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瑟在窗前孤坐一夜。


    翌日,天光乍泄,淡清色的天空鑲嵌著幾顆殘星,朦朦朧朧的,如同籠罩著輕紗。


    容瑟揉壓了下發脹的額角,用玉簪簡單挽發,房門外就傳來一陣腳步聲。


    時雲門神一樣站在門口,雙腿骨骼關節糾正拉直,他真實的身高比容瑟高出一個頭。


    外門弟子的黑布衣衫裁出他挺拔高大的身形,一頭亂發胡亂抹到腦後,露出英挺的麵孔,沒有任何表情,兩顆黑漆漆的眼珠子定定地盯著他。


    手上端著深銅色水盆,盆中盛著清水,邊沿搭著一方潔白錦巾。


    容瑟有些不自然地後退半步,避開對方直白的視線,清冷的嗓音透著一絲疲憊的沙啞:“你不必服侍我。”


    作為季雲宗首席弟子,按規矩會分配兩名侍從,服侍他的起居。


    前世,出於不可言說的心思,他婉言拒絕,十幾年來事事親為,已習慣不讓人近身。


    時雲是邵岩的弟子,沒義務服侍他。


    容瑟側身要繞開時雲,放置在空間裏的傳音石閃爍了起來。


    外門掌事溫厚的聲音不急不緩地從裏麵傳出來:“大師兄,接到宗主調令,時雲歸屬外門灑掃,勞煩師兄告知他,盡快來外門報道。”


    容瑟淡聲道:“此事你該問大長老,時雲乃是他的弟子。”


    與他有甚關係?


    掌事恭敬迴道:“非也,時雲是師兄名下的弟子,自是要問師兄。”


    容瑟長長的睫毛微抖一下,黑色眸底閃過一絲詫異,時雲怎麽在他名下?


    難不成是顏離山經不住顏昭昭鬧騰,又要將宣木調迴去?


    容瑟纖長的眉尖蹙了蹙,傳音石又閃爍兩下,傳出顏昭昭嬌蠻的聲音:“是不是你對爹爹說了什麽,他怎麽不肯調迴宣木?”


    三言兩語定下容瑟的罪名,姿態毫不客氣,甚至有些尖銳。


    時雲落在容瑟麵上的視線,咻地刺向傳音石,像是被觸逆鱗的兇獸。


    容瑟捏著傳音石,臉上沒什麽情緒,白玉似的指節按在石麵,襯得修長的指骨愈發冷感:“這話不是應該問師妹你麽?”


    若不是顏昭昭胡來,偷偷帶宣木去藏書閣,觸動結界驚動幾位長老,怎麽會逼得顏離山狠心做出表率,鬧到現在下不來台?


    “容瑟,你別太過分!”聽出容瑟的弦外之音,顏昭昭氣的咬緊牙齒,想到什麽,複又冷笑一聲:“不過,你也別得意,爹爹雖然不同意調迴宣木,但是已經答應我從靈川秘境出來之後,會給宣木一個做內門弟子的機會。”


    這一點容瑟並不意外,以顏離山對顏昭昭的縱容程度,是遲早的事情。


    前世在他被趕出宗門之前,顏離山就有了收下宣木的想法。


    容瑟的注意力在靈川秘境上。


    靈川秘境是在修真界存在上百年的一處中小型秘境,內裏有數之不盡的金元財寶,心法術決,品階不算頂級,但若帶出去當鋪典當,亦可換一筆不小的財富。


    其中最令修士趨之若鶩的是迴靈果,外形似山莓果大小,果心玲瓏剔透,十年一開花,十年一結果,一樹結一果。


    凡人食之,延年益壽,百病全消。修士食之則可增進十至二十年修為,有甚者可能改變資質。


    幾十年前,曾有修士吞下迴靈果,下品靈根變成上品靈根,天賦資質亦得到提升。


    重要的是,秘境裏麵沒有什麽高階的靈獸或者攻擊性很強的猛獸,危險係數大打折扣,很適合仙門百家磨煉弟子之用。


    靈川秘境開啟時間很固定,十年開啟一次,開啟地點一直在變換,無法預估。


    但是在開啟前的一個月裏會出現征兆,容瑟記得上一世秘境開啟地點,是在季雲宗山腳下的一處密林深處。


    彼時他剛帶領結束入門試煉的弟子們歸宗,便接到顏離山的指令,去參加靈川秘境。


    秘境入口是傳送陣,傳送地點隨機,容瑟進去沒多久,就撞見顏昭昭等人與其他仙門弟子在爭奪迴靈果。


    他是季雲宗的弟子,自是幫助季雲宗的人,卻不想被顏昭昭推出去當擋箭牌,獨麵一眾弟子。


    容瑟不過是煉氣期修為,哪裏是這些人的對手?


    他被一眾人重傷,什麽都沒有得到,險些被困在秘境裏。


    而顏昭昭拿到迴靈果,奪得秘境試煉第一名,對出賣他之事隻字不提,反責怪他爭強鬥勝,故意拖延時間,讓宗門所有人等他。


    拖著重傷,容瑟被顏離山罰鞭刑十。


    —


    容瑟掐斷傳音,抬起眼就見宣木站在小院外,手裏握著枚玉佩,低著頭顱,姿態恭敬。


    “大師兄,能否借令牌一用?”宣木合掌行禮,意味不明的目光掃過容瑟全身上下,又不動聲色垂下眼皮。


    豔麗的麵容上滿是乖順,半點看不出他有沒有聽到顏昭昭傳音裏的話。


    容瑟長指勾著腰間的令牌絲絛,扯出遞過去,目送宣木離去的背影,眸光晦暗不明。


    前世容瑟會懷疑宣木,並非是毫無依據。


    他不止一次暗中查證過宣木的身世,但是一絲蛛絲馬跡都找不到。


    這很不尋常。


    人間對魔族一直很忌憚,家族被魔族屠滅這等大禍,不可能一點痕跡也不留下。


    宣木的身世,就像是憑空捏造出來的,遠沒有他嘴上說的那麽簡單。


    —


    靈川秘境的開啟時間,是在七日之後。


    顏離山如前世一樣,頒布指令:凡季雲宗弟子,修為達到練氣五級以上,皆可進入秘境。


    季雲宗上下,上百弟子踴躍報名。


    溫玉首當其中,順道在掌事長老的名簿上加上了容瑟的名字:“顏昭昭想要在秘境試煉中奪第一,我偏不讓她如願!”


    溫玉不替他報名,這一世容瑟也打算參加。


    不為別的,他想要得到迴靈果。


    上一世他至被趕出宗門,修為都卡在練氣九級,沒有前進一步,他若是不想其他辦法,恐怕這一世也會和前世一樣。


    不,或許比之前世還不如——他如今身上一絲靈力沒有,不知道靈力什麽時候能恢複。


    迴靈果是一個機會。


    不論對他有沒有用,他都要試一試,左不過賭上一把罷了。


    —


    靈川秘境開啟當日。


    仙門百家紛紛帶領弟子來到季雲宗山腳下的密林深處,以仙門為組隊,依次進入秘境。


    容瑟來到密林,正好輪到季雲宗的弟子進去。


    顏昭昭是第一個進秘境,俏麗的臉上笑意悠然,右手食指卷著腰間的玉佩,一搖一晃。


    正是前幾日宣木手中的那一枚。


    前世在進靈川秘境之前,宣木也有向顏昭昭送玉佩,但被他攔了下來。


    這一世沒有他的“阻礙”,這一枚玉佩終究還是送到了顏昭昭手上。


    看來,顏昭昭和宣木相處得很融洽,感情升溫比他預想中的快。


    緊跟在顏昭昭後麵的,是追隨她的幾個狗腿寧元義等人,人手捏著一張傳送符。


    怪不得前世他們能在四通八達的秘境中匯聚到一起。


    溫玉不甘落後,走了幾步見容瑟沒有跟上,迴過頭問道:“師兄,你不進去嗎?”


    “不急。”濃密長睫在下眼瞼打下一圈陰影,容瑟緩聲道:“你們先進。”


    前世他進入秘境約半炷香才遇到顏昭昭等人,這一次他不介意等一等,等顏昭昭一行人和其他仙門弟子鬥得兩敗俱傷,再進去坐收漁翁之利。


    溫玉不解,“哦哦”兩聲,跟著同峰的弟子進了秘境。


    在她後一個進入的秘境是一個古銅色皮膚的男人,高壯身材像一座小山,側頭看了一眼容瑟,兇狠的雙目裏咻然閃過一道古怪的光。


    容瑟沒注意到,他在外麵站了半炷香左右,在季雲宗的其他弟子全部進了秘境,才緩步踏進秘境的傳送陣中。


    頃刻之間,他眼前的景象鬥轉,變換成另一番天地——上一刻還晴空萬裏的天空,驟然暗黑下來。


    急驟的大雨淋漓而下,不消半刻鍾,容瑟渾身就濕了個半透。


    肩背洇開大片濡濕痕跡,如雪白衣服帖垂落,勾勒著線條勁瘦的腰肢。


    和前世在秘境中所見一模一樣。


    容瑟白玉似的臉龐上一派平靜,掐算著時間,從容地往迴靈果的方向走過去。


    迴靈果喜陰冷潮濕,通常長在不見天日的山崖下,依山傍水之處。


    容瑟站在山崖半腰,借著微淡的天光往下望去,果然在崖底看到了迴靈果樹。


    樹高數尺,枝葉繁茂,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藏在枝葉間的果實。


    離果樹三尺之外,顏昭昭等人正與一批仙門弟子纏鬥在一起,刀劍相擊之聲不絕於耳。


    顏昭昭天資不錯,加之有顏離山的悉心指導,修為比這些同齡的仙門弟子都高出一些。


    一人對峙兩名仙門弟子,亦不落下風。


    但寧元義不是,他天資本就一般,入內門的手段又不光彩,修為與顏昭昭相比,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沒過多久,他就不敵對戰的仙門弟子,敗下陣來,擊飛出去幾丈遠。


    以寧元義為突破口,仙門弟子又聯手攻下顏昭昭身邊的其他幾個人,很快,一行人裏僅剩下顏昭昭沒倒下。


    高下立判。


    顏昭昭不甘心地咬著嘴唇,眼角往迴靈果樹瞟去,手中的劍微微側轉——


    不好!


    顏昭昭想毀掉果樹,讓誰也得不到迴靈果!


    容瑟撚起一顆石子,正打算投擲出去打掉顏昭昭的劍,整個崖底地動山搖,崖上的山石撲梭梭往下滾落,一陣驚雷轟‖炸般的猛獸嘶鳴忽然響徹雲霄!


    吼——!!


    容瑟眼疾手快抓住突出的岩石穩住身形,靈川秘境哪裏來如此兇悍的猛獸?


    不等容瑟想出個所以然來,巨大的黑影快速朝著顏昭昭等人移動過去,從雨中若隱若現的模糊輪廓來看,似乎體型很是……龐大?


    崖底光線太過昏暗,容瑟離得有些遠,看得不太清楚。


    顏昭昭等人鳥獸般四散開,可他們剛經曆過一場打鬥,體力靈力幾近枯竭,哪裏快得過對方。


    下一刻,崖下就傳來寧元義痛苦顫抖的嘶喊:“啊——師姐!!把幼崽還迴去!!不然我們都會沒命!!”


    容瑟修中的手指繃緊,是琨暝獸!


    琨暝獸是修真界的高階靈獸,體型龐大,攻擊性很強,哪怕是分神期的大能,和它相鬥亦不見得能討到好。


    不過琨暝獸的性格是出了名的溫順,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沉睡,很少主動攻擊人。


    仙門修士皆知這一點,上百年間靈川秘境開啟十幾次,從來沒有人去招惹它。


    顏昭昭竟然敢搶奪它的幼崽——琨暝獸護短,一旦發現幼崽丟失,便會陷入癲狂,戰鬥力直線上升——簡直不知死活!


    狼狽躲避的仙門弟子殺人的心都有了,譴責的目光齊刷刷射到顏昭昭身上。


    “還迴去了的!”顏昭昭羞憤得臉皮發燙,大聲辯駁,腰間墜下的玉佩浸透雨水,色澤瑩潤:“在它追上來之前,我就將幼崽還給它了!”


    寧元義不太相信,他的腿被琨暝獸獸爪刺穿,鮮血汩汩流出,疼得他麵色浮白,說話斷斷續續:“那它怎麽還追著我們不放?!”


    “我怎麽知道!!”顏昭昭心裏委屈得不行,她不過是看幼崽長得可愛,抱出來玩一玩。


    在寧元義告知是琨暝獸的幼崽,她第一時間就將幼崽放迴了窩裏,她哪裏知道琨暝獸怎麽還會發狂?


    不行,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顏昭昭十指掐著掌心,眼睛在昏黑的四周搜索著逃生的路線,或者找到個倒黴的替死鬼,去吸引琨暝獸的注意力,他們趁機摘了迴靈果逃走。


    山崖陡峭,溝壑一般往外延伸,顏昭昭目光掠過溝壑盡頭,忽的在某一處定格。


    “溫玉!”她語氣裏充滿焦急不安,唇角卻控製不住悄悄勾起:“這頭不知從哪裏跑出來的畜生打傷大師兄,你趕快帶他去療傷!”


    寧元義一愣,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顏昭昭要做什麽,嘴唇張了張,沒有發出聲音。


    其他的仙門弟子亦一言不發,幽幽地盯著遠處的女子,像一群在黑暗裏眼睛發綠的餓狼。


    容瑟黑曜石般的眼眸冷冷沉下,順著看過去,從崖下經過的溫玉停下腳步,赤手空拳朝崖底奔跑而來。


    眼看著她要迎麵撞上琨暝獸,容瑟足尖在崖壁上輕點,借力躍到迴靈果樹上。


    莎莎——


    莖幹搖晃,枝葉摩挲,顏昭昭反應過來,樹上的迴靈果已被人摘下,一口吞咽下了肚。


    “——誰!?”顏昭昭嬌聲嗬斥。


    視野裏剛捕捉到一抹修長的身影,一道淩厲的劍氣風馳電掣般擦過她的鬢發,擋下琨暝獸按下來的利爪。


    “帶溫玉走。”後背一股力推她出琨暝獸的攻擊範圍,響在頭頂的清泠悅耳嗓音冷得沒有半分溫度:“溫玉少一根頭發絲,收錄崖底映像的留影石就會出現在大長老手上。”


    “容……大師兄?!”顏昭昭驚駭,容瑟怎麽在這裏?


    他用留影石錄了像?


    顏昭昭脊背竄上一股涼意,邵岩對溫玉的偏愛,全宗門有目共睹,若當真被邵岩看到留影石……


    顏昭昭不敢賭,如果真出現這樣的事,哪怕是顏離山,也保不住她。


    容瑟沒理會顏昭昭青白交加的臉色,兩指捏著劍柄,指尖用力下壓,寒雲劍鋒銳的劍刃在他手中轉了個向,斜向上切開琨暝獸厚實的掌肉!


    吼——!!


    琨暝獸仰天發出淒厲長嘯,頃刻之間,注意力全部轉移到容瑟身上。


    它調轉龐大軀體,放棄追蹤寧元義,獸掌反手向容瑟扇過來。


    容瑟借機躍向反方向,吸引琨暝獸遠離崖底。


    “大師兄?!”溫玉認出容瑟,搶過寧元義的劍要追上去。


    顏昭昭橫劍攔住溫玉,拉扯著她往外拽去:“大師兄吃了迴靈果,不會有事的……你打不過它,快走!”


    “大師兄不過練氣期,即便迴靈果加身,又能增長多少修為?!”


    分神期修士都不一定能在琨暝獸掌下全身而退,何況是容瑟?


    溫玉急紅了眼,掰扯著顏昭昭的手指要掙脫開去。


    想到容瑟手中的留影石,顏昭昭咬咬後牙槽,一記手刀幹脆利落砍在溫玉後頸上!


    “帶走!”將軟倒的溫玉丟給幾個狗腿,顏昭昭頭也不迴地逃離崖底。


    一眾仙門弟子麵麵相覷一眼,默默跟上顏昭昭。


    短短一盞茶的功夫,偌大的山崖之下,獨留下容瑟在對抗琨暝獸。


    雨越下越大,雨水衝刷容瑟密長的睫羽,迴靈果入腹毫無動靜,丹田裏一片虛無,靈力沒有半點恢複的跡象。


    ……是還沒起作用麽?


    容瑟撫了下麵頰上的雨水,看來寄希望於迴靈果沒有用,他需要想想別的辦法。


    容瑟垂斂下眸子,一個念頭劃過腦海。


    他躍上崖半腰,準備從琨暝獸背後繞過去,離開崖底,丹田裏忽然一陣劇烈緊縮,一股強烈的疼痛襲遍全身。


    容瑟眼前一黑,反射性以劍格擋下琨暝獸的攻擊,仍被強大的慣性力彈退,後背撞上粗硬的岩石。


    容瑟悶哼一聲,五髒六腑幾乎移了位,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來,周身簌簌發抖。


    昏昧不清的視線變得越發模糊,容瑟吐出口濁氣,雙唇毫無血色。


    他牙關緊咬,手臂撐著凹凸不平的岩石支起身,跌跌撞撞往崖外跑去。


    迴靈果生長之地非常偏僻,方圓百裏空無生機,詭異的安靜。


    容瑟的眼前越來越昏花,唿吸聲被雨聲衝碎,雙腿麻木的前進,壓根不知道走了有多久。


    意識恍惚之間,他耳朵捕捉到一聲微弱的小獸啼叫。


    近乎低不可聞。


    容瑟渾濁的靈台劃過一絲清明,本能朝著叫聲發出的地方走過去。


    手尚未觸碰到草窩裏的幼崽,丹田裏又是一陣刻骨絞痛,他手臂一僵,倒在地上。


    緊追上來的琨暝獸獸瞳倒豎,大張嘴巴,發出一聲憤怒的嘶吼,巨大的獸足高高抬起,向著地上無知無覺的人踩踏下去。


    咻——!


    一雙古銅色手臂穿過雨幕,從後方伸出來,抓過窩裏的幼崽。


    琨暝獸巨大的獸足僵頓在半空之中,緩緩放下來,獸瞳豎成一條長細縫,死死盯著來人掐在幼崽脖頸上的手。


    來人卻看也不看它,抱著幼崽蹲下‖身,兇狠的眼睛一寸寸在昏迷的青年身上逡巡。


    觸及青年微散領口間無意露出的些許肌膚,視線一下子定格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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