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關於這個結局,我再清楚不過了。這是曆史的進程,是我所無法阻撓的。


    “我知道總有一天會出現今天這個局麵,隻是,我希望你能置身事外。”


    我已是山窮水盡,隻好一股腦地翻出那些儒家修行的中庸之道來,“況且《中庸》有雲:‘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你並非一定要出這個頭不可的,不是嗎?”


    他眉心一皺:“箏箏,你想的太過簡單了。”


    “也許是我想得過於簡單。”我並不是沒有細細思量過,隻是現在的情況,讓我沒有那麽多猶豫不決的時間。褚英……他為我做過那麽多,在別院的時光,每一日都那樣清晰,那段日子的陪伴不是假的。當日他救我進城,起碼一次,我也該為他做點什麽……


    我怯懦地上前牽起他的手,摩挲著他右手食指上韁繩勒出的繭子,“可我真的不想看你們手足相殘,不想看你變成這樣,變得心狠手辣……”


    他神情稍有滯留,卻還是冷聲道:“你求我又能改變什麽嘛?便是我不出手,難保五哥七哥他們不會。結局都是一樣。這次,恐怕沒人能救得了他。”


    “我隻求你這一次,”我眼眶一熱,“……隻此一次。”


    他反握住我的手,按在胸前,我與他四目相對,他眼底的黯然一覽無餘。


    “你從未這樣求過我……”


    “褚英……他是我此生不可多得的摯友。於他,我有虧欠也有感激……哪怕他此番是在劫難逃,我也希望,那個出手之人不是你。”


    他霍地鬆開我手,嗤笑一聲:“誰出的手又有何差別?”


    我望著他決然轉身的背影,心中隱隱作痛。


    “我說過,這一次,我不會幫你。”


    ****


    我無法說服皇太極放棄,也無法製止褚英。在他們的這場角逐中,昏頭轉向的人竟是我。


    兩邊處處破壁,吃力不討好。於是我靜靜地坐下來想,難道是我錯了嗎?我隻是想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能不讓我失去任何一個人,皇太極也好,褚英也好……


    安逸地在建州生活了六年,我從未意識到,突如其來的變故,會將我所有的生活都打亂。我也沒有意識到,明萬曆四十一年這一年,命運,會給我重重一擊,改變我之前所有安逸的生活軌跡……


    明萬曆四十一年,正月。


    這場蓄勢已久的風暴終於是席卷而來了。建州從烏拉撤兵不到兩個月,布占泰旋複背盟,幽□□哈赤之女穆庫什和額實泰,將以其女薩哈廉子綽啟鼐及所部大酋子十七人質於葉赫,娶□□哈赤所聘貝勒布寨女。


    這一次,□□哈赤對於布占泰已然恨之入骨。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背棄盟約,徹底激怒了建州,再加之他向建州的宿敵葉赫部討饒,並迎娶東哥這一舉,更是讓□□哈赤忍無可忍。


    □□哈赤也沒有食言,一如他在朝堂上對眾人許諾的一樣,決定再次率兵攻打烏拉。


    褚英仍是被安排留守城中,卻未被授予職權,顯然□□哈赤對他的逆心已經知曉一二。與上次不同的是,整個建州,除褚英留守外,其餘將領、貝勒全數出動,□□哈赤之意,直指滅亡烏拉。


    我躊躇再三,還是決意去見一見褚英。


    他以身體抱恙為由,已有半月之久為上早朝,我倒不是真的擔心他身體不適,隻怕這二征烏拉,他又會有什麽動作。


    是的,這是他最後的機會,最後的出路了。這一次□□哈赤再次令他留守城中,無疑是再明顯不過的試驗了。可褚英的性格,縱使知道這是火炕,還是會奮不顧身地跳下去……


    比起赫圖阿拉城中其他的地方,大貝勒府我還算是比較熟悉的。其實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很難對這個地方沒有感情,沒有親切感。如今,六年過去了,和我初到赫圖阿拉時的蒙頭亂闖、伶仃寂寞相比,現在,赫圖阿拉更像是我的家,我的歸宿。


    我沒有料到會在這樣的時候遇上郭絡羅氏,她一如我初見她時的清麗樸素,隻是身子瘦了不少,脂粉卻也掩不了眼中的疲倦。


    “範姑娘,好久不見。”


    我的確是很久未見過她了,之前勸誡褚英時我謊稱見過她,不過是想以妻兒之類的話來牽製住他,誰知他竟絲毫不為之動容。


    有的人,天生是薄情之人,愛上這樣的人,注定是淒苦的。


    我一拘身道:“請嫡福晉的安。”


    她臉色有幾分蒼白,卻還是強撐著笑容道:“去看看爺吧。”


    我一怔,有些意外地瞅著她。


    “你去,興許能勸勸他。”


    這話中,我聽出了苦澀、無力、悲哀……更多的,是為人妻的愛!故人見麵,沒有更多的寒暄,隻有這樣的一句發自內心的懇求,我心裏隻覺澀澀的。


    上前扶著她的手,眼眶中不自覺地蓄起淚來,哽咽道:“我去,我去……”


    天色已近垂暮,穿過原本熟悉無比的大貝勒府,一條條的長廊,一間間的院落……我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忐忑嗎?感傷嗎?或許都不是,又或許都是。隻覺腳下的步子都開始不聽話了起來,每一步走走得那樣吃力。


    好不容易是走到了他的屋子前,卻發現自己懦弱到不敢推門進去。


    我沒用……在城中我隻是一個無名小卒,無權無勢。我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幫不了,隻能袖手旁觀……我雖口口聲聲稱褚英為朋友,但到頭來,卻是個最不稱職的朋友……


    屋裏響起一陣瓦罐摔碎的響聲,我一驚,未再猶豫,推開了門扉。


    一陣濃鬱的酒氣迎麵撲來,屋子裏頭很暗。我咬著唇邁了進去。


    一地狼藉,最醒目的,唯有幾隻空酒壇子歪七倒八地堆在炕邊。鋪天蓋地的酒氣將我嗆得一陣惡心反胃,我強忍著喉嚨裏翻湧的酸水,尋找著褚英的身影。


    “出去!”


    一聲怒喝在我身後響起,我倏地轉身一瞧,隻見褚英正衣衫不整地歪在炕上,憔悴不堪。


    “誰讓你來的?滾——”


    他下頷冒出了胡渣,發辮也散了開來,一手還掛著一隻酒罐。


    “不用你催!”我幾步走過去,將他手上的酒罐一奪,怒聲道:“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我巴不得快點滾!”


    他紅著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先前猙獰的表情被我這麽一喝倒是褪去了不少。


    “這樣的我,又該讓你失望了……”


    我不理會他,吩咐外頭的丫鬟準備了些熱水,看他這個樣子,大約是爛醉了好幾日,再不洗漱,該不成樣兒了。


    打好了水,洗了一把汗巾,走過去給他抹臉。他有些抵抗地推開我,我心裏窩火,把汗巾一扔,雙手叉腰道:“我對你早就失望透頂了,不稀罕再失望這一次!”


    “你走吧……”他哀歎道。


    “好!我走!讓你自生自滅!我走了你就別想我再迴來——”


    我大聲衝他吼道,聲嘶力竭,最後眼淚竟不爭氣地簌簌而下。


    “箏箏……”


    他聲音沙啞得不像話,一聲聲地喚著我的名字。


    “你們當我是銅牆鐵壁嗎?我受不了了!你們愛怎樣怎樣,我再也不管了!”


    “你……你別哭啊……”


    他坐起身來,慢慢地拍著我背。


    我揮手推開他,伸出袖子用力地一抹眼淚,拿起桌上的酒罐就往嘴裏灌。


    辛辣的酒水順著喉嚨流入胃腸,刺激著我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


    “你——”他又驚又怒,將酒罐給搶了過去,“嘩啦”一聲,將酒罐用力地摔在了地上。


    “咳咳……咳……”


    我被嗆得不輕,鼻腔裏都灌滿裏酒,胃裏一陣翻湧。


    “你這是做什麽?”


    我腦子充血,隻死命地幹嘔著,就差將五髒六腑都給咳了出來,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險些昏厥過去。


    “學你!”


    即使難受至極,我也不忘頂嘴迴擊他。


    他幽幽地歎息,一邊幫我拍背順氣,一邊啞著聲音道:“你聽好我說的話。接下來,不要留在城中,像上次一樣從軍出征也好,去沈陽也好,總之,不要留在城中。還有……”


    “不要為我和皇太極翻臉,他是這城中唯一能保護你的人,”他的目光裏帶著訣別時的悲戚,“你不用管我的死活,不要去做傻事,聽懂了嗎?”


    “為什麽……”


    “你留在城中,隻會紛擾我的心思,”他扳過我的身子來,身上幫我捋著額前淩亂的發絲,“箏箏,以後你都會明白的。現在隻需要聽我的話,我不會害你……”


    我拚命搖頭,鼻子一酸,眼淚又快湧出來。


    “我怕我迴來……再見不到你……”


    “他畢竟是他的兒子,他還不至於會殺我……況且,不試一試,怎麽知道一定會輸呢。”


    這種情況之下,竟是他在不停地安慰我。“我記得你原來和我說過,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你說你一個人在這裏,孤苦無依……那時候,我就決定,我要盡我所能保護你,至少,要讓赫圖阿拉成為你的家。我跟你允諾過的,要給你一個家。”


    我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手顫顫地抓著他的衣襟。


    這些話,原來他都記得,原來他都還記得……六年了,他從未改變過。


    “你說要跟我有一個交換條件,那時我沒有答應……我那時說,每個人心裏都有所執著的東西,若真是無所牽掛,豈不是太過虛空了……畢竟這是我堅持了半生的事情,要我就此撒手是不可能的……”


    我縮在他懷裏嗚咽著,腦中一片空白,隻聽他聲音低沉地跟我迴憶著,每一個細節都迴憶得如此清晰。


    “你不知道。後來的每一天裏,我都有過動搖……現在想想,若是那時我答應你,也許……”


    “褚英……”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對著我厚顏強笑道:“你還是給我洗把臉吧,我這個樣子,的確是邋遢。”


    “好。”我咬著嘴唇答。吸了吸鼻子,低頭先將自己旗裝理平整,不讓自己顯得過於狼狽,至少……不要將這份狼狽留在他心裏。


    又打了一盆熱水來,將汗巾擰濕,一下一下地幫他擦著臉。擦完一遍,又擰了一把,隻希望時間能慢一些,再慢一些……


    在我要洗第三遍的時候,他倏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先隻是癡癡地看著我,頓了許久,才緩緩道:“那些我沒能做到的事情,或許皇太極真的可以做到……”


    “所以,聽我的話,出城吧。”


    我知道,一切都難再挽迴了。今日的這一番話,是他最後給我的訣別之言。


    “……好。”


    我眼淚再一次決堤。褚英,如果這就是你給我的告別……好!如你——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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