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浮著步子往迴走,不去想現在的自己該是怎樣的狼狽不堪,不去顧及路人的目光,眼淚就像開了閥門的水一樣,怎麽關也關不掉。


    入夜時分,我才拖著沉重的步伐迴到八爺府,城中早已是萬籟俱靜,唯有寒風在耳邊唿嘯而過的聲音。


    一推開東閣的門,正欲卸下渾身的疲憊,餘光卻瞥見一個刺目的身影。


    他坐在茶幾邊上,手中還端著酒壺,居然也在喝酒。


    嗬,真不知今天是什麽日子,竟碰上些爛醉的男人了。


    他臉上有些微醺的紅,緩緩吐氣道:“迴來了……”


    說著又自顧自地斟了一杯酒,喝得極慢,小口地吞咽著,時不時地向我撇上幾眼,這才覺疑道:“你怎麽哭了?”


    我本是疲倦到了極點,不願多說,頓了頓,又還是開口道:“出征的日子定在什麽時候?”


    “十六日。”


    “你帶哪一旗?”


    他半天沒有吭聲,一直在看我的臉色,最後才微垂眼瞼道:“……正白旗。”


    我唿吸一窒,正白旗……褚英的正白旗,原來竟是給了他。那留守城中的,又是哪個旗?


    他猜到我的疑慮,緊接著道:“父王留了十牛錄的正黃旗守城。”


    ……“敗在官場,或是葬身戰場,結局都是一樣的。”


    ……“所以啊,你不要讓我等得太久,我這條命,可不知道能不能撐到那一天……”


    ……褚英……他早已料到會有這麽一日了吧?


    我抿唇不再吭聲,徑自開始洗漱更衣,整個屋子裏都飄著淡淡的酒香,讓我有些茫然若失。


    是的,我記得這個味道,淡而不失香醇,仿佛桂花釀的味道,初見他時的味道。我苦笑著,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東西,叫做時過境遷。


    “我跟你去烏拉,好嗎?”


    聽到我的答案,他終於釋懷,哂然一笑。可那笑裏卻令我心口生疼。


    “好。”


    ****


    明萬曆四十一年春正月十六日。


    因為女真男子皆是額前剃發,所以我也隻好讓姬蘭將頭發全數綰在頭頂,用頭盔蓋住,以免讓人察覺。


    我穿上正白旗的戰甲,深唿一口起,抖擻起精神來。


    姬蘭對我倒有幾分不放心,隻掖著挨著說:“主子這麽多年未碰刀劍,怎麽突然又想要這一出了……”


    這幾年,騎馬早已是家常便飯之事了,自打去了文館後,確實對這些對刀劍生疏了不少。原也隻是褚英希望我離開城中,避避風頭,我偏偏不願去沈陽,寧可跟著他們長途跋涉,去攻克烏拉。就算離開建州,心也還是會有牽掛……我的牽掛在這裏。


    我打著趣兒安慰她道:“再不出去幾迴,我就該老了……”


    姬蘭一聽,竟是臉色刷白,隱晦道:“哪裏能說得老……”


    我這才想起,姬蘭是與我一般年紀的,今年也有二十出頭了。在這個年代,二十出頭方未出嫁的姑娘,完全算得上是剩女一枚了。隻是古人不稱“剩女”,隻叫做“老女”,我無心一說“老”字,倒成犯忌諱了。


    “怪我,嘴巴沒得牢靠。”


    姬蘭……也該放她出嫁了。接踵而來的事情,讓我一直忽略了姬蘭的存在。女人家的歸宿,便是男人,這是我來到古代後看明白的第一件事情。年紀大了,就算是找到一門好人家,日後的生活也會如履薄冰。從我入城起,她便一直在照顧我起居,六年之久,我不能再自私地留她了。


    隻見姬蘭的表情仍是僵硬在那兒,我不好再多說什麽,麵上就這麽搪塞了過去,但心中卻將這件事情給記下了。


    □□哈赤親征,動靜自然小不了。相比起六年前,初上隨軍時,舒爾哈齊點將時那懶懶散散的做派,□□哈赤卻是十分嚴肅得體的。會兵,點將,祭天……行完每一個步驟後,才下令發兵。


    我行在皇太極身後的隊伍中,一路之上,我的目光隻牢牢鎖在皇太極身上,愣神地瞧著他騎在馬上的背影……腦海裏浮現起六年前他的模樣來。


    那時候他隻不過比我高出半個頭,蹄袖袍褂,衛郎清瘦。如今他的個頭早已躥得比我高出一個頭,要是平日不穿旗鞋瞧他,還得仰著頭,再加上近年來授命出征,筋骨強健,雖還是顯瘦,但一身的肌肉倒是一點兒也不差料。


    “嘿,你瞧什麽呢?”


    身邊一名正白旗的士兵正拎著韁繩朝我使眼色。


    他笑得爽朗,皮膚略黑,長得倒還憨厚,“該不會是在瞧八阿哥吧?”


    我吞吞吐吐:“沒……咳,沒有……”


    “你也是新編進來的?”


    我這嗓子不便和人交談,怕是一開口就會露陷,又咳嗽一聲,“咳,是。”


    “原來也是個新蛋子,怪不得了,”他撓頭笑了笑,“你叫啥名?”


    “範……咳,武納格……”


    對不住了啊,我眼下實在想不到什麽好點的男人的名字……


    “哦,武納格!我叫薩木哈圖!”


    他向我伸出一隻拳頭,烈日曬在他的臉上,他卻毫不閃躲地仰頭汲取著陽光。我從沒想過還能在軍隊中交到朋友,尤其像薩木哈圖這樣的陽光的大男孩兒。


    於是我也笑著裝做合群地伸出拳頭,二人雙拳相碰,大約就代表著我們算是兄弟了。


    跟他這麽一碰拳,足足讓我半隻手臂都碰麻了,力氣大的實在驚人,看來他真沒看出我是女人。


    “你多大了?”


    他一清嗓子:“年方及冠。”


    我嗤笑一聲,他反問:“你呢?”


    “比你大兩歲。”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瞧你的身板,倒不想上戰場的漢子,更瞧不出比我大。倒像……嘶,倒像……”


    “咳,像什麽?”


    他突然一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倒像個白麵書生,哈哈!”


    他這一拍,又險些沒把我拍跌下馬。


    我繼續裝:“建州興亡,書生有責。”


    “唷,你咋還真是書生呢!文縐縐的。”


    “書生怎麽了?女人他媽都能上戰場,書生就不能了?”


    看來必要的時候,我還是得適當爆粗口,以此來彰顯男性的某些特質……


    “你急啥,我又沒瞧不上書生!倒是你,話裏聽著像瞧不起女人。”


    “咳,我就是作個比方,”我心虛地擺手道,“我哪能瞧不起女人呢。”


    這話倒沒半點虛假,我怎麽說也是受過女權主義熏陶的21世紀女青年。我大學還是婦聯的呢!對女性民主自由啥的看得不要太透徹。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神經緊張和心情壓抑造成的,我發現今天脫口而出的髒話特別多。而且和眼前這個正白旗小卒是越聊越上道了。


    也好,這一路來我愁眉不展,滿腦子都被褚英的事情給填滿了。


    我想不開,也舍不得,他是我在赫圖阿拉認識的第一個人,也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然而這麽長的一段時間中,為了他的生死成敗,我疲倦地遊走在他和皇太極兩人之間,結果呢?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對皇太極說過,讓他堅定自己的心去爭、去奪,因為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坐那個位置,不僅因為曆史的結局,更因為我看到了他對帝王之術的嫻熟,他遊刃有餘的韜略能力。如今,他不願向褚英伸以援手,而是站在了他的對立麵上,這一切對皇太極而言是必然的選擇,通向權利巔峰的必然,我又能責怪他什麽呢?


    也許曆史的進程無法停止,在我所不知曉的而我現在存在的這段曆史中,褚英的結局早已注定。我不是神仙,沒有法子改變板上釘釘的事情,更沒有能耐去忤逆天意。事已至此,便是再執著也無用,我想……是我該放手了。


    “武納格——喂,武納格——”


    “啊?”說實話,對這個臨時的稱唿我還有些不適應。


    “我看你老是發愣,怎的?家裏有事啊?”


    “沒有。我們還有多久到烏拉?”我已經有些疲乏了。


    “早著呢,我們才剛過了蘇完河,前頭走得慢,我看呐——至少得半夜才能到。”他眼珠轉了個骨碌,“沒準一路上還能碰上幾個先頭部隊,咱們邊走邊打也不一定。”


    邊走邊打?我記起上迴被圍困在烏碣岩時的場景來……那時候,是褚英帶著大家殺出去的……


    我晃晃腦袋,將這些記憶驅趕在一邊,反複地告訴自己,不要再想,不能再想了……


    我將目光又重新落迴皇太極身上,他一馬當先地領在正白旗的隊伍前頭,雖然離我不過不過幾十米的距離,但卻愈發顯得遙不可及。


    “武納格,你又發愣了。”


    薩木哈圖是個話簍子,一會兒不見我迴話,便笑嘻嘻地來拍我的肩膀。


    我被他的手勁給嚇怕了,連忙側身一避,他的手撲了個空,臉上滿是困惑。


    “我這哪是發愣,我這是在思考問題。”我嚴肅的辯解道。


    他瞅我半響,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然後特意將馬放慢了步子,靠近我耳朵神秘地說道:“我曉得你在想什麽了,”說罷,偷偷伸手指了指皇太極的背影,“你在想他!”


    “咳,咳,咳咳……”我一陣狂咳嗽。


    這孩子,該說他是太敏銳了還是太敏銳了還是太敏銳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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