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一刻。離與□□哈赤約定好的時間不過半刻。


    我已經收拾好了所有的行囊,在城門口等候了。


    心如刀割般地送走了皇太極後,我就馬不停蹄地開始收拾隨身物品。其實本沒有什麽要帶走,想帶走的帶不走,該留下的也留不下。於是我簡單地拿了幾件衣物,還有那串褚英留給我的玉墜,便告別了八爺府。


    □□哈赤派來的一隊衛兵不時便到了。城中此刻,一定是歌舞升平,好不快活吧?


    皇太極他會在幹嘛呢?是跟著許久未見的兄長們同席熱聊呢?亦或是一個人獨自喝著悶酒?


    我晃了晃神,接下來數不盡的日子,我隻怕都要伴隨著這些迴憶入眠了吧?


    我跟著衛隊,來到了城外的一出小山包上,這裏……葬著褚英的遺骸。


    那墓雖是新壘好的,卻是簡陋不堪,連一塊墓碑也沒有……□□哈赤恐怕是不想後人知道,他親自處死了自己兒子吧?怕被人說成是殘暴之徒。從古至今,一朝輝煌,最後被罪誅的人,無一不是這個下場。能有一處墓室安眠,已經算是厚待了……


    然而我卻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熟人。


    那墓前的人,一男一女,正是代善和孫帶。


    在□□哈赤的整個計劃裏,我假死之事,本不該被城中之人知道的,但誰知今日他特地大擺筵席,明令所有貝勒阿哥都必須出席,卻偏偏有兩個違抗命令的人在這兒。


    那隊衛兵的首領見狀,立刻遣了一人迴城報信。我在墓前與他們二人對峙著,倒是孫帶先開了口。


    隻見她麵容憔悴,一身白素衣,未施粉黛,道:“今天是大哥的頭七,既然來了,就來祭拜一下吧……”


    是啊,從二十二日至今,正好是七天。褚英的頭七,墓前隻有寥寥我們三人,而赫圖阿拉城正在大舉慶賀著十二阿哥的生辰,真是但見新人笑,哪裏舊人哭?


    我神情凝重,不顧那衛兵的阻撓下了馬,接過孫帶手中的香火。長跪在褚英墓前。


    我沒有顏麵,說一句悼念他的話。甚至沒有顏麵去奢求他泉下有知,能夠原諒我。


    如果我這一世,注定要背負苦難,那也是我應該的……


    我狠狠地磕了三個響頭。褚英,其一,是負你八年來對我的照料提攜,我非但未嚐能報答,還一路惹上是非,要你出麵幫我收場;其二,是負你因我胡攪蠻纏,被拖入這趟渾水之中,你本罪不至死,命不該絕,我卻成了冥冥中害你被罪誅的元兇;其三,是負你的戀慕之情……喜歡也罷,兄長對姊妹的愛護也罷,我蒙在鼓裏,渾然不覺,未嚐對你能有所迴饋……


    我自知虧欠太多,已不是今生能償還的了。如果真的有轉世,便讓我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吧!


    祭拜過了褚英,那我在赫圖阿拉的最後一份心願也了卻了……


    “明知道你是禍水,可大哥還是選擇一次次地幫你……”孫帶神情恍惚地說道:“他幫你救人,帶你去沈陽,被汗王罰丟了兵權,甚至不惜承認大貝勒府的火是他放的……大哥對你,一片赤誠,你卻幫著老八,把他送進了獄中……”


    孫帶說著,泫然欲泣,代善上前去扶住她的肩膀。


    “大哥他走得很平靜,沒有怨恨,也沒有痛苦……即便是他生前,也沒有半分後悔他對你的付出……所以,你今日看過他了,以後就不要再來這了……我不希望他在黃泉路上,還在為你分心。”


    孫帶的話,代善的話,都猶如刀子一般剜在我心上。


    竟然是這樣……我一心隻想著為皇太極分憂,卻沒想到,竟是折煞了褚英這麽多、這麽多……


    我在墓前長跪不起,好不容易在平息的痛苦又重新翻湧了起來。胸口如窒息一般的生抑。


    “二貝勒,郡主,汗王有令,恐怕二位要立刻迴城麵汗了。”


    不一會兒那報信的衛兵已然迴來了,我明白,時候已到,不能再拖了。便對代善道:“二貝勒,看在你我相識一場,能否勞煩你扶我起來……”


    代善到底還是君子,踱步到我麵前,將我拉了起來。我順勢撲在他懷中,將先前寫好的信偷偷塞進了他衣袖裏。


    我匆匆在他耳邊道:“此信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交給老八。危急時刻,或能救你一命。”


    代善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詫,卻又沒有多說什麽。暗暗地收下了那信。


    “我……亦是受人之托。”


    我微笑著,看著代善和孫帶,至少你們……還會記得褚英!讓我多少還有一絲地慰藉。


    “二爺,咱們請吧。”


    那衛兵又催促了一遍。代善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以他的心思細膩,不同於皇太極的當局者迷,代善是旁觀者清,這一對汗王親衛的出現,加上城裏擺宴,汗王明令種種事情……此刻,他定然已猜到了幾分。


    代善將情緒恍惚的孫帶扶上了馬,臨走之時,不忘側目幽怨地對我說道:“你這女人……就不怕老八會變成下一個大哥嗎?”


    我坦然一笑,“他是皇太極啊,我信他不會。”


    代善和孫帶走後,我被勒令換上了衛兵的衣服。又在赫圖阿拉西麵的城郊等候了多時。這期間,我想了很多很多。這八年,發生一點一滴,以及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個名字……


    午時過後,□□哈赤輕率的一大堆人馬才在城郊與我們匯合。


    他帶的兵馬雖不多,但也是來勢洶洶。他此番出動,是為了修書明廷,解釋在葉赫所發生的事情,以免遭到明廷的打壓。這兩件事情,除了□□哈赤自己,怕是也不放心將此事交給任何人去辦,無論是修書明廷,還是將我送離都好。


    他穿上一身甲胄,容光煥發,約莫在席上還吃了酒。今日是褚英的頭七,他當真是一點也不傷心嗎?


    □□哈赤讓我跟在他身側,出發前去撫順千戶所,有一些路程,大約是要到別離,□□哈赤慈眉善目地跟我搭起話來。


    “跟老八道過別了?”


    “嗯……”我點點頭,不急不緩地騎著馬。


    他望著遠處道:“方才看他在宴席上,便是心緒不寧。有些事情,隻能等他自己去悟了……”


    希望他此刻還在飲酒作樂,沒有迴那八爺府,發現人去樓空……


    “汗王,既然你也知道,我是再不可能迴赫圖阿拉了。不如就與我說說,汗王心裏,到底期許的是哪位貝勒爺接掌汗位呢?”


    原先我以為他是真的賞識褚英,但如今褚英被罪誅,城中的權利排位一下子亂了次序……□□哈赤處處為皇太極著想,難不成他心裏一直看中的是皇太極?


    □□哈赤朗聲一笑,“我若說,我從頭至尾期許得一直都是洪巴圖魯,你可相信?”


    我淡然:“若汗王親口告訴我,我便信。”


    “也罷,”他倒是不想拐彎抹角,直言道,“褚英和代善,都是我心中可以繼承汗位之人。並他二人是嫡長出生,而因他們都是從小跟我吃過苦頭,流落避難的孩子。行軍作戰,他二人是建州翹楚,我□□哈赤的兒子裏,再找不出別人更得我真傳的了。隻不過他二人,一個太烈,一個太溫。”


    褚英是烈,是個一不做二不休的人。代善則是個上善若水,不爭卻也不讓步的人。


    “老五太莽撞,老七太溫吞,老八……又是葉赫的孩子。”


    說道這裏,□□哈赤遲鈍了一會。建州和葉赫的苦大仇深,□□哈赤與東哥的愛恨糾葛……難怪他會恍然若失了。


    “而剩下的幾個阿哥,不是庶出,就是年紀還太小,阿濟格倒是聰明,就看他日後的造化了。”


    “所以,”我總結道,“說到底,汗王如今心許的還是二貝勒了。”


    □□哈赤沒有否認,“老二是個圓滑的人,不爭功,也不張揚,之前有大貝勒擋住了他的光芒,如今他若能厚積薄發出來,倒是那汗位的不二人選。”


    看來……是代善了。如今他是左右逢源,又少了褚英這個最大的障礙,大妃的支持,□□哈赤的信任,處理人際關係圓滑的他,在城中也沒有得罪任何人。天時地利人和他都有了。隻要耐住性子,等到□□哈赤百年,他要繼位,如同伸手摘月,隻需靜候佳音了。這個局,皇太極要翻,真的是難上加難啊……我不禁為他的前路而擔憂。


    “二爺的確是個深諳處事之道的人……”


    這幾年,但我所見,都能感受到褚英的氣焰太旺。尤其是自坐上了太子之位後,各種封賞,惹人眼紅。加之又是個不通情達理的性子,難免會令眾臣弟們人人自危。代善卻不同,一直以來,他都未曾表現出要力爭汗位的姿態,而是安分克己,在五大臣麵前謙卑有道。雖然不知他心中是否真的如他表現出來的一般沒有野心,但可以知曉,他的城府確實比一般人要深得多得多。


    “倘若……老八能助我攻下葉赫,要坐上汗位,也並非不可能。”


    末了,□□哈赤又歎息了一句,“他畢竟是孟姑的兒子……”


    他畢竟是孟姑的兒子……他身上,畢竟也留著和東哥相同的血脈……是這個意思嗎?


    再後來,我們便一路無言。


    申時,我們終於行到了撫順邊境。誰知道,迎麵而來竟是早就等候多時的明軍。


    為首那人穿著明朝將領的服飾,帶著高高的紅纓頭盔,騎在馬上,手下不過幾百的騎兵,那陣勢倒也不容小懼。


    □□哈赤見狀,便令眾人下馬,我亦不明所以的照做。


    待行到兩軍人馬已是正麵對峙時,□□哈赤才一個大步站定,半跪在地道:“大明皇帝特意遣使來告,不許我動那葉赫一分一毫。前日我雖已傳達使節,並修書明朝,闡明因果,但為表歉意,決定親自帶兵前來謝罪——懇請李將軍放吾等進教場,讓我將這迴書親手交到將軍手上!”


    李將軍?又是一個李將軍……那李成梁不是已經去世了嗎?看這位李將軍的年紀,倒像是李成梁膝下的哪位兒子。


    那李將軍聽罷,未假思索,似是對□□哈赤極信任一般,下令將建州人馬引入教場。


    建州的人馬雖是進了教場,但□□哈赤卻沒有讓所有人都跟著,單單帶上了我,去與那李將軍在營帳秘聊。我放眼四周,皆是明軍,守衛森嚴,不知道□□哈赤到底打的是什麽算盤。


    我跟著他二人進了營帳,那李將軍瞧了我好幾眼,卻也沒有問我的來曆。


    □□哈赤開門見山道:“多謝李將軍的接見,為表誠意,此番的迴書,我親自帶來給李將軍過目。”


    那李將軍正值壯年,一看便是習武之人,身材健碩,說話帶著濃厚的一口東北口音。接過□□哈赤遞上的迴書,略掃了幾目,便合上道:“你們建州與葉赫,結仇不是一日兩日了。此番出兵,情有可原,這份迴書,我定會轉交給皇上。”


    皇上,神宗皇帝嗎?建州出兵葉赫,看來真是徹底驚動了大明了。


    “李將軍能體諒,我□□哈赤真是無比欣慰!李將軍在這遼東出生,自然知道是那葉赫背盟悔婚在先,又藏匿宿敵布占泰在後。若非是恨之入骨,我也不會出兵相挾。”


    “我在這撫順千戶所也任職多年,與你建州一直相安無事。我相信,此番葉赫之征,也不過是一場誤會。”


    隻見那李將軍態度友好,倒不似我在沈陽城中見到那些漢人,對奴酋深惡痛絕,恨不得立即抓來千刀萬剮一般。


    □□哈赤聽後,又是一叩首,萬分感激道:“得李將軍信任,真是努某莫大的榮幸。”


    “這些大禮就不必了,我雖官職掛在明朝,做這撫順千戶位遊擊多年,遼東的事情我看得清清楚楚。倒是那朝中的宦官們大驚小怪了。”


    雖然不知□□哈赤葫蘆裏賣得什麽藥,但以他的舉動來看,倒像是有意要想明朝示好,決心放棄葉赫了……單單因為葉赫後頭有了大明的保護,他就會善罷甘休嗎?不會的,葉赫是建州統一女真的最後一部,□□哈赤怎麽可能真的放棄!那麽他今日的舉動,完全是為了假意與明修和,好換得喘息的機會,好好休養,來日再戰吧?


    “承蒙李將軍這番過人之見,隻是努某還有一事……”


    “但說無妨。”


    “這位姑娘,當日在我赫圖阿拉中走失,因通曉女真話,被我留在府上做了俘虜。也算是為表誠意,今日便將此女子歸還與明。將軍這裏若是空閑,不如將她安頓於此,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樁心願。”


    這番說辭,便是李將軍,也生了幾分狐疑。但我見他與□□哈赤二人,眉目交匯,竟是老相識了一般,立馬會意。


    “既然通曉女真話,自然是在我這兒大有用處的,”李將軍別有深意地點了點頭,“你既開口相求,我定會好好兒地安頓她。”


    原來,□□哈赤是要把我交到明朝來,交到這個撫順城的李將軍手上。這個無論是皇太極還是大妃,都探不到的地方。對他來說,最為安全的地方。


    於是,□□哈赤完成了任務,李將軍起身送他出了營帳,而我……被留在了原地。


    臨走,□□哈赤迴頭望了我一眼,隻是匆匆,不到半秒的時間,便大步流星地邁出了營帳。


    他的眼神在告訴我:對你,我已仁至義盡了,有生之年,我們就不要再見了。若你再出現在我麵前,對我亦或是對你,都不是什麽好事。


    我滿心淒涼,接下來……我在撫順的命運,會是如何呢?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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