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是個慣會自欺欺人的,葛菁之死疑點重重,但既然匪寇已除,他也就睜著眼睛說葛愛卿大仇已報,赦免了葛韻婉私自調兵的死罪,賜了塊“智勇純孝”的牌匾,就不了了之了。知道忠義太子和忠定王雙雙出了事,他們的舊黨相爭,這件事才抖露了出來。


    時人說“葛女憤而起,夜奔涼州,召集父祖舊部,奇襲鸛洪山,手刃賊子”,她用葛菁的佩刀親手斬下了叛徒和匪首的頭顱,然後迴涼州為自己私自調動朝廷軍隊一事請罪,朝野為之轟動,涼州百姓聞風而出,爭相一睹這個奇女子的風采,想看看這個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是不是一夜之間長出了三頭六臂。彼時她數日未眠,入了城便下馬,自縛而行,一身匆忙趕出的孝服濺滿了血汙,幾要染成赤色,步履蹣跚,神色麻木,叫人看著也隻得肅容起敬。


    沒人知道她到底哪來的膽量,唯有她自己清楚。


    太上皇說葛菁得以瞑目之際,她分明是想哀嚎出聲的,隻有心底一隻手狠狠地捂著嘴,才克製住了自己。她什麽都知道,是誰來勸父親歸順的,那人是奉誰的命令,後來又如何威脅父親的,誰有能耐收買追隨了父親整整二十年、地位不低的親兵,鸛洪山的匪寨一向欺軟怕硬不成氣候,到底是如何忽然有膽量截殺朝廷命官的,她俱知曉。更知曉的是,他們要父親的命尚需找法子掩飾,但要對葛家可能知情的老弱婦孺斬草除根,卻不需要顧忌的。她殺上鸛洪山,看著像是被仇恨衝昏了頭腦無所畏懼了,其實人皆不知,她正是因為驚懼,才放手一搏,拚出個魚死網破來——閨閣小姐拋頭露麵做出這樣的事來,足夠驚世駭俗了,而一旦她的名聲傳出去了,她的生死,也就多了無數雙眼睛幫著看著了。更何況,她一介弱女,縱有葛姓,又如何說服紀律嚴明的涼州軍跟隨其報這個私仇?人真義薄雲天至此,冒著掉烏紗帽,甚至掉腦袋的危險聽從她一個丫頭片子的指揮?還是因為涼州軍守備是忠定王的人,巴不得這事鬧得更大些,方派出了人馬。太上皇想來也是心裏有底的,然而所謂的真相哪抵得過他的兒子。


    也是好笑,替他開疆拓土、守邊衛界的將軍的性命不重要,黨派傾軋也能裝不知道,他的兒子們在他病榻前不夠哀痛和睦才是要緊事。


    也因此緣故,即便二王皆成過去,他們的那些幕僚走狗,依然能夠暢通無阻地升官發財。王子騰絕對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比其他人更端正些,因他是真心誠意效忠太上皇的,選擇忠義太子,也隻是為了太上皇百年後的事兒做考慮。是以當他發現忠義王買通了禁兵的時候,他盡了忠臣之能,太上皇因此分外倚重他。


    於是那些他給忠義太子辦事時犯下的錯,死去的一兩條人命,就更加不重要了。


    葛韻婉確實是個氣性有些大的人,脾氣相較於寶釵等來說,也算不上好,但她真不至於為了紈絝子弟的一句真心話就要不顧小姑的心情,斷了兩家的來往。倒不如說,若是寶玉沒來,或者說話做事得體恰當,她反倒要失望呢。如今有了個由頭,徹徹底底地撕下臉來,不用麵對著王子騰的親戚假意客氣,她總算能鬆了一口氣。


    畢竟一夕之間天翻地覆,慈父枉死,家道中落,即便現下她已為人妻,將為人母,還是忘不了那日淘氣,躲在父親書房裏的屏風後所聽到的種種。


    這些過去她當然不會去跟夫家人說,但夫妻本就是世上最親密的關係,林征又不是傻的,哪裏會看不出來枕邊人心事重重,也是問了幾年,才等到她放下心防。


    但黛玉聽來,卻震驚得很。她已從林海之事上瞧見了官場黑暗,幾乎就要信了寶玉那套官場無好人的理論,但同嫂子經曆的那些比起來,她自以為的“已經看清了”卻又算無稽之談了。隻是江南鹽商也罷,那些想要用林家私產來填補鹽政空缺的貪官汙吏也罷,倒也離她離得有些遠,頂多就是其中一二竟與外祖母家有些交情,讓她心緒難寧罷了。可是寶玉的親舅舅,卻隔得那麽近。


    王子騰其人,薛蟠、寶玉避之不及,寶釵等卻深以為榮,就是探春,也隻認這一個“舅舅”。賈母嚐說,賈王史薛四大家族,如今也就是眼看著的風光了,真正得力的,如今也隻剩王子騰一人。因他的緣故,王夫人、王熙鳳在兩代妯娌裏皆出挑得很,寶玉平時惹了賈政不高興,也多喜歡謊稱去舅母那裏、舅母給的,多半能逃過一劫。可倘若王子騰如今的風光,當真是用別人的命換的呢?寶玉說那些官場中人昧著良心顛倒黑白的時候,包括了他的父祖舅伯嗎?一時之間,她除了覺得難以麵對王夫人、鳳姐、薛姨媽等外,竟連一向拿王子騰當


    也不是沒懷疑過宋氏說的話——倒不是說信不過嬸子的人品,而是林海之事的細則,還是她看過父親留下的些許筆記方有個大概的印象,嫂子當時也不過是個閨閣女流,縱然葛家養女兒比林家更膽大些,大嫂又如何能知道得那麽清楚?但想到外祖母家下人的口風,再推及薛家、史家,他們家主人做過什麽事,被別人知曉了,再正常不過了。說來說去,還是林海留下的筆記,對嶽母家同其親眷在金陵的所作所為頗不認同,不自覺地改變了黛玉的態度。


    她也不由地難過起來。


    忠勇侯夫人好人沒做到,在家裏思忖了半天,終是決定還是拉著林家的好,特特揀了個下午來看宋氏,把賈家人不請自到的事兒一股腦兒推了出去。宋氏心裏有數,麵上倒看不出來,和和氣氣地同侯氏喝了一下午的茶,末了說:“征兒媳婦最近脾氣躁,我們也不是知道,她自己也心裏有數,不過現在情況特殊嘛,誰也不能說她什麽。”


    侯氏是個再明白不過的人,忙賀喜道:“這可是天大的喜事。要說你這兒媳婦也過門這多年了,早該想到這事了,可不是他們小兩口忙忙碌碌的,耽擱了這些年。”她倒是沒提,這些年林征、馥環俱無所出,南安王府嚼舌頭根,多說他們林家人身子不濟,養育困難,如今倒能駁一下了。


    宋氏笑道:“他們一向有主意,我也奈何不了他們。如今是到了他們覺得合適的時候了,不然我還能再等幾年。”又對侯氏說,“現在我們老三在他三伯伯的孝裏,不好娶親,但要是有好姑娘,你可得幫著留意留意。我也曉得,這年頭人家養姑娘都寶貝得緊,模樣性情俱出挑得有不少,要再往上,也輪不到我們這樣的破落戶,但到底他也是你看著養大的,打小就叫你姨呢。”


    侯氏自馥環同雲渡的婚事後就心裏起毛,聞言“噗嗤”一笑道:“你家老三連縣主都看不上,還同我說你們家是破落戶呢。”


    也是她們交熟,才敢這麽說話。宋氏道:“這話可不能亂說,傳出去,人家縣主閨譽有礙,咱們可擔不起。再說,倘縣主當真垂憐,我們家也不敢高攀的,他區區一個舉子,有什麽福分肖想縣主?”


    “你家姑奶奶不是嫁進王府了?還有個更厲害的姑太太呢。”侯氏開了句玩笑,又說,“還有件事呢,你家老三的婚事我當然要放在心上,不過你上迴托我打聽的,族姬的事兒,我倒是有個人選。說給你聽聽。是你大兒媳婦的老熟人了,原先的涼州知府鬱文善,婉娘家裏出事的時候,他遷去了平都,否則婉娘不至於那麽委屈——如今升到京裏來啦,在大理寺,他家小兒子也是前年的舉子,名叫鬱啟,今年一十九歲。我那天瞧了一眼,模樣十分出挑,性情也溫和,鬱夫人去得早,一進去就沒有婆婆,妯娌小姑也沒聽說有什麽不好的,你覺得怎麽樣?”


    宋氏被她說得頗有些心動:“這麽好的孩子,怎麽拖到現在才說親呢?”


    “人也是才來,家裏也沒個女主人,連出門應酬都少,想是沒那許多路子認識人?實話說,我也隻打聽了個大概,你要是有心思,你家在涼州、在都察院裏認識的人少?多問問也就是了。”


    宋氏知她特意來這麽一趟,多還是要同自己家交好的,但有人幫著留意子女的婚事,總是好事,況她說的這個鬱啟聽著也頗有些靠譜,打聽打聽也沒有壞處。因而也當了迴事,特意去問了一迴林徹同葛韻婉。


    葛韻婉不置可否,隻說那位鬱大人為官尚可,名聲不差,已故的鬱夫人亦是個能幹的人,至於鬱啟,她自然是沒見過,鬱家離涼州離得早,同葛家相交時還沒有娶媳婦,因而鬱啟那兩位嫂嫂的為人她也不太知曉,倒是鬱家早年嫁出去的姑奶奶,實是個爽快人。


    林徹卻說:“去都察院打聽也無甚必要,能打聽出的就是其父的為人,鬱大人步步高升,一路到了京城,如今官居三品,應當沒出過大差池,人也信得過,不過這鬱三公子到底如何,還得看別的。”


    宋氏煩道:“總要先打聽打聽他家裏人,然後才到他的人品,否則你看你馥姐,難道雲渡人品差了?”她沒敢跟兒子細說,這般著急黛玉的親事,還是為了永寧王那幾句不鹹不淡的話。


    這換做是別的外甥,知根知底的,親上加親也未嚐不可,可這個外甥不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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