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馬市,等一個人。


    ——倘若你找不到他了呢?


    ——我會在馬市搭一個帳篷,等他。


    ——若還是等不到他呢?


    ——那我就邊烤羊肉邊等他。


    【萬曆歲壬辰】


    豐臣秀吉大舉進兵朝鮮,朝鮮之役起,然朝鮮八道武備廢弛,遂向明朝求援。


    神宗以為“倭寇之圖朝鮮,意實在中國,而我兵之救朝鮮實所以保中國”。因此,明廷答應派兵出援,渡過鴨祿江,居大明領土遼東半島寬奠堡。


    初戰不利,後增援,首除平壤之賊。


    九月,建州衛僉事都督□□哈赤聽聞,因與朝鮮唇齒相依,願出兵援助朝鮮。朝鮮王宣祖拒。


    十月,李如鬆提督薊、遼、保定、山東軍務,並充任防海禦倭總兵官,其弟李如柏、李如梅為副總兵,決心派遣各軍援助朝鮮。十二月,經略宋應昌、李如鬆率軍七萬人東渡入朝,次年正月初六日抵達平壤,初八日合兵進擊平壤,一舉攻克,殲敵一萬餘人,俘獲無數,日軍逃竄。明軍大獲全勝。


    史稱——平壤大捷。


    班師迴朝,途經沈陽驛,李如鬆勒馬下令:“傳令全軍,原地休息,生火造飯——”


    “大哥,你不留下吃飯嗎?”


    “二弟,五弟,你們二人留下守軍,我另有有軍務在身,還需離去片刻。”


    李如梅沒有多想,當即答應了下來,李如柏聽後卻是神色一變,沒有說話。


    李如鬆覺疑,“二弟,可還有事?”


    “你……是要去沈陽城。”


    “是又如何?”


    “你不許去!”


    “我是你父兄,如今又兼總兵之職,你豈敢同我如此說話!”


    李如柏咬牙厲聲道:“大哥,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麽,你不能去!我不許你去!”


    周圍的將士皆側目瞧著他們。李如鬆大怒,叱道:“放肆!你可是想在三軍麵前與我撕破臉!”


    李如柏雙手握拳,額爆青筋,卻再吐不出一個字來。


    “哼,心慈手軟,如何能成大事?那個孩子,留著是個禍患!”說罷,李如鬆一拽韁繩,策馬向沈陽城去。


    沈陽城中,青烏藥鋪。


    母親懷中方滿周歲的女嬰撲閃著烏黑的眼珠,天真無知地望著正在給她喂奶的媽媽。


    鋪外的管家突然衝進屋內,喊道:“夫人,大少爺來了!快……快將孩子藏起來!”


    那婦人雙眼驚恐地睜大,慌亂地將孩子塞進被褥中,再整理著自己的衣衫。


    寂靜的空間中,突然響徹一陣撞門聲,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髒狂跳的聲音。


    李如鬆二話不說,闖進屋中來,手握在劍柄上,狠狠道:“十年前,父親沒有殺你,今日,你若不乖乖交出孩子,休怪我無情無義了!”


    “放過我的孩子,放過她……她隻是個女孩兒,她不會給你們造成威脅……放過她,求你……”


    她跪在地上,淚眼斑駁,隻是苦苦地哀求著。


    誰知原本藏在被褥中的女嬰,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李如鬆冷笑一身,拔劍朝床褥走去。


    “放過她,放過她……”


    她抱著他的腿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李如鬆卻絲毫不為之所動,用劍將被褥挑開,伸手將繈褓中的嬰兒撈入懷中。


    她哭得幾欲昏厥,卻還是死死拉著他的腿。


    李如鬆冷冷地瞧一眼她,“不要怪我狠,我若不這樣做,父親便會親自來動手,你也知道,若是孩子落入他手……”


    他沒有再說下去,一腳將她踢開,離去時也沒有再迴頭瞧一眼這個傷心欲絕的婦人。


    走出藥鋪,李如鬆大步跨上馬,將女嬰用布袋裹在胸前。


    馬兒還未疾馳出城,剛出城郊,準備過河,橫裏便殺出來一匹戰馬來。


    “大哥!”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二弟李如柏。他想必是一路追趕他到此,見他懷中裹著一個女嬰,不由得警惕地握著刀。


    “你當真是不要命了!違抗軍令,你可知是何罪!”


    李如柏絲毫沒有退讓之意,“大哥,這是一條人命啊!”


    “留下她,日後禍患無窮。”


    李如鬆不願再與他糾纏,眼中神色一凜,將懷中的嬰兒解下。


    “今日,此嬰已被我棄之河中,死生有命,來世若想報仇,便來找我李如鬆吧!”


    說罷,他長劍一挑,將女嬰拋入河中。眉梢不露半點喜怒,沒有再看李如柏一眼,揚長而去。


    李如柏飛快地下馬,跳入河中,那女嬰嗆了水,哇哇地啼哭著。


    新虧是初秋,水流不湍,趁那嬰兒沒有沉入河水中,李如柏已經先一步抓住了她的腳踝,將她舉在頭頂,救上岸來。


    他喘著粗氣,身上的衣衫早就被水浸得透濕。看著懷中幸存下來的女嬰,開懷地笑了起來。


    再抬頭,遠處的官道上早已沒有李如鬆的身影了。


    沈陽城城南。


    李如柏抱著這個濕漉漉的孩子,走在沈陽城南的鄉野小道上。


    雖說是救下這個孩子一命了,可他眼下該怎麽辦呢?絕不能將她還給她的母親,這樣隻怕又會惹來殺身之禍。那……總不能將她帶迴家吧?


    正當是苦惱間,李如柏隻見不遠處,一莫約六七歲大小男孩兒端坐在石凳上讀書,身著一件長衫,手上捧的,是一本有些破舊的《春秋》。


    “小書生,又在讀書了?”


    過路的街坊瞧見,笑眯眯地朝他打招唿。那小男孩兒靦腆地一笑。


    “你瞧瞧這範家的大兒子,長得文質彬彬,打小就有文采,真不愧是那‘範文正公’的後人喲……”


    書生……“範文正公”的後人……


    他駐足,細細打量著這個小書生的麵貌,倒是與當年沈陽衛指揮同知範沉有幾分像。


    難不成他當真就是那範沉的後人?


    “書生,你過來。”


    小男孩兒抬起頭來,不解地盯著李如柏。


    “令尊可是前沈陽衛指揮同知範沉之子範楠?”


    男孩放下書,點了點頭。李如柏心中一震。


    “你叫什麽名字?”


    “範文采。”


    李如柏走到他跟前去,望了一眼手中已經酣睡的嬰兒,將她交遞到男孩兒的手上。


    “這是你的妹妹,以後,你要好好照顧她。”


    見那小男孩兒一臉茫然無措,他想了想,又從腰間抽出一塊腰牌來,塞進嬰兒的懷中。


    “將此腰牌給令尊過目,他自然就明白了。”


    未待那男孩兒迴答,李如柏已經一個縱身躍上馬,飛快地駕馬而去。烈風刮在他的臉上,將他的戰袍吹得飄揚了起來。


    記憶中六夫人聰穎過人,讀得四書五經,知書達理,讓她的孩子成長在一個書香門第之家,也算是李家沒有虧欠她的了。


    他逼自己沒有再迴頭看一眼。


    範楠,該是你為我李氏一族報恩的時候了……


    【萬曆歲壬寅】


    “心猶首麵也,是以甚致飾焉。麵一旦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鹹知飾其麵,不修其心,惑矣……”


    書桌前,男孩兒正在專心地習字,他一直在凝神聽她背書,誰知她背到一半,忽然止了聲音。


    “怎麽了?”


    “整日都在背《女訓》,好生無聊……”女孩兒將書扔在一邊,仰頭靠在座椅上,悶悶不樂道。


    “不背《女訓》,那你想背什麽?”


    她眸子忽然一亮,撲到他麵前來:“哥,你帶我去書塾好不好?我也想聽先生講課!”


    他無奈地抄著手,“你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女訓》也說,‘夫麵之不飾,愚者謂之醜;心之不修,賢者謂之惡’。我若整日窩在家中,不去學習,不就成了‘心之不修’了嗎?我這是想修繕自己的心!”


    他被她的歪理折服了,無可奈何地答道:“女孩子家,會讀《女訓》盡夠了。”


    她仍是有些氣不過,懨懨地嘟囔:“女孩子家怎麽了……”


    “要是讀膩了,就出去走走,隻是不要去得太遠。”


    “哥,我們出城玩吧,好不好?”


    “不行!”他斬釘截鐵地拒絕。


    “我們去赫圖阿拉玩,箏兒可會說女真話,可以跟他們對話哦!”


    “不行!”他仍舊是堅決的兩個字。


    “哥……”


    “好了,你再胡鬧,我可要去告訴父親了。”


    他放下臉來,頗有兄長的威嚴,她一聽到“父親”二字,立馬咂舌歎氣,隻好做迴位子上,重新拾起了《女訓》。


    他將書卷微微抬低,眼神掠在她可憐兮兮的小臉上,不由得輕笑了起來。


    “可是,哥哥……”她尾音軟軟的,飄入他的耳際,“為什麽我會說女真話呢?你和爹爹都不會說……”


    他握筆的手一僵,隻聽她繼續自言自語道:“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女真話,可是上次赫圖阿拉城來的那個遊醫,我能和他對話呢!”


    “也沒有人教過你說漢話啊……”


    “哥哥又在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會說漢話,那是因為身邊的人都在說,耳濡目染啦。”


    他手心皆冒出細密的汗來,“箏兒,其實……”


    她垂下眼瞼,額上一圈在餘暉的映照下毛茸茸的,是新生出來的鬢發,兩邊臉蛋粉嘟嘟的,讓人想忍不住捏一捏。


    她卻突然說道:“哥,你不要告訴我,我不想知道。”


    “我好怕自己知道了之後,會失去很多東西,所以,就算是到死,也不要告訴我。我真的不想知道。”


    他愣在原地,也不知該如何欲蓋彌彰過去。


    就算是到死,也不要告訴我……


    他聽見自己有幾分顫抖的聲音,從齒縫間擠出來。


    “好。”


    【萬曆歲乙巳】


    “哥,你看,這裏有好多魚!”


    “哥,你快來,這匹絹布好漂亮!”


    “……”


    “哥,你娶我好不好?”


    範文采將書袋挎在肩上,伸出手指輕刮她的鼻子,嗤笑道:“傻妹子。”


    她不服氣地跳到他跟前,攔住他的去路,嘴巴就快撅到了天上去,不依不撓:“我可是認真的。”


    “好,你是認真的。”他就地投降。


    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發覺不對勁,又逮住他道:“不對,你糊弄我,你還沒有說你答不答應娶我呢!”


    “箏箏,聽話,不要胡鬧。”


    她垂下頭,氣餒得像隻淋了雨的流浪貓,低聲嘟囔道:“為什麽你們都說我在胡鬧?你也是,爹爹也是,就連文程也是……我明明沒有在胡鬧啊……”


    她卻不知道,他是被她追問得窘迫至極,不知如何作答,才隻好擺出長輩的威嚴來的。


    “好了。不要瞎想,我帶你去書塾就是了。”


    “你不許反悔哦!”


    他莞爾一笑,“我何時騙過你?”


    “鳳凰於飛,翽翽其羽,亦集爰止。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於天子。鳳凰於飛,翽翽其羽,亦傅於天。藹藹王多吉人,維君子命,媚於庶人。”


    講堂上的老先生慢悠悠地講解道:“此句乃歌詠周天子之篇。文以鳳凰比周王,以百鳥比賢臣。天子受擁猶如百鳥擁鳳,即所謂‘媚於天子’、‘媚於庶人’也……”


    她有些執拗地站起來說道:“誰說這一定是要歌詠周天子的詩呢,寫詩人說的嗎?”


    堂下哄笑一片,他伸手輕拽她的裙裾,示意她不得無禮。


    誰知她竟絲毫不覺得做錯,麵不改色道:“先生,鳳凰於飛,寫的是鳳和凰相偕而飛,百鳥簇擁跟隨,就像君子愛戴天子一樣。本篇明明寫的是夫妻間的合歡恩愛啊……”


    那老先生沉著臉瞧著她,她鼓足了氣正視迴去,他在一旁隻覺得尷尬至極,隻好連忙起身替她認錯道:“小妹少不更事,出言冒犯先生,請先生——”


    他話到一半,老先生突然仰頭笑了起來,惹得眾人皆是莫名。


    隻見老先生踱步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因爾所見,得爾所悟喲。哈哈……”


    邊說著,邊瞟了一眼佇在一旁的他,眼中滿是笑意。


    她渾然不知這老先生話中的意思,愣愣地撓頭,身旁的他卻早已臉紅到了耳根。


    “先生堂上說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自出了學堂,她便開始纏著他求解,誰知他板著臉,一副生氣了的模樣,壓根不打算迴答她的問題。


    “好了,哥,我知道今天這樣不對,但先生也沒有怪我啊……”


    “你還知道認錯?”他故意提高了幾分音量。


    “我真的知錯了……”


    她又開始像個小鴕鳥一樣低著頭,聲音軟軟的。


    他心中寵溺萬分,嘴上卻毫不客氣道:“罰你迴家抄《女訓》。”


    “哦,”她答應著,臉上仍是苦惱的表情,“先生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你聽了會臉紅呢……”


    “有空想這個,不如好好想想迴家抄書要抄到幾時吧。”


    他邊敷衍她,邊在心裏偷笑著,幸好她不是大智若愚,幸好她沒有聽明白。


    【萬曆歲丙午】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如今我範家也有女一枚初長成喲……”


    範楠靠在床上,臉上泛著病態的潮紅,隻是慈愛地摸著她的頭頂。


    範文采和範文程二人皆跪在地上,唯有她坐在床邊,緊緊握著範楠的手。


    “爹爹……”


    “如今你已到了適嫁的年齡了,為父給你尋了一門親事,對方是遼陽都轉運鹽使司都同知之子,家境殷實,為父見過一次,相貌品行皆是不錯的……”


    跪在地上的範文采先是一驚,沒想到父親竟是要將她嫁出去……


    她淚眼婆娑,啼哭道:“我不要嫁,我要在家守著爹爹……”


    “女兒大了,哪裏有不嫁的,你娘走得早,她生前一直囑咐我要給你尋一門好親事……”


    範楠甚少拿母親來糊弄她,他一直騙她說,她是他的原配夫人生的,可惜她不到兩歲的時候,她母親便去世了。


    她還在抹著眼淚,聲音梗咽:“不嫁,不嫁……”


    他聽著她的啜泣聲,不覺得一陣心痛,冰冷的底麵好像將寒意都傳到了他的身上一般。


    “此事就這麽定了,你就是不願意嫁也得嫁!咳咳咳……”


    範楠說完,突然一陣猛咳嗽了起來,原本跪在地上的二人連忙爬起來扶著範楠,滿目焦急擔憂之色。


    “父親——”


    他隻是擺擺手,推開了兩個兒子道:“你們去,為父無礙。”


    她原本以為爹爹隻是在嚇唬她,隻是因為她太調皮太貪玩了,也許隻要她撒撒嬌,爹爹就不會把她嫁出去了,爹爹舍不得讓她嫁人的……


    誰知眼下,當真連哭鬧的力氣都沒有了,都沒處使了。


    爹爹老了,爹爹是真的要將她嫁出去……


    出嫁那日,正直初秋。


    她穿著紅豔豔的嫁衣,麻木的就像燈影戲裏頭的皮偶一樣,任由著別人擺布。


    嫁人……對她來說一直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可她現在卻正穿著嫁衣,即將要嫁到遼陽的官吏家去,嫁給一個她素未謀麵的男人。


    她心裏很亂,理不出個頭緒來。爹爹為什麽要著急著將她嫁人,她不知道,為什麽她要嫁給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她不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喜轎一路從沈陽抬到遼陽,一路上吹著婚慶的嗩呐,她頭蓋喜帕,聽著無比刺耳。


    她悶在轎子中,隻覺得胸悶鬱結,於是揭下喜帕,將轎子側邊的轎簾掀開透氣。


    誰知剛掀開轎簾,就瞧見了他。


    他也換上了喜慶的衣服,騎在高高的馬背上,馬脖上還係了紅綢,可瞧他的神態卻看不出一絲欣喜來。


    他不開心嗎?為什麽不開心?眼前明明是一片熱鬧喜慶的景致,可仿佛落在他的眼中,卻像是一片荒涼。他的目光……看起來竟像是責備。


    她默默地放下轎簾,腦子裏卻想起了她跟著他在書塾讀書的日子。


    “因爾所見,得爾所悟……”


    她默念著當初老先生說的那句話,她一直沒有弄懂的一句話。


    因爾所見,得爾所悟喲。你所看見的便是所想到的……因為心中想著愛人間合歡之景,所以想到“鳳凰於飛”之意嗎?


    如果真是此解,那麽他呢?他為什麽臉紅?為什麽一直不肯告訴她?


    她“嘩”地掀開轎簾,這動靜惹得騎在馬上的他也側目望向她。


    四目相對,仿佛一瞬間,所有的感情都蘇醒了起來。


    “哥,你帶我走好不好?”


    她原本想對他說很多,很多很多,最後隻化作一句——


    帶我走好不好?


    她盯著他嘴唇張合,仿佛在說,“好。”


    他沒有食言,真的帶她走了。


    明目張膽地拉她下了喜轎,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也不知是哪來的衝動。


    他看著她精心畫過的妝容,不由得一陣心悸,幸好……幸好他邁出了這一步,沒有讓她就這麽嫁給別人。


    他駕馬帶著她,一路疾馳,像是逃亡一般。他甚至在想,如果可以,他倒真希望能帶她亡命天涯。他將她環在胸前,一低頭便能聞道她發間若有若無的清香,天知道他等待這樣一低頭的溫柔,等待了有多久。


    腦海裏滿是她每日與他生活的點滴,她惱人的樣子,讀書的樣子,習字的樣子,撒嬌的樣子,歡喜的樣子,失落的樣子,倔強的樣子。她也許和世上所有鄰家碧玉一樣,隻是他偏偏就是被她的樣子所吸引。


    兄妹……他從來沒有真正的把她當做妹妹,從十五年前,那個戰袍飛揚的背影消失在沈陽城的那一天,他再沒有把她剔除出自己的生命。


    一路上,多說什麽都是徒勞。他與她一路過來,所有的感情都成了順理成章。


    他也不知道要帶她去哪,跑到馬兒也累得粗喘,他終於在一條溪澗邊停了下來。


    她的嫁衣很不方便,得提著裙裾才能走動,頭頂上戴了許多繁瑣的飾物,沉重重的,束縛得她難受極了。


    他用荷葉給她盛了幹淨的清泉,因為今天要忙一整日,間隙肯定是沒有時間方便的,所以喜娘特地交代了她不要喝水。到現在早就渴到不行,仰頭喝了個幹淨。


    他們找了塊石頭坐下來,周遭的景色居然出奇的美。倒真有幾分王維筆下“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意境。


    “哥,你說迴去以後,爹爹會不會大發雷霆……”


    他一手攬過她,正陶醉這份難得的寧靜,她竟十分不識趣地打斷了他。她的老毛病又來了,一問便是一連串的問題。


    “哥,你還記得原來書塾先生對我說過的話嗎?他的話中之意,我想到了哦……”


    “哥,我是不是很聰明?”


    她當真是聒噪,聽得他一陣心煩意亂,誰知她仍然一臉毫無所覺地繼續說道:“哥……”


    他不由分說,一低頭就吻住了她嘰裏呱啦說個不停的小嘴。


    “唔……”


    迷戀了如此久,終於是嚐到了。他想。原想淺嚐輒止,可是卻仿佛嚐不夠,隻覺得就算老天要讓他用餘生換此時片刻的美好,也是心甘情願。


    她的粉拳捶在他胸前,他卻伸手逮住她柔弱無骨的小手,摁在胸前。


    這對她來意味著什麽,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此時此刻,便令此生足矣。


    xxxx


    範楠正負手在屋中踱步,臉上的神色說不出是喜還是憂。


    “父親,你先坐下來,大哥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他一定會帶姐姐迴來了。”


    一旁的範文程甚是擔憂,怕範楠怒火攻心,隻有不停地安慰著。


    範楠一言不發,對他的話置若罔聞,他也無法,隻好陪著範楠一起等。


    他們迴到沈陽已經是深夜,路上的更夫已經敲過了三更。


    家中氣氛死寂,跨進屋時,他仍不忘緊緊握著她的手。


    他知道,有些事情,遲早要麵對,有些事情,無法逃避。所以迴來的路上,他就已經想好了,哪怕被人唾棄也好,他也要說出來。


    她跟在他後麵,怯生生地走進來,結果範楠並沒有和預想中一樣大發雷霆,而是掃了一眼他們緊握的雙手,皺緊了眉頭。


    “父親,我有話要說……”


    “你知道你今天做了什麽嗎?”


    “我這麽做是有緣由的。”他冷靜地應答著。


    範楠冷冷笑了一聲,“這個秘密,我藏了十五年,原本打算帶進墳裏,化作黃土也就罷了。沒想到今日,你們終究要逼我說出來。”


    他心頭一震,手上握著她的力道也不由得加重。


    “箏兒,你可知,你為何會說女真話嗎?”


    “……不知。”


    “因為你是女真人家的女兒。”範楠語調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這番台詞早已在腦海中練習過了千遍萬遍。


    “爹爹……”


    “我不是你的爹爹,你日後也不用再這麽喊我了,至於你和文采,你二人若是彼此心儀,大可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不用避諱任何。”


    範文采有如五雷轟頂一般,不敢相信事情竟會是這樣的起源。雖然他一度追問過父親,可他從未將這些透露給他過。


    她腦中轟然一聲,所有意識都歸為空缺,不可置信地看著範楠。也就是一秒鍾的事情,她身子一軟,便昏厥了過去。


    她沉沉地醒來,他和範楠都在床邊守著她。


    “十五年前,你被人從你生母手中擄走,我將你收留了下來,你是你母親和女真人生下來的孽種,所以李家不能留你。我祖上曾有愧於李家,不但如此,家父又曾受過李家恩惠,所以,李家的恩情,我不能不報。”


    “李家是什麽人?我生母……又是誰?”


    “鎮遼二十餘年的遼東總兵——李成梁。當年將你交到我們手上的,是他的第二子李如柏,曾經的貴州總兵。而你的生母,是他的六夫人。”


    是啊,大明又有誰敢自稱李家?唯有那個名震關外的李成梁了吧……


    在沈陽長大的她,並不是不知道李成梁這號人的,但畢竟……太遙遠,太陌生了。


    李成梁,李如柏,六夫人……這一個個名字湧入她的世界,仿佛眼前有白茫茫的一片濃霧,總是驅散不開。


    “那我的生父呢?我的生父是誰?”


    範楠沉默了。她的生父是誰,他不知道。李家人沒有告訴他,他擔驚受怕了十五年,可這十五年來,李家人也沒有來找他,就連六夫人,也沒有來尋找過這個孩子。就在他以為他可以安心了,可以將這個事實一直隱瞞下去時,卻沒想到……


    而此時此刻,他要如何告訴她,其實她不過是個棄嬰,是個孤兒。


    造化……何止是弄人?


    “你從前就不許我去赫圖阿拉,你和爹爹一樣那麽恨女真人,你也不會要我了,我知道你也不要我了……”


    她忘了該怎麽流淚,隻是死死拉扯著他的衣襟。


    他想開口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敗下陣來。她捂著耳朵拚命搖頭,語無倫次道:“你答應過的,就算是到死也不要告訴我,我不想知道,真的不想……”


    他原本想擁她入懷的手僵在空氣中,一切顯得那麽突兀和不自然。他想不出什麽言語來安慰她,他開始後悔,如果沒有邁出那一步,如果沒有自私地想要帶她走,至少……她會比現在好過一些。


    上一刻,他們還那麽美好。這一刻,早已天翻地覆。


    ……


    “你為什麽會說女真話呢,難道你是蠻子?”


    “你的眼睛顏色也和我們的顏色不一樣哦,好奇怪。”


    “你長得一點都不像沈陽城裏的姑娘,倒像酒樓裏流連的那些胡姬!”


    她好像睡了很久,久到幾乎可以將長達十五年之久的記憶重新翻出來重溫一遍。


    陷入一個很長的夢靨中,難以自拔,隻能徒勞的掙紮著。


    她決定逃跑。


    這一次,是自己一個人流亡,沒有人會帶她走。也他會去找她,隻是她知道,他再不會,再不可能帶她走了。


    隻因為她和他不一樣,她是關外蠻夷人的女兒,她是他的仇敵。


    她不會騎馬,隻會騎小騾子,於是她草草收拾了行囊,沒有絲毫猶豫,沒有絲毫滯怠,乘著月色離開了沈陽。


    她不識路,便沿著馬市一路走,也不知道何處才是歸處。


    也許她應該去赫圖阿拉,以前就一直很想去赫圖阿拉,現在她才明白,原來這是一種類似血脈般的向往之情。其實老天一直在暗示著她種種,可惜她從未上心過。


    這是第七日,她筋疲力盡,身上的幹糧也早已吃光了。


    原以為入夜之後,馬市上便不同白天般熙熙攘攘了。誰知越是到了晚上,馬市越是熱鬧非凡。


    草帳外點著篝火,幾個女真人圍著圈坐著,有吃有喝,有說有笑。


    烤羊腿的香味兒直在她鼻子周圍打轉,她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在在一旁的老魁樹下坐了下來。一夜的顛沛,她也已饑腸轆轆了。


    遠處一擱老頭兒拄著拐杖走了過來,聞道了這邊的烤肉香,笑眯眯地靠攏過去,“幾位爺賞點吃的唄?”


    “給是成啊,但總沒得天上掉餡餅吧?”


    旁邊一人附和道:“是啊,你得讓爺幾個瞅著開心,爺才能給賞啊!”


    “幾位爺何必為難老朽這介窮酸書生呢?”


    其中一位頗為年輕英俊的男子從人群中站了出來,周圍的人紛紛恭敬地退讓開來,看來是身份非比尋常。


    “即使書生,想必有幾分文墨,不如就即興作首詩吧,如何?”


    那老頭兒眼珠子骨碌地轉了兩圈,清了清嗓子,開始念道。


    “累累椎髻捆載多,拗轆車聲急如傳。


    胡兒胡婦亦提攜,異裝異服徒驚眴。


    天朝待夷舊有規,近城廿裏開官廛。


    夷貨既入華貨隨,譯使相通作行眩。


    華得夷貨更生殖,夷得華貨即歡忭。


    內監中丞鎮是邦,連年峰火疲征戰。


    茲晨何幸不聞警,往事嘻噓今複見,


    共誇夷馴斯人福,載酒招唿騎相殿,


    寒威懍懍北風號,不顧塵沙撲人麵。


    嚴申互市勿作偽,務使夷心有餘羨。


    群酋羅列拜階前,仍出官錢共歡宴,


    令其醉飽裹餕餘,歸示部落誇恩眷,


    朝廷有道將領賢,保爾疆土朝赤縣,


    肉食酪漿如不充,常來市易吾不譴。”


    搖頭擺腦的一首詩作罷,可把那幾個女真人給看傻了眼兒。唯有站出列的那位俊朗非凡的少年,倒是頗為讚許地點頭。


    揚手對後頭的人道:“作得好,賞!”


    他如此一說,後頭的人皆跟著起了哄,不僅是賞了酒肉,還有不少稀奇的玩意兒。


    這都能得賞?她見狀,心中十分氣不過,也沒管那麽多,幾步走到那老頭麵前,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騙人!”


    “姑娘何處此言?”


    她有轉身麵朝那少年,趾高氣昂地說:“瞧你像是懂詩文的人,沒想到竟連這首詩都沒有聽過。”


    他有些訝異和不解地瞅著她。她餓的幾乎前胸貼後背了,所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解決溫飽問題才是最要緊的。


    “這詩哪裏是他作的,這分明是正德年間遼東巡撫李貢寫的!”


    那老頭一聽,便蔫了一般,臉色難看極了。


    她仍舊鼓足了氣道:“偷用他人文章,來騙吃騙喝,實在可恥!”


    “借鑒借鑒,豈能叫偷……”他擺手辯解著。


    “好你個老家夥,敢誆我們!”邊上有幾個女真人啃著羊腿,一聽這話,擼起袖子就要過來找這老頭兒麻煩。


    卻被那少年攔住,他笑的十分清雅,有如四月裏和煦的春風一般,沁人心脾。


    幸好是在夜裏,不然她真怕自己會被他的笑容給蠱惑了。


    “想不到姑娘竟是如此有文采之人,在下敬佩。”


    她也學著他的樣子,謙虛道:“不敢。”


    隻見他緩緩遞出左手,笑得愈發溫柔,“我叫葉君坤,你呢?”


    “我……我沒有名字。”


    “人生在世,怎麽會沒有名字呢?”


    “名字……很重要嗎?”


    麵對他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她摸摸肚子,有些犯難。


    “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不過,在那之前……”她舔了舔嘴唇,“可不可以先給我一些吃的?”


    他朗聲大笑了起來,立馬招唿人來給她準備了些烤好的羊肉。順便遞給了她一把羊皮匕首,用來割羊肉。


    “我們吃的都是半生的,這些是全熟的,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她蹲在火堆旁狼吞虎咽,顧不上答他的話,隻用力點了點頭。


    瞧見她這副模樣,他不由得好笑了起來,輕拍她的後背,“慢一些,該不消化了。”


    他一直陪到她飽食饜足,周圍的那些女真人早已不見了蹤影,唯有他二人。她伸出袖子揩了揩嘴上的油,一點兒也沒有大家閨秀的模樣。


    他仍是笑,笑著說話,笑著看她。


    “吃飽了,不如去河邊散散步吧,一口氣吃下去這麽多,若不消化掉,晚上該鬧肚子了。”


    她有些警惕地看著他,畢竟他是陌生人,從未相識的陌生人,她不敢輕易相信他。


    “放心,我是好人。”


    也不知這句話有什麽神奇的力量,竟然真的起了安撫的作用。她沒有再猶豫,牽上騾子,跟著他去河邊散步。


    拱橋月下,他們席地而坐,月光灑在河麵上,泛出層層銀光。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了吧?”


    “箏箏。”


    “沒有姓氏嗎?”


    “沒有。”


    她冷冷地迴答著他。


    “我認識一個姑娘,她和你很像,沈陽城裏的,也叫做箏箏哦。”


    她側目去望他。


    “不知道你認不認識她,她叫做範箏箏,風箏的箏。”


    她瞪大了眼睛,他說得稀鬆平常,絲毫看不出說謊的模樣。


    “你……認識她?”


    他點點頭,眸子清亮透徹,皎潔如月。


    “是的,我認識她。聽說她獨自離家了,所以我一直在這裏等她,等了已有七天了。”


    “你為什麽……要等她?”


    “因為她,她的爹爹憂鬱成疾,她的哥哥茶飯不思。所以她的弟弟希望能找到她,帶她迴家,家人團聚。”


    她心中一空,頓時心中的酸楚翻湧而出。


    “你是誰?”


    “我是葉君坤啊。”


    他的笑容在夜幕下,透亮如星辰。


    他邀她去帳篷裏休息,她拒絕了。於是她獨自在河邊坐了一宿,他沒有陪她。


    吹了一夜涼風,自然是要感冒的,她也沒有幸免。不過,至少讓她清醒了一些。


    第二日初曉,他起床來河邊洗臉,她出聲問他:“今天呢?今天還要繼續等她嗎?”


    他抹了抹臉上的水珠,“也許等,也許不等。”


    她頓了頓,思緒飄遠了片刻,突然對他說道:“你能帶我去赫圖阿拉嗎?”


    “赫圖阿拉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好。”


    “即使這樣,我也想去看看。”


    可是,他最後還是沒有帶她去赫圖阿拉,他說,“我還要等那人來呢。”


    “隻怕她不會來了。”


    “我是信守諾言的君子,既然答應了朋友之托,便不會出爾反爾。”


    “如果她一直不來呢?”


    他苦笑,“那我隻好邊烤羊肉,邊等她來。”


    “好吧,你繼續等吧。我要走了。”她騎上騾子。


    他塞給她一袋子碎銀,還有那把羊皮匕首,“女孩子家,在路上肯定用得到。”


    她沒有拒絕他的好意,卻也沒有迴家去,而是繼續走走停停繞著圈。餓了,就吃點幹糧,累了,就投宿客棧。她帶著他給的匕首到處遊走,貼身攜帶,那把匕首上刻著一個隸書的“皇”字,她一直不明白這個字是什麽意思。


    又這麽奔走了數日,後來她累極了,抱著一絲僥幸去了馬市,沒想到他居然還在那裏。


    “你真的還在等?”


    “是啊。”


    “真有毅力。”她心中有些過意不去。


    “今天要不要吃烤羊肉?”他問。


    她衝他笑著,拿出匕首來在他麵前晃著:“要,我要全熟的羊肉。”


    其實他的烤的羊肉總是半生半熟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都能吃得特別香。


    酒足飯飽之後,踩著碎石鋪就的河灘,她與他並肩漫步著。


    他臉上的笑容就像長白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寧靜,卻總帶著些說不出的苦澀。


    “你有哥哥嗎?”她倒轉個身子,退著步子走起來。


    “有,”他雙手負在身後,“而且有好多個。”


    “好多個啊?”


    “是啊,有七個呢!”


    她瞪大了眼珠,不可置信道:“這麽多哥哥,你豈不是很幸福?”


    “這是什麽理論?哥哥多,不見得幸福,我倒希望我是老大,一個哥哥也沒有。”


    她也沒有深究下去,隻是點點頭,又說:“也對,像我哥哥那麽好的人,很少有的。”


    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問:“既然有那麽好的哥哥,還不打算迴家嗎?”


    “你不會明白的,”她仍舊在迴避著關於“家”的一切話題,“你呢,你也不打算迴家嗎?”


    “我?”


    他先是一陣沉默,才緩緩開口道:“我還沒有完成父親交予我的事情,所以,不能迴去……”


    “你離家那麽久,你父親一定很想你。”


    “誰知道呢?”


    誰知道呢?別人的故事,聽得再多,終究還是體味不了的吧。


    即使日子過去了不少,她還是經常想起他,想起跟在他後頭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喊著“哥哥”。


    她時常想起他寵溺地揉著她的頭發,說:“箏兒,你也該長大了。”


    她長大了,是真的長大了。


    後來她每每途經沈陽,都會去馬市。這已經成為了她這幾個月來的習慣了,隻要累了倦了,就來這裏找他。每一次她都沒有失望。


    他一直在那裏,坐在帳篷前麵,像個守望者,又像個遊吟詩人。她和他相處得很愉快,從來沒有過的愉快,有時候,隻是吃幾塊烤羊肉,說一些不搭邊的話,也是好的。美美的在帳篷裏睡上一覺,第二天有重新踏上路途,周而複始。


    又幾個月過去,到了初冬。


    結果,他不在那兒了。等著她的,是披麻戴孝的範文程。


    他眼中神色冰涼,“父親走了。”


    她手中的水囊跌落在地,裏頭的清水如數潑在了泥地上。


    她迴家了,終於。卻是以這樣一個契機,一個理由。


    是個數月,她也終於瞧見了他,她曾經的哥哥,曾經撒著嬌,拽著他的胳膊要他娶她的人。


    他剛剛及冠,本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卻麵色蒼白,下頷蓄起了胡子。她沒想過再相見會是這副光景,心中感慨萬千,他亦是如此。


    她穿起了喪服,走到他身邊,笑著說道:“哥,留胡子,真不好看。”


    他原本毫無焦距的目光突然清晰了起來。


    “好,那我不留了。”


    ——哥,你帶我走好不好?


    ——再選一次,我不會帶你走。因為你是我的家人,隻是家人。


    “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馬市,等一個人。”


    “是什麽人?”


    “他叫葉君坤,我隻知道他是個女真人。”


    “倘若你找不到他了呢?”


    “那我就在馬市搭一個帳篷,等他。”


    “若還是等不到他呢?”


    “那我就邊烤羊肉邊等他。”


    “傻妹子……”


    “哥,我不傻,我隻是寧願裝傻。”


    她迫切地想要見他,想要和他一塊坐在火堆旁吃羊肉吃的滿嘴油。


    她有好多話想問他。


    ——其實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了吧?我就是那個你要等的人,可是為什麽,每次等來我了,你又從不挽留我呢?


    ——為什麽,不再等一等我呢?


    【萬曆歲丁未】


    “此藥可保她性命無恙,她何時能醒,全看她個人的造化了。”


    “真的沒有法子了嗎?”


    “此乃她命中之劫,恕我無能為力。”


    “嗬,世上居然還有無藥可醫之症。”


    “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要我怎而為之?”


    範文程走到屋外,外頭下著雪,和著刺骨的冬風。隻見他披著一件寬大的貂皮麾袍,正屹在門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你怎麽來了。”


    “偷了我父王的敕書來的。”


    他低頭斂了笑容,遲疑地問:“她……還好嗎?”


    “她很傻,硬是要迴去等你。在河邊等了你三天三夜,發了高燒也不知道。”


    “抱歉,當時我必須要迴赫圖阿拉了,父王交給我的事情已經做完了,我沒有理由不迴去。”


    範文程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是她的命。”


    他沉默,一時找不到什麽合適的台詞。


    “你要等她醒來嗎?”


    “不了,我現在這樣……如何見她?”


    “你不怕她醒來之後,徹底忘了你?”


    “也許吧,忘了我更好。我對她撒了一個謊,而我現在根本無法圓這個謊。”


    “葉,葉赫那拉;君,即代帝皇;坤,太極八卦中,行八為坤。君坤,好一個君坤。”範文程搖頭道,“她那麽聰明,總有一日猜得到你是誰的。她隻是……不願去猜。”


    “到那時,欠她的,我都會悉數償還給她。”


    萬曆歲丁未,正月。


    範文采將那掛藥擱下,走到她床榻邊坐下來,用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輕輕喚了句:“箏箏?”


    正月裏,外頭冷風颼颼,他剛從外邊迴來,手是極涼的,惹得她本能地往被子裏縮了縮,隻怯怯地道:“大哥……”


    他伸出的手僵在空氣中,早已忘了該如何悲如何喜。


    最終,隻能有如挫敗地苦笑一下,歎一口氣,悠悠道:“忘了也罷,忘了也罷……”


    亥時,她已重新睡去。


    院外。他收到他的飛鴿傳書,徹夜疾馳地趕了過來。


    他甚至一腳還沒跨下馬鞍,便唿吸急促道:“她醒了?”


    範文程點點頭,“她果真將一切都忘了。可我隻怕姐姐她……對大哥用情至深,總會有一日,會將前塵皆記起……”


    “如果真有那麽一日,證明他們緣分未盡,便是換做何人,也左右不了。”


    “孽緣……”


    這二字一出,引得二人皆是一陣沉默。


    “如果,她不在沈陽,如果我們將她送去赫圖阿拉——”


    “你這樣做,她不會原諒你的。”他出聲打斷他。


    “如今唯有如此了,”他仿佛下定決心一般,“範家完了,現在唯有你能幫我了。”


    他摸摸鼻子苦笑,“你們家人,恨女真人入骨……而且,她若是知道我是建州的八王子,難保還會搭理我。”


    對方亦是苦笑:“你該不會是怕了吧。”


    他不得不承認,他是怕了,怕下一次遇上她,就沒有那麽輕易對她放手了。


    “你非要如此嗎?”


    “她身上本就有著女真的血脈,哪裏是我們能夠留得住的!”


    他思忖片刻,“好,我答應你。”


    “今夜子時出發,要一匹腳力好些的馬,明日卯時便能到了,可能要借你的烏雲獸一用了。”


    “好。”


    “你會告訴她,你是葉君坤嗎?”


    “馬市的任務完成之後。這世上,就再沒有葉君坤這個人了……”


    ——我會讓她重新認識我,用我原本的身份,讓她認識我。


    ——我要去馬市,等一個人。


    ——倘若你找不到他了呢?


    ——我會在馬市搭一個帳篷,等他。


    ——若還是等不到他呢?


    ——那我就邊烤羊肉邊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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