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芳降了金,你又是怎麽逃出來的?”


    李如柏看過我的銀兩官號後,相信了我曾在撫順將軍府當差的事情。


    “李永芳此人雖然勢力,但他的部下裏還有不少一心向明的凱將。”


    李如柏讚同地點了點頭,“聽聞守將除了李永芳和趙一鶴外,其他全都以身獻明,戰死城樓之上了。”


    說到這,我想起了那個狂傲的王命印,歎惋地說道:“李永芳降金,也是考慮保住兩萬百姓的性命安危。若他當日不降,隻怕撫順早就是一片血海了。我得其部下優待,城破後趁亂將我從南門送出了撫順,才撿迴了一條命。”


    李如柏歎惋,“唉……區區幾員守將,哪裏抵擋得住那建州胡酋。撫順之失,是那張承蔭輕敵、不懂兵法、不知智取之失。”


    “朝廷複派李總兵來守遼,看來是希望重振當年李家在遼東之威望吧。”


    畢竟李成梁守遼期間三十年,遼東從邊備廢馳,到拓疆近千裏,其邊帥武功之盛,兩百年來所未有。


    “遼東……是個苦差。父親守遼一世,也抵不過言官幾句詆毀。唯有戰事打了起來,戰敗了,才想起原來這大明還有個‘南戚北李’。李家為大明鞠躬盡瘁,大哥戰死蒙古,四弟在援朝血戰,身受重傷,鬱鬱而終,五弟猝於寧夏……如今這個總兵的位置,我坐得心寒。”


    說到這裏,李如柏緩緩地站了起來,打定了主意一般,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


    “罷了,人到晚年,很多恩怨也就看得淡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當年是我救下的你……這個債,就讓我還清罷。”


    ****


    這一次,我打算走得徹徹底底、幹幹淨淨,不留下一絲可覓的痕跡,即便是與範文程,我也沒有透露半分。私會過李如柏的第二日,我便不留一點音訊,拿上包袱,跟著他的部隊去了廣寧。


    長痛不如短痛,與其這樣鬱結卻終究無法相守,倒不如放下,倒不如離開。我打算在廣寧城安身立命,直到努/爾哈赤百年的那一天。範文程也同我分析過了,這遼東的戰火,一定會先從東南燒起。撫順、清河之後,還有葉赫,葉赫之後還有沈陽、遼陽,再之後還有鐵嶺衛,才會輪到這遼西重鎮廣寧。雖然不知道大金會不會勢如破竹地連續拿下這幾個重鎮,但就地理位置上來說,廣寧絕對是相對安全的地方。


    在四百年後,遼寧省已經沒有叫做廣寧的地方了。廣寧在沈陽往西百餘裏的地方,中間還隔著遼河,應該是現代遼寧省錦州市的地界。然雖如此,這小小廣寧,卻也是遼東往山海關的必經之路,兵家必爭之地。


    我才到廣寧沒有多久,七月,戰報便傳過了遼河。


    過去的幾個月裏,經略楊鎬鑒於清河城的戰略地位至關重要,守為絕境,戰為奇地,大舉施工修築防禦器械。明朝末期,已經有了火炮等熱/兵器的出現,據說楊鎬將整個清河城上布滿火炮、槍械、鐵彈子及滾木矢石等守城器具。還同時任清河守將鄒儲賢合謀計劃:敵若來犯,士兵應設伏於城外山徑小路或山間狹地,來實施阻擊;萬萬不可擁兵於城,束手待斃。


    楊鎬既然洞察了清河之險要,提前準備,證明他並非是個庸才。清河堡如今有一萬左右的守兵兵力,加上如此易守難攻的地勢,看來是萬無一失的。


    七月初三,努/爾哈赤果然派了些士卒去挑釁清河邊界。屆時楊鎬奏報:“迴鄉高得功等報,奴酋約在七月初三日,犯清河一帶,收割田苗,才往北攻金台失去。”


    這一封奏報,真叫人大跌眼鏡。楊鎬以為,努/爾哈赤此番挑釁清河之舉,意在聲東擊西,看似是衝著清河堡去的,實際上,他真正的意圖是北攻葉赫。


    結果,二十日。努/爾哈赤親統八旗軍向清河城進發,當天就圍困了鴉鶻關。金兵此舉,雖大大出乎了楊鎬的意料,但好歹清河已備戰多日,倒不算是措手不及。原本清河已做好了十足的把握迎戰,誰知好死不死,當日守將鄒儲賢聞訊,即刻下令閉門據守,完全不聽楊鎬當初製定的設伏山間的戰略。這麽一來,清河城就徹徹底底的失去了地勢優勢。


    戰報傳到廣寧,李如柏和其三弟李如楨皆愁上眉梢,忙不迭地在府上聚頭,商量應對之策。


    二十一日,金兵衝破鴉鶻關,抵達清河城外,開始攻城戰。起初因守軍炮火、滾木雷石齊下,遂強攻失敗。金兵隨即改強攻為圍困,並派降將李永芳到城下勸降。遭嚴詞拒絕後,再令環城強攻,凡八進八退,自晨至暮,後金戰死數千人,攻城不下。入夜後,在夜幕掩護下,金兵各軍以板車為掩護,掘地三尺,挖陷城牆,城東北角遂塌落,又乘明軍慌亂,疊屍登城。鄒儲賢在絕望中,焚衙署妻孥,親入戰陣,陣亡。二十二日清晨,金兵破城而入。城內明軍官兵六千餘人及五百多戶居民奮起巷戰,孤軍奮戰而敗,軍民被殺萬計,而無人投降。清河堡至此徹底淪陷。隨後金軍拆除了清河城的城牆,又將三岔堡至孤山堡一帶民房盡焚燒之。並拆毀一堵牆、堿場二城,使明軍自清河至撫順城無存身之地。然後收取地窖穀物,田中青苗,則縱馬放牧,造成清河一帶五六十裏以內人煙斷絕。


    我沉痛地聽著這份句句啼血的戰報。尤其是那句‘被殺萬計,而無人投降’,真真宛如在我的心口剜上一刀一般。我未曾想到,原來身處亂世,即便我非這個時代之人,卻也能感受到這份民族大義的切膚之痛。降,還能苟且偷生,不降,便是殺身成仁。


    更可怕的是。從撫順到清河,不過三個月的時間。


    如今,我真的不知,就算他日還能夠活著迴到赫圖阿拉,我又該如何麵對皇太極,麵對那些女真故人。在知曉了這些殘酷的屠殺之後,我如何還能和以前一樣,隻把他當做一個我心所許的少年呢?從前他害褚英入獄,我便是足夠心疼了,現在他背負的,何止是一條人命呢?


    我除了心疼,別無他法。這個時代裏,我阻止得了一次屠城,阻止不了日後的每一場戰役。大明子民,有固守氣節有如清河百姓的,寧死不屈,殺光了一個清河,殺得完全天下千千萬萬的漢人嗎?這個民族矛盾,對異族人的排斥,是大金,或者說日後的大清,永遠也無法根治的。


    清河一失,遼東由此而失去了屏障。明廷真正的感覺到了事態之嚴重,連忙舉國各地調集兵馬。八月,金兵馬不停蹄地轉攻沈陽、遼陽。得知線報後李如柏連忙排遣兵馬前去支援,並通知葉赫出兵抗擊其腹背,神宗下令調山海關、保定、鐵嶺、大同、廣寧、開原諸路兵赴援,尚未出關,有諭旨特賜楊鎬“尚方寶劍”,得斬總兵以下官。於是楊鎬為肅軍紀,就清河逃將陳大道、高炫徇斬於軍中。努/爾哈赤見形勢不佳,便於九月主動撤兵。沈陽之危遂解。


    入冬,四方援兵始集。明軍終於從被動挨打的狀態,開始正式的反擊。十萬大軍集結,大舉出兵赫圖阿拉,一剿建匪。


    萬曆四十六年歲末。這是我在廣寧度過的第一個冬天。然而因為遼東戰事,這個冬天顯得異常的清冷。這短短半年的時間,遼東已是天翻地覆,戰爭的腳步比我預想之中來得還要快。


    我住在廣寧承天府上,時不時地也會看見幾員明朝大將出入,他們個個都身居高位,除楊鎬外,常常出入承天府的還有開原總兵馬林,遼陽總兵劉鋌以及特赦鎮守山海關的總兵杜鬆。這各路兵馬集結,看來神宗是想一舉重挫大金,廣寧城中人人都說,這一次大明派足了兵馬,國庫還加派餉銀兩百萬兩,是勢在必得了。


    李如柏憂心戰事,但還是不誤喝酒作樂。來這廣寧之後,我才發現他真真是個慢性子,萬事求穩不求急。有時候興致好,他也常常跟我提一些當年六夫人在府上的趣事。


    “其實六夫人與我年紀相仿,那日嫁到將軍府上時,更是個沉默寡言的深閨女子。哪知道後來有一日,來個西洋傳教士,她居然能無礙地與人交流,說一口流利的梵文,連父親都沒想到。”


    “不僅如此,後來六夫人還常常預言中時事,就連當時的西學東漸,也全被她言中了。所以在將軍府上,她的地位極高,一般人父親都不允其去驚擾她。”


    “西學東浙?”


    李如柏細說道:“你可知利瑪竇此人?這人萬曆庚辰來到大明傳教,此人遊曆天竺,見多識廣,宣揚天主教義,在民間廣為流傳。”


    天主教……原來西方傳教士早在明朝末期就進入了中國。我心中再一次加深對六夫人身份來曆的確信。這大明朝,能幾人和西洋人交流無礙的?


    “原來夫人生前,有這麽多軼事……”


    李如柏的思緒飄遠,“如今看來,當日六夫人的預言,一個個都應驗了呢……”


    “夫人生前,還有何預言?”我好奇道。


    “她說……若父親亡,則遼東亡,而後金興。”李如柏沉重地長籲一口氣,“萬曆四十三年,父親去了之後,奴酋馬不停蹄地就建立了大金,不過三年,就攻破了遼河以東的撫順、清河兩重鎮……遼東,怕是真的要亡了。”


    李成梁的去世,是遼東沒落的開始,也是大金崛起的開始。六夫人這並非預言,而是……陳述一個四百年後能從史書裏讀到的事實罷了。


    “要知道……遼東一丟,山海關沒有屏障,京城就危在旦夕了。這大明,還能有多少時日呢?”


    李如柏竟是有些自怨自艾,道:“我李家,雖為認作外姓,卻對大明一片忠心。這個遼東總兵的位置,有多少李氏之人坐過?我年近古稀,早該在家安享晚年了,皇上一聲調令,我不敢有半句怨言。隻是若遼東真的大勢已去,又豈是再來十個李成梁救得活的?”


    李成梁膝下九子,皆為武將,鎮守邊關,三個為國捐軀,戰死沙場。李氏一族,為這遼東,真的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你身上流著女真人的血。說說看,你到底是想做漢人,還是胡人?”


    對於這個問題,我心中想的是,其實做漢人罷、胡人也罷,我來到這大明朝,隻是想尋迴一生摯愛罷了。至於血緣這件無法改變的事實,我耿耿於懷,也無法改變。


    “我……隻想保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箏歌(清穿皇太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枼青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枼青衫並收藏箏歌(清穿皇太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