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通常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黛玉打定主意選擇了叔叔家,勢必要傷外祖母的心。她覺得內疚和不忍心,但也從來沒有像做這個決定時那麽堅定過。林家的祠堂裏供著林海和賈敏的牌位,等閑人家的祠堂不讓女眷進去,不過林家不忌諱這些,但她自己行事小心,問過錦荷,知道馥環一般也隻在逢年過節時才進去祭拜父母,自己也跟著行事。那日上過香後,遣退丫頭,在裏麵獨自坐了很久。


    霜信頗有些擔心她要哭得不能自已,倒是錦荷道:“我看姑娘像是了了一樁心事似的,這時候難過一迴,也比日後天天難過得要好。”


    霜信倒沒接著她的話說——錦荷在她們屋裏的地位一向讓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是太太送來的,還因為她的緣故,紫鵑請辭,迴榮國府去了。但是她和紫鵑又不同,既沒有跟著黛玉多年的交情,也沒有要和主子交心、替主子排憂、為主子的未來思量的意思,幸好也沒看出她有別的心思——比如說太太不放心姑娘,插個人到漱楠苑之類的。好像她就是過來拿一份工錢,盡自己的責任罷了。不過黛玉因此也輕鬆了不少,


    兩個人守在祠堂外麵,另有幾個婆子在更外頭的院子裏等著,防著有小廝奉命進來,要衝撞了姑娘。沒等黛玉哭完,外頭的張婆子就急匆匆地進來,對錦荷道:“快讓姑娘避一避,永寧王來了,要祭老太爺。”


    她兩個也是大吃一驚,忙進去叫黛玉,隻是祠堂就沒別的出口,況兩個婆子也攔不住劉遇——也沒人敢攔,黛玉緊趕慢趕,還是在廊下撞見了劉遇。


    有些時日沒見了,她請安的時候也愣了一下。記得之前見劉遇的時候,他雖說話做事已是人上之姿,但臉上少年稚氣仍有存餘。這次恐怕病了一場,瘦削了不少不提,眸子裏倒依舊神采奕奕,但是先前那股外露的有幾分任性的少年意氣像是藏住了不少。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是一天一個樣子,但像他這樣幾乎脫胎換骨的,還真是少見。


    “表妹。”他微微頷首,聲音有些沉悶,“我剛剛沒了一個妹妹,臉色不大好,怕嚇著表妹,就不跟你多說什麽話了。”


    黛玉本就哭得眼睛跟核桃一樣,此言倒是正合心意,便應了一聲:“是。”要別過,隻是等抽身走了,才意識到劉遇剛剛說了什麽。


    三公主母妃不顯,但整個後宮裏就那麽幾個公主,她生病的消息還是傳的挺快。太醫院即使不像劉遇病時那麽如履薄冰,也是破焦頭爛額的,並不敢懈怠。下午宋氏才從忠勇侯夫人的乳母那裏聽說三公主恐怕不好了,晚間劉遇就親自來證實了這事。不同母、又有好幾歲年紀差的妹妹,等閑人看來,劉遇的寬厚仁愛都是裝出來的,他實是個冷血無情的,但細細想來,他對表兄妹們尚親厚如此,何況是自己的親妹妹夭折了?隻是她並非林徹、馥環那樣何劉遇從小玩到大的,同他說不上熟稔,連一聲“節哀”都沒法說出口。


    劉遇在林家一向不拿自己當外人,和黛玉說完了,便折身進了祠堂,他府裏的長隨還吩咐林家的婆子們:“王爺在裏頭,跟林大人說聲,等閑別讓人進來。”


    妹妹沒了,卻跑來舅舅家的祠堂祭外公?這永寧王行事,怎乖張至此?皇上也沒意見?霜信懷著滿肚子的疑慮,先問黛玉:“今兒個是要去太太那兒用晚膳的吧?永寧王來了,晚膳......姑娘是不是先去太太那裏等著?”


    “先去換衣裳。”黛玉身上的衣服說不上多素,但來祭父母,總不能鮮豔了,況她今日心裏有事,還給林海、賈敏燒了紙錢,自然不能把這樣的衣裳穿著到處跑。更何況,宋氏那裏還有大嫂子呢,她如今身子特殊,萬一衝撞了呢?


    本來按著宋氏同葛韻婉的喜好——她們都喜歡小姑娘穿得鮮豔喜慶些,她是要穿那件剛做成的牡丹紋紅裙子的,隻是她又想到劉遇剛沒了妹妹——賈敏剛沒的時候,她上京來外祖母家,那些主子丫頭穿紅著綠的,頗是刺眼。因而隻係了一條水綠色的裙子,也沒戴多餘的首飾,揀了個翡翠手串戴著,就往宋氏那裏去了。


    宋氏一見了她,先問:“張婆子說你和永寧王撞上了?”


    “是。”黛玉心裏倒有些不安。按著以往她在祠堂的功夫,怎麽也不能撞見的,隻是今天她耽擱得久了,“是我自己拖的,跟張媽媽她們倒沒什麽關係。”這話一出口,她也覺得有些白說,往常也罷了,今日這個客人實在是攔不住,別說張婆子,就是林盛家的在,又能怎麽樣呢。宋氏想來也知道,定不會苛責下人。


    宋氏道:“三公主薨了。”


    黛玉低頭道:“方才永寧王說了。”


    “沒幾天你大哥就要迴晉陽了,今天我讓她們小兩口單獨待會兒。你叔叔、二哥隻怕要陪著永寧王,咱們娘倆先吃著。”宋氏歎了一口氣,把話題撇開,“我叫人給你打水來洗手。”


    隻她們娘倆,晚膳倒也簡單,清清淡淡的幾樣小菜,粥是熬了一下午的雞絲小米粥,並芙蓉鴨片、荷葉青蝦、藕片燴肉幾樣熱菜。林家養生,講究食不言,她二人相對無言,細嚼慢咽地吃完了,又漱過口,略坐了一坐,錦書奉上茶來,方開始說話。


    “有件事,原不該叫你一個閨閣裏的姑娘操心,隻是我同你叔叔也說過,同你大哥大嫂子也說過,實在是不能替你做主。隻能來問問你的意思。”宋氏道,“我今兒去忠勇侯家裏,原來是你馥環姐姐邀的花會,臨了她自己沒空,忠勇侯夫人說,索性去她那裏玩牌。到了才曉得,是有人托她的麵兒,要求我件事。”


    黛玉聽說與自己有關,忙側過身來細細地聽著。


    “到後年你一十四歲,你叔叔是正四品,你身上又有族姬的封號,後年的大選,你還出了孝,恐是躲不掉了。我原來托忠勇侯夫人的門路,想問問有沒有法子免掉秀女的名額。隻是她也沒法子。”宋氏道,“其實也不是沒法子,隻是你還這樣小,總得多相看相看,不能因噎廢食,匆匆忙忙地定下來,不是害了你?”


    黛玉這才曉得她要說什麽。這話實不該她一個姑娘家知道,但到底跟自己的終身有關,她也隻能忍下羞赧,想聽聽宋氏的考量:“我知道嬸嬸一心替我著想,那嬸嬸的意思呢?”


    宋氏鬆了一口氣,想是幸好侄女兒端得住,否則若換了別家那些硬是要臊得提也不肯提的姑娘家,叫她找誰商量去:“咱們家躲著選秀,也有人家趨之若鶩的。你也知道的那個薛家,就求著忠勇侯夫人,她們家的姑娘,本來是要選公主伴讀的,後來不是她哥哥出了事?名額沒了,正求著忠勇侯夫人呢。忠勇侯夫人的意思呢,那薛家自然是攀不上咱們家這樣的門第,但是朝廷裏也有想去選大選,但就欠缺了些的人家,你若是報個病,咱們能省下一個名額來給他們家姑娘,他們自然也是願意幫忙來活動活動的。”


    黛玉道:“此事若真這麽好解決,嬸娘也不必躊躇不決,來同我商議。可是有什麽不妥當?”


    宋氏讚許道:“我今日細細研究了選秀女的流程,若是要報能避開的病,恐怕你日後的婚嫁,是要受大影響的。”


    嬸娘話說到這裏,黛玉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既然這條路行不通,那就索性趁著這兩年相看夫家。隻是到底太急躁了些,想來問問她的意思。


    憑心裏講,她也覺得早了些。好容易來了叔叔嬸嬸家,過了幾天好日子,到夫家去,誰知道會是什麽境地?當年馥姐嫁人,誰不說她攀得了如意郎君,誰知道南安王府是那樣的光景?隻是馥環好歹與她的夫君兩情相悅,倒也能苦中作樂,她.......


    “也隻剩了走永寧王的門路這一條了。”宋氏見她表情猶豫,不似讚同,便改口道,“大選到底是皇後娘娘主持的。薛家為了進宮小選的事,求過賢德妃娘娘,說是她雖是貴妃,也是一點也不能插手的。小選如此,大選理當更是。永寧王同承恩侯一向交情甚好,請他幫忙與皇後娘娘說一聲,大選時撂下牌子來,咱們自行婚配,可好?就是怕落了選,於你名聲不好。”


    選上了才不好呢。黛玉倒不像薛寶釵等那般有鴻鵠之誌,要去宮闈一展身手,好提攜家中父兄——她叔叔哥哥也不用她提攜。像元春那樣苦捱十幾年,一朝得封貴妃,但依舊不得見天日,同家中父母親朋論年相見?還是和那些更淒慘的一樣,連這等運氣都沒有,在女官、小主的位子上一熬幾十年?她倒是不忌諱落下個“被撂了牌子”的名聲,隻是這事,一來永寧王一個少年郎好不好插手後宮,二來皇後娘娘肯不肯幫這個忙?


    “誰知道還有另一件事,永寧王說,他不樂意幫這個忙。”宋氏給出了叫黛玉目瞪口呆的答案。


    她想了無數種可能,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個。


    黛玉愣怔了半晌,才問:“為什麽?”她方才才遇見了劉遇,雖與之前又沉澱了些,但與舅舅家的親厚,不似作偽。還是說劉遇親近的隻是自己親舅舅,自己這個“表妹”,還算不上舅舅家的人?因而,他懶怠得為她的事去欠皇後的人情,哪怕隻是多說兩句話而已?


    若真是如此,叫她該作何想!


    宋氏道:“永寧王說,後年大選,也到了他立妃的年紀了。”


    劉遇也隻說了這一句話。是因為自己要立妃,所以不能插嘴大選事宜,還是有別的意思?她也不敢去猜,隻好原原本本地告訴侄女兒,由她來考量。


    黛玉過了半晌才道:“嬸娘愛惜之意,我感激不盡。隻是這話,這話要從何說起?”


    “我曉得你聽了這個,恐怕要擔心得整宿都睡不好,實話告訴你,我打聽了這話到現在,心撲通撲通得直跳,就沒慢下來過。”宋氏按著胸口,“可是我要是不告訴你,自己擅自做主了,我又不是完人,也不是聰明得能看得清以後幾十年的人,馥環的婚事已經夠我後悔自責了,你要是有什麽不對,我怎麽對得起你父母?”


    竟是真的讓她自己做決定了。黛玉捂著臉道:“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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