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七年,春。


    “孫帶,你太慢了,還是別跟著我們了!”


    “大哥,我們還是等等她吧。”


    褚英勒馬,迴頭衝那遙遙落在了後頭的身影喊道:“孫帶,你一個女孩子家的,去找東果吧,別跟來了,我們要去獵野味,可沒空照顧你!”


    孫帶騎在一匹馬駒上,吃力地握著韁繩,“我也要打野味,我要跟你們一起!”


    “這個孫帶,怎麽跟個男孩子似的,成天追著我們屁股後頭!”褚英無奈地放慢了速度,一旁的代善正關切地望著那隻有十歲的小女娃,全然沒有聽見褚英的抱怨。


    好不容易是踉踉蹌蹌地趕上了隊伍,褚英便沒好氣道:“你阿瑪額娘也不管你嗎?讓你出來這麽瘋?”


    孫帶兩個臉頰被裂縫刮得紅紅的,卻全然不覺,笑嘻嘻地說道:“大哥是建州的大英雄,我喜歡大英雄,我就是要跟著大英雄!”


    褚英盯著這個理直氣壯的女娃子,徹底犯了愁。可是眼下他們已經行出費阿拉好幾裏了,也不能就把她扔在這兒不管。可是按照她的速度,什麽時候他們才能行到野狗山啊?隻怕天都黑了,哪兒還有野味的蹤影,他還等著獵上幾隻奇珍在阿瑪麵前邀賞呢!


    “下迴見到叔父,一定讓他好好管教管教你!”


    孫帶無辜地吐著舌頭,“我一定不會再掉隊了!我發誓!”


    褚英不再理她,一心記掛著那野狗山裏的野味,策馬而去。


    代善瞧那孫帶甚是可憐,想出了個解決辦法道:“你的小馬駒,腳力不好,若是不想掉隊,就坐我的馬吧!”


    “不行,這樣大哥又會瞧不起我了。”孫帶堅持道。


    於是他們又這麽走走停停地折騰了兩個時辰,才到了野狗山。


    果然,抵達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天色漸暗,褚英氣不打一處來,一路上他是走個幾裏就要停下了等這位孫帶格格,原本出城時太好的興致都給攪沒了。


    真不知道這個孫帶是怎麽溜出來的?他知道她是個跟屁蟲,所以這次特地什麽消息也沒透露,隻偷偷地跟代善約好了時間。沒想到這也能被她知曉,然後也不知道她是哪裏尋來的小馬駒,就追了過來,非要鬧著一起出城行獵,他趕也趕不走,勸也勸不動。


    他隻要說一句氣話,孫帶就頂嘴喊道:“我就是喜歡你!”


    褚英無奈,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能懂什麽喜歡?也不知道拒絕了她多少次:“你別喜歡我了,我是你哥哥,再說我已經娶了福晉了。”


    “你……你娶了福晉,我也可以當側福晉!你是洪巴圖魯,給你當側福晉不算委屈?”


    褚英真是哭笑不得,不知道阿瑪和叔父聽到這番話,會作何感想呢?


    代善蒙頭聽著他們二人的對話。是啊,大哥是費阿拉當之無愧的大英雄,從小就能征善戰,比他還有其他的弟弟們都強多了。去年他就披甲上陣,獨自帶軍去討伐安楚拉庫,出兵又快又狠,連夜去了屯寨二十處,其餘屯寨盡行招服,俘獲了人畜萬餘,大勝凱旋。阿瑪當即封他做了“洪巴圖魯”,這可是勇士的最高稱唿啊!別說是孫帶了,如今費阿拉多少女孩兒想嫁給這位洪巴圖魯啊?


    在褚英那裏碰了一鼻子灰的孫帶又落隊了,幸好代善老老實實地在等她。


    孫帶酸酸地問:“我跟那常書將軍的女兒比,到底差在哪裏了?”


    常書將軍的女兒去年嫁給了大哥當嫡福晉,為了這件事情,孫帶大哭大鬧了一個禮拜,誰都拿她沒辦法。沒想到到現在她都還念念不忘。


    代善想了想,說道:“她是女人,你還是個女孩兒,沒有可比性。”


    “我也會變成女人的!”


    “是啊,或許等你變成女人了,大哥會對你另眼相看吧……”代善安慰她道。


    褚英提著箭,一下就躥進了野狗山沒了蹤影。代善怕孫帶一個人害怕,便緊緊地跟在她身旁。


    “二哥,山裏……不會有狼吧?”


    孫帶的牙齒都害怕得在打架。代善的那句“不會”還沒有說出後,忽地一個影子竄了出來。


    孫帶大叫地掉下了馬背,代善連忙握緊腰間的刀。


    “二阿哥,奴才……奴才可算找到你們了……”


    待一定身,才見那影子並非是狼,而是一個穿著旗裝的奴才,那奴才不是別人,孩子正是府上的奴才。代善連忙先下馬,將摔了個結實的孫帶扶起來,才鬆一口氣,問:“什麽事情?”


    “二阿哥,府上……府上的嫡福晉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呢,你趕緊趕迴去看看吧!”


    “哇!二哥,你當爸爸了!”孫帶倒是絲毫沒有摔著,拍了拍屁股就爬了起來,激動地抱著代善的胳膊,“我們快迴城去吧!”


    代善昏頭轉向地想著,我……真的當爸爸了?怎麽沒有一點兒真實感……


    聽見了動靜的褚英也趕了過來,手上已經多了一隻小花麋的的屍體,喜出望外,“什麽?二弟當爸爸了?”


    “……好像是的。”


    “那還等什麽,咱們快點迴城吧!”褚英又瞧了一眼那摔得渾身是泥,卻仍滿眼崇拜地望著他的孫帶,無奈道:“迴城你就做我的馬,我可不想因為你這個拖油瓶,壞了二弟的好事。”


    孫帶滿心歡喜地答應。啊……她一想到待會兒能坐洪巴圖魯的馬,心裏就興奮極了!


    夜幕降臨,幸虧褚英一路疾馳,才趕在了三更前迴到費阿拉。三人馬不停蹄地去王代善的府邸奔去。福晉已經睡了,孩子有奶媽照看著,代善推門而入,走到榻前看著那用錦被裹著的小身體……


    孫帶伸出一隻手指,輕輕地戳了戳熟睡的娃娃的臉頰,好奇道:“這個娃娃的臉怎麽又紅又皺的,傻乎乎的,像隻小猴子……”


    “剛生下來的娃娃都長這樣,你也是!”褚英說。


    代善卻好像失了神,望著孩子,一言不發。


    “二弟,你莫不是開心得懵了?哈哈……”


    “是,我是開心,”代善抱著褚英,終於爆發出一聲歡唿,“我太開心了!我當爸爸了!”


    “對了,二哥,”孫帶問,“你想好給他取什麽名字沒有?”


    “沒有……還沒來得及想……”


    “叫嶽托吧!”孫帶建議道,“你看他像個猴子一樣,呆呆的……”


    “不行不行,這是什麽鬼名字……”褚英嘟囔。


    “嶽托……”代善念了一遍,突然麵露喜悅,“就叫嶽托!”


    褚英這下徹底蒙圈了,嶽托可是傻子的意思啊……代善真是開心得瘋了,連腦子也不靈光了。


    “這可是阿瑪的長孫啊!二弟你可要想清楚了,取個好名字才對。”


    “就叫嶽托吧,我喜歡這個名字。阿瑪也會同意的!”


    見代善這麽滿意,褚英暗暗地咽了口口水:“好吧,反正是你的兒子,你……開心就好。”


    數月後。


    “二弟,你才不過十六歲,還是年少,這次征哈達,還是讓我跟阿瑪去吧。”


    代善卻是心意已決,利索地換上甲胄,對褚英道:“我想像大哥一樣,做個大英雄!大哥十六歲的是能隻身殺入敵營,我也能!”


    褚英拗不過他,也不知道這個一直溫溫吞吞的二弟,怎麽突然就鬥誌昂揚地要上戰場了。


    萬曆二十七年,九月。□□哈赤以背盟為由,出兵哈達,代善隨征,擒殺猛各孛羅,遂哈達部滅。


    萬曆二十九年。□□哈赤進京朝貢。


    萬曆三十一年。建州遷都赫圖阿拉。


    萬曆三十三年。喀爾喀蒙古博爾濟吉特氏巴約特台吉恩格德裏投附建州。


    □□哈赤當即下令將時年十五歲的養女孫帶許配給巴約特台吉。孫帶大鬧汗宮,不允,遂婚事作罷。


    她跑去大貝勒府找褚英,褚英卻歎著氣,勸她:“孫帶,你還是早些嫁人吧,別再跟著我了。”


    “不要!我才十五歲,我還不想嫁人!我——我還想繼續跟著大哥,能跟一年就跟一年!”


    “你跟著我有什麽用?那蒙古的巴約特台吉,大哥幫你瞧過了,是個好人,你啊……等你成家了就會知道,自己現在有多無理取鬧了。”


    “我不去不去不去!我不去蒙古!去蒙古幹什麽?放羊去嗎?還有那個巴約特台吉,一點兒本事都沒有,還不是屁滾尿流地跑來投奔汗王!哼——”


    她根本聽不進去褚英的勸告,賴著不走:“我要嫁也要嫁個大英雄,像大哥這樣!”


    褚英敲了敲她的腦袋,無奈道:“孫帶,你也該長大了。”


    萬曆三十五年,春。


    “二哥,我想跟你們一起去烏拉。”


    代善看著眼前這個孫帶,她已經從小女娃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但性子還真是一點兒都沒變。汗王昨日方在家宴上下令出征烏拉,隔天她就跑來找他,求著他要同行出征。


    這幾年,從費阿拉搬到赫圖阿拉城,城中愈發不太平,勾心鬥角,權利紛爭不斷。烏拉一戰,建州早就蓄勢待發,隻是……眼前這個單純的孫帶,哪裏會知道,這是阿瑪給叔父下的一個圈套呢?


    “不行,這次我沒辦法幫你。”代善拒絕道。


    孫帶不解,“以前每次你都會幫我的,為什麽這次不行?”


    “烏拉一戰,太過兇險,你不能去。”


    他何時這樣堅決地拒絕過她的請求?每次她想要做什麽,他都會滿口答應下來,即便是忤逆了大哥的意思也好,他也不會猶豫。


    他見不得她哭,見不得她不開心,見不得她有半點兒的失望。她喜歡能征善戰的大英雄,那他就要去做那個大英雄,即便是一直被大哥的光芒所掩蓋,他也要去做。隻希望她能看見。


    萬曆二十七年,他第一次隨征哈達的時候,才十六歲,連刀都提不穩。但他還是豁出命去了,哪怕是腿上中了箭,斷了腿筋,他也裝作沒有事情一般,像個男子漢一樣站到她麵前,得到她哪怕隻言片語的讚賞和崇拜。萬曆三十三年的時候,阿瑪要把她許配給蒙古來的巴約特台吉,她哭了三天三夜,他就陪在她身邊陪了三天三夜。雖然他心裏知道,她在等的人不是他,而是大哥。


    可能是就連孫帶也沒想到,這次他會拒絕得如此幹脆利落,於是咬牙賭氣道:“好,你不幫我,我就自己想辦法!反正天無絕人之路。”


    她騙過了阿瑪,騙過了汗王,騙過了常書,混進了軍營裏。一路上默默地跟著隊伍,看著旌旗下領頭的褚英,心裏就也滿足了。


    她原以為她會是這三千兵馬裏唯一的女人,卻看見代善身邊也跟著一個穿著甲胄的女人。


    她好生奇怪,也好生氣惱。他明明有辦法帶上她,卻是帶著別的女人,也不願意幫她。


    她問同行的士兵,那個女人是誰。


    那士兵答:“是個軍醫。你不知道嗎?二貝勒腿有頑疾,據說是早年征哈達受得傷,所以出征都會帶個隨行軍醫。”


    他在哈達受的傷?她怎麽不知道?她記得那時候,他第一次出征,勝利迴師,蹦蹦跳跳地來找她,明明是灰頭土臉的,卻絲毫掩蓋不住他的喜悅。


    “孫帶,我也能帶兵打仗了!我也能跟大哥一樣上陣殺敵了!”


    所以那時,他是拖著手上的腿,來找她報喜的嗎?


    她來不及多想,軍情迫在眉睫,她萬萬沒有想到,阿瑪會因為和布占泰的姻親關係,而不肯出兵。建州全軍身陷囹圄,就練她都差點以為,會全軍覆沒,命喪烏碣岩。最後還是褚英,奪過了號令,一番振奮人心的勵詞,令全軍重燃希望。他是那樣了不起的一個人,一個可以同汗王比肩的英雄!


    一夜鏖戰,終於打敗了烏拉軍,卻沒想到隨之而來的是阿瑪的噩夢……


    她跪在沙石地上,跪在褚英腳前,隻希望這位她心中的大英雄,能說出哪怕隻言片語,幫她的阿瑪解圍……她哭得聲嘶力竭,緊緊拉著褚英的衣袂:“大哥,你幫幫我……幫我跟阿瑪求求情吧……”


    然而他沒有。直到最後也沒有。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褚英和代善爭吵,卻是為了她。


    汗王和三軍迴城後,他們三人還留在原地。代善已經一個箭步衝去褚英麵前質問:“剛才在父王麵前,你為什麽不說話?”


    褚英推開他抓在自己盔甲上的手,反問:“父王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讓我怎麽開口?為叔父辯護,便是在忤逆父王!”


    “她方才那樣求你,你居然能做到無動於衷?我真沒想大哥如今是這樣鐵石心腸!”


    “倒是二弟你,不要惹禍上身才是。”


    她聽在耳中,痛在心裏。抹著眼淚,一聲不吭地轉身欲離開。


    褚英見狀,上前一步抓住她,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對不起。”


    那一刻她心中百感交集,八年了,八年來她仰望著他,追隨著他,努力地想要站在他身旁,她真的太辛苦了……就像在追逐一顆永遠也追不到星星。


    於是她緩緩擺開他的手,搖頭說:“大哥,我沒怪你,我知道你為難……”


    褚英還想再說什麽,卻終究是沒有說出口。


    八年,她看著他娶了兩位夫人,還納了一個妾。人人都知道,如今大貝勒府上還金屋藏嬌了一個女人。他也當了爸爸,有一迴她遇著了他的嫡福晉,牽著他的大兒子杜度在荷塘邊玩兒,格外的幸福,格外的恬靜。她想,洪巴圖魯會喜歡的女人,應該是那樣的吧,溫柔賢淑,善解人意,能夠在他的背後,幫他打點家裏的一切。哪裏像她,莽撞幼稚,成日隻知道眼巴巴地追著他,八年了,他卻從來沒有迴應過她的心思。


    阿瑪被削爵禁足,她聽聞大貝勒府上著火了,擔心他的安危,卻沒法子去看望他。


    入夏。她無意間得知阿瑪要去沈陽的消息,這些日子,阿瑪一直在暗地跟明朝聯係,她心中害怕阿瑪會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來,便偷偷跟著,誰知道卻看見了額亦都將軍還有褚英。


    褚英的身旁,還站在一個女人。那個傳說中……被他金屋藏嬌的女人。


    見到她的那一刻,她心中充滿了失望,失落。她曾經固執地以為,他不喜歡自己,是因為她還是個女孩兒,而今她見到了這個年紀不過與她相仿的女子時,才明白自己一直以來的“以為”,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她固執,不死心,硬是追去了沈陽。在茶樓裏,見到他專注於她的眼神,見到他發自內心的笑容,見到他親昵地去奪她的酒杯……她才明白,她從未曾真正得到過他哪怕一點點的偏愛。


    她對自己說,今天以後,她就要徹徹底底地對他死心。


    他還是他,還是她的大哥,是建州獨一無二的洪巴圖魯,隻是……不會再住在她的心裏了。


    沈陽一別,他迴城複命,被汗王訓斥了一上午,甚至不惜一個人把縱火之事給擔了下來。


    汗王又給她尋了很多親事,她一個也沒有答應,甚至以死相逼,從十歲到二十歲,她從一個女孩兒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老女”。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不願嫁,不願離開赫圖阿拉,不願離開這個他生活的地方。


    萬曆三十六年三月,□□哈赤命褚英、阿敏率5000人征烏拉。建州軍攻克烏拉部的宜罕阿林城,斬殺千餘人,獲甲三百,俘其餘眾。


    萬曆三十七年,三月。


    阿瑪通敵之事敗露,汗王一氣之下,下令誅殺長兄阿爾通阿,和三哥紮薩克圖,連其麾下的部將武爾坤也被處死。目睹著親人一個個被被自己的養父誅殺,她的心中一片荒涼。逃過一死的阿敏來看她,寒心道:“幹出這樣背信棄義的事情,真希望他不是我的阿瑪……若知道當日他出城是為了投明,我就該一刀殺了他!”


    歲末,汗王不顧兄弟情義,將阿瑪囚禁在一間暗室之中,用鐵鎖鎖住,僅留兩個孔穴給他遞送食物。而明朝對此事未置一詞。


    她得知阿瑪被幽禁一事後,便閉門不出,向汗王絕食以抗議。誰知卻適得其反,惹得汗王大發雷霆,一氣之下將她從公主降為了郡主。聽聞在大殿上,代善已經極力諫止,也未能奏效。


    那之後,代善去看望過她一次。那個不管她多慢都會等著她結伴而行的二哥;那個在哈達受了傷卻一聲不吭的二哥;那個因為她隨口的一句玩笑啊,就把自己的長子取名為嶽托的二哥;那個烏碣岩戰之後跟汗王作對為她求情的二哥;那個,從未表明過自己的心意的二哥……


    有時候連她也猜不透這個二哥心中在想些什麽。他不像褚英,褚英的愛,跟他的目光一樣直接,熱忱,不加掩飾。對褚英來說,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妹妹永遠就是妹妹……而對少年老成的代善而言,他有太多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地方了。她覺得他或許是喜歡她的,又發現他在和他的母妃糾纏不清……他娶的福晉,比褚英還要多,隻要是美女,隻有有用處,他都照收不誤。


    那天,代善跟她說:“對不起。”


    他為什麽要道歉,錯的本就不是他,他卻跑來巴巴地跟她道歉。因為他沒能阻止汗王做出這個決定,這個令她痛失了一個又一個親人的決定……阿瑪錯了也罷,汗王錯了也罷,可卻是他,唯有他,還記得這赫圖阿拉城裏住了一個孤零零的孫帶。


    明萬曆三十八年,庚戌。冬十一月,□□哈赤命額亦都率師招渥集部那木都魯諸路路長來歸。還擊雅攬路,為其不附,又劫我屬人也,取之。


    她還是偶爾能得到關於褚英的消息,不是他又獲了戰功,就是他又獵到了豺狼。他永遠是赫圖阿拉風頭最盛,氣焰最旺的那個洪巴圖魯,他騎在戰馬上的身姿,從她還是個小女娃的時候就牢牢地烙印在了她的心裏。


    萬曆四十年,癸醜,□□哈赤親率三萬建州大軍伐烏拉。褚英被勒令留守城中。而她嗅到了危險的味道。一如當年,阿瑪決定投明時的那種危險的味道。


    為了心裏的那份懷疑,她去找了代善求證。代善從來不對她撒謊,代善從來不騙她,這次……也不例外。


    褚英他……想要造反!那日汗王下令誅殺長兄和三哥的情形還曆曆在目,阿瑪的死也仿佛是昨日的事情……她不敢想那個結果!她不是不相信她心中的大英雄,而是……她太清楚汗王的殘暴了。


    於是她請求代善,一定要阻止這一切,無論用什麽辦法也好……一定不能看著大哥眼睜睜地送死。


    明萬曆四十一年,正月。建州從烏拉撤兵不到兩個月,布占泰旋複背盟,幽□□哈赤之女穆庫什和額實泰,將以其女薩哈廉子綽啟鼐及所部大酋子十七人質於葉赫,娶□□哈赤所聘貝勒布寨女。春,正月十六日。□□哈赤輕率建州軍,傾巢而出,再征烏拉。褚英又在守將之列。


    早朝的時候,褚英坐在空曠的汗宮大殿正中的那把寶座上。


    “我要坐上這個位置,才能左右一切,做我想做的事情。也唯有坐上這個位置,才能保護我想要保護的人……我必須坐在這個位置上,我一刻都等不了。”


    那一天,他脅迫了城中的守將,讓他們發誓,從今以後,為他是從,若有二心,必誅之。並焚香告天,若父兄未能大勝而歸,我必不開城門。


    烏拉克,布占泰逃亡葉赫,汗王率領全師迴城。褚英來迎。


    迴城不過數日,汗宮大殿便傳來了一個噩耗。


    五大臣與眾阿哥以“三大罪”,集體上諫控告褚英。其一,是其挑撥離間,從中作梗,致使“四貝勒”與“五大臣”彼此不和;其二,是其索取強占諸弟貝勒的財務、馬匹乃至人丁,引起眾怒;其三,是因其在汗王出征烏拉期間,曾揚言“我即位後,將誅殺與我為惡的諸弟、諸大臣。”且若汗王兵敗而歸,我將不予開城門。


    汗王震怒之下,亦是痛心疾首,左右權衡,最後以幽禁褚英而平眾怒收場。並不允許任何人前去探視。


    萬曆四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


    汗王以不思悔改之名,咀呪之罪,下令處死褚英。


    那一天,孫帶和代善長跪在汗宮門口,任是沒能阻止這出慘劇。


    “二哥,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他可是洪巴圖魯啊?無人能及的洪巴圖魯,他怎麽會死!怎麽會……死在了汗王的刀下……”


    褚英下葬了七日,她就在墓前守了七日。起初東果哥哥也來過,傷心欲絕,幾度要昏過去。郭絡羅氏帶著杜度和尼堪來了一次,又被汗王的人給趕了迴去。


    一直到頭七,她才等到了,那個大哥心心念念的女人。


    而令她真正吃驚的是,她……居然和八年前長得一模一樣。八年,她已是老女一個了,她卻還是十五歲的容貌,仿佛歲月徹徹底底地在她身上失去了作用。


    “今天是大哥的頭七,既然來了,就來祭拜一下吧……”


    隻見她跳下馬,跪倒在褚英的墓前,磕了三個響頭,卻是無言。


    是啊,無論再說什麽,大哥都聽不見……說得再多,又有什麽用呢?


    “明知道你是禍水,可大哥還是選擇一次次地幫你……”孫帶神情恍惚地說道:“他幫你救人,帶你去沈陽,被汗王罰丟了兵權,甚至不惜承認大貝勒府的火是他放的……大哥對你,一片赤誠,你卻幫著老八,把他送進了獄中……”


    她說著,幾度情緒崩潰,就要哭了出來。可是她不能哭,尤其不能在她麵前哭。若是哭了,那她就徹徹底底地輸給她了。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愛大哥。


    代善一直默默地扶著她,他知道,下一秒,她就有可能兩眼一抹黑的倒下去。


    迴城的路上,她問代善:“大哥,為什麽到最後沒有娶她?”


    “有些東西,不一定是得到,才是最好的。”


    代善歎息,“或許得不到的,才最深刻。”


    是啊,得不到的才最深刻,此時此刻,從十歲,到二十六歲,她終於明白了。


    歲末,□□哈赤以“歸服益廣”為由,增設八旗。


    明萬曆四十四年,正月初一。□□哈赤在赫圖阿拉即大汗位,稱“覆育列國英明汗”,建元天命元年,立國號大金。大金,便是愛新覺羅的意思。並自廢了世子之後,增設四大和碩貝勒。以代善為大貝勒,阿敏為二貝勒,莽古爾泰為三貝勒,皇太極為四貝勒。


    久居深苑的她,決定去給代善道喜。


    這個曾經的大貝勒,是他的位置……如今換了代善來坐,即便是大哥泉下有知,亦會替他開心吧。至少……沒有旁落別人之手。她知道,如果是代善來接替這個位置,他一定會非常開心。


    “兄長阿敏有自知之明,無心汗位,五哥生性殘暴,難以建立威信,而八弟……他嗜酒如命,如今已是半個廢人。二哥,祝賀你,終於是如願以償了。”


    看見代善前路一帆風順,她最後的一個心願,也了了……


    “孫帶,過去的事情,我已經決定忘記了。”


    代善穿了一身朝服,鑲著明黃的金邊。她注意到他如今走路還是有些瘸著左腿,心裏頓時翻湧起一陣酸意。


    “前路還需披荊斬棘,我不能……再沉溺在迴憶裏頭了。大哥已經走了,從今往後,你我都好,都不要再記掛那些往事了。未來的日子,還很長很長……”


    他笑了,笑得那樣釋然,那樣放肆。


    從十六歲到三十二歲,十六年,不知不覺,嶽托也已經十六歲了,能騎射征戰了。


    她的十六年,又何嚐不是他的十六年呢?


    也許他今生,注定做不到像她一樣,大聲地喊出那句——“我就是喜歡你!”


    他原以為,說出這句話,對他來說才是解脫,但其實不然。


    真正的解脫,是放手。放過她,也放過自己。


    明萬曆四十五年,大金天命二年。


    “汗王,孫帶老了,不任性了,也不胡鬧了……汗王就放我走吧,讓我嫁人吧。”


    “孫帶啊,你終於是想通了?”


    “是啊,我想通了……若是我這個‘建州老女’,還能嫁得出去的話……”


    “我□□哈赤的掌上明智,誰人不想娶?那巴約特台吉,可還對你心心念念呢,你若是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嫁給巴約特台吉,也沒什麽不好的啊……”


    這個巴約特台吉,連大哥都說他是個好人了。她不信誰都好,也不會不信大哥的眼光的!


    況且就連那女真第一美女,最終的結局不也是嫁去蒙古嗎?那她又有什麽所謂,也許蒙古,真的是個好歸宿呢?去了草原,就真的,真的,能忘記這一切了吧……


    一個沒有洪巴圖魯,沒有古英巴圖魯的赫圖阿拉,留下,又有什麽意思呢?


    ……“大哥是建州的大英雄,我喜歡大英雄,我就是要跟著大英雄!”


    ……“你……你娶了福晉,我也可以當側福晉!你是洪巴圖魯,給你當側福晉不算委屈?”


    ……“孫帶,你也該長大了。”


    ……“孫帶,過去的事情,我已經決定忘記了。”


    孫帶長大了,孫帶會聽話,乖乖地嫁去蒙古。


    明萬曆四十五年,天命二年,喀爾喀蒙古博爾濟吉特氏巴約特台吉恩格德裏娶□□哈赤養女——孫帶郡主,遂稱巴約特格格。


    大金天聰九年,遷居東京遼陽,後封巴約特台吉為三等子。崇德元年卒。巴約特格格晉封為和碩公主。


    順治六年,四月。公主病逝,時年六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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