。劉興祚此言,確實句句有情有理,但僅憑這一番自說自話,就把複州四衛給了他,那皇太極也未免太過輕率了。


    顯然,我見他的神情中亦流露著猶豫,“劉副將所言,合情合理,隻是複州四衛是否真是如此慘狀,我亦無從得知。還是待我問過了薩哈廉阿哥,再做定奪吧。”


    劉興祚知道,如果連皇太極他都說服不了,那這遼陽城,再不會有人關心複州漢民的死活了。見皇太極已言至此,也不能糾纏不休下去,唯有無功而返。


    待劉興祚走後,我又陪皇太極在正廳靜坐了一會兒,直至一壺茶都喝完了,他才緩緩地問:“你沒有什麽要和我說的嗎?”


    我沉心靜氣,屏息道:“我來遼陽的路上,路過金州。那裏餓殍遍野,壯丁們都被抓走充軍了,唯剩些連路都走不動的老弱病殘。”


    “可我管不了全天下人的死活。”他歎息。


    “一個小小複州,也可以是一整個天下的縮影。漢人的麻煩,就交給漢人去管吧,豈不是正好?”


    我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心如明鏡,這裏頭的道理,不用我多說你也是明白的。”


    皇太極屏息沉思片刻後,對外頭的衛兵道:“去,把薩哈廉阿哥叫來。”


    ****


    不過多時,便有家奴來報。


    “四貝勒,薩哈廉阿哥來了。”


    “請他進來。”


    薩哈廉給皇太極行禮,“見過四貝勒。”


    皇太極頷首賜座,朗聲問道:“我聽說,你管轄之下的複州衛又發生了屠戮之事?”


    薩哈廉神色稍異,竟時迴想了好一會兒才答:“當日是汗王下的令,我也隻是奉命行事罷了。”


    “那現在這複州四衛境況如何呢?”


    “這……”薩哈廉遲疑道,“我軍務繁忙,自驅趕了金州之流民後,便未曾前去巡防勘探過了。”


    這個薩哈廉年紀輕輕,卻已在朝中身居要職,作為皇太極侄子輩的人,他算是出眾的一位了。


    “之前正紅旗的劉副將來找我,說那複州如今是民不聊生。想要請命汗王,將這四衛的轄權交予給他。你可有什麽意見?”


    “其實這樣也未嚐不可。我一向不善跟漢民打交道,說不定換做是劉愛塔去,他們還能言聽計從,不再生事呢?”


    薩哈廉多半也覺得這複州四衛是個累贅,早就無暇分神去管了。


    皇太極點頭,“既然如此,你就去跟你阿瑪提提此事,讓這劉愛塔去複州吧。汗王那邊,我會去說說看的。”


    薩哈廉沒有異議,隻是好奇地問:“四貝勒怎麽突然關心起複州來了?”


    “一室之不治,何家國天下之為?複州雖小,也是我大金一寸土地,既然出了問題,便不能放任不管。”皇太極正襟言道。


    薩哈廉品讀了一會兒,深受啟發,讚歎道:“知微見著,四貝勒當真是有我等不能比的遠見卓識。”


    聽見這等褒獎,皇太極也隻是搖頭,“這樣的謬讚,我受不起。你若有閑工夫,就多跟寧學士聊聊治國之理,興許會有收獲。”


    皇太極肯鬆口,助劉興祚拿下複州四衛的轄權,我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是落地了。我也算是功德圓滿,不枉此行了。


    同薩哈廉問過話後,已差不多是用晚膳的時間了。家奴湊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我隱約能猜到幾分所為何事。


    這個四貝勒府,到底還是有個女主人的。塔爾瑪走了,還有蒙古福晉在呢。


    女真人到底是看重門第觀念的。這個哲哲來自科爾沁草原的大領主世家,是其父莽古斯貝勒和科爾沁大妃所生的女兒,從小便是掌上明珠。就算她嫁來建州多年,也未能得到皇太極寵幸,生下一兒半女,但她在四貝勒府上的正宮地位,卻是無人可以撼動的。


    晚膳,他自然是要去陪哲哲的。無論是夫妻情堅,亦或是因為蒙古,他都不能怠慢。


    可無論那家奴怎麽說,他卻堅持要留下來守著我。我想出言相勸,卻想起他曾經對我說過,不許我把他推給別人……最終還是忍住了。


    興許是太久沒有這樣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和他一同吃飯了,心中一時感慨萬千。不經意間,我也會想到褚英……曾經,我和他亦是這樣坐著,相對無言,當時隻覺得是那般的稀鬆平常,如今追憶起來,恍如隔世。


    他察覺到我的晃神,酸澀道:“如今,連坐下同我吃頓飯,也要愁眉苦臉嗎?”


    想到此處,我原本想要扯出一絲笑容來麵對他,卻發現是力不從心。


    “我贏得了別人,卻是贏不了一個死人。”


    他擱下碗筷,語重心長道:“六年了,唯有你還會念著洪巴圖魯這個名字。”


    想是因為先前在院中,我同豪格提及“洪巴圖魯”時,讓他給聽見了。他才醋意大發,以為我此刻的晃神皆是因此而起。


    “皇太極,並非如你所想,我隻是……有些累了。”


    “大哥的一句遺言,令你不惜留下絕筆給二哥自保。你到底……是不信我會信守承諾。”


    留給代善那封信時,我的確有所憂慮。並非是我不相信他,隻是心存畏懼。殊蘭、褚英……太多先例擺在那裏,讓我不得不正視他亦有狠絕的一麵。我辜負褚英太多,他已仙去,此生我再無法彌補,唯有……謹遵他的遺言。


    “過去的事情,我們都不提了,好嗎?”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遼陽還能呆上幾日。劉興祚拿到了建州的轄權後,便會放我迴廣寧給王化貞報信。按眼下的進度來看,應是不假時日,就該有眉目了。這難得的重聚,為何非要為了舊事,而攪得肝腸寸斷呢?


    晚膳用罷,便是茶點。好久沒吃到沙琪瑪的我,順手便銜起一塊兒來。見我吃得開心,皇太極也收斂了幾分先前的嚴肅。


    “下午的時候,我去見了文程。”


    “範文程,他還好嗎?”


    皇太極點頭,欣然道:“他文采卓然,阿瑪很器重他。你離開沈陽後,範文采病重,為了看病,已是傾家蕩產,走投無路了,才舉家來了建州投仕。”


    “那我在遼陽的事情……”


    “我還沒有告訴他。”


    我心中慚愧。這遼陽城裏頭的故人太多,隻怕我是沒法兒一個個見過去了。


    “他亦是憋了一肚子的疑問,當日你不告而別的事情,隻怕他至今仍耿耿於懷。”


    “在沈陽時,我曾語重心長地勸過他,若他日實在熬不下去便前去投金吧。”我感歎,“他能在建州得以重用,我打心底裏為他開心,這些年……不枉我心中記掛。”


    聽到此處,他突然目光一黯。


    “那我呢?”他神色淒然,“你離開這些年,可曾掛念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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