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怎麽可能不喜歡呢?指尖掠過字碑上的每一道橫折撇捺,他幾乎能想象的出,林簡是如何一個在手握纂刀,將他曾經寫下的清淨心緒,全部篆刻於此,以一種不懼櫛風沐雨般的堅韌,安穩地保留下來。好半晌過後,林簡稍稍晃了一下被沈恪握在掌心的手,說:“還沒完,你跟我來。”沈恪看向他的眼神溫沉似水,任由林簡引著他,走向另一處驚喜乍然。他們穿過字碑長廊,走到長長的青石階盡處,入眼則是一座用湖石疊落三層的飛瀑,下臨深淵,上引活水,林石盤旋,嵌空精絕。池淵水脈雖然不深,但流向迴環曲折,完美地將這座飛瀑流泉隱於花木扶疏之中。這就是園林設計的精髓所在,山水之美,入眼入心。而在這座瀑布的背側,又開鑿了一條狹長清幽的水道,清流潺潺的深處,林簡居然別具匠心地在這裏修造了一座兩層艙體的石舫!石構的船身梁柱之上架起了古樸木製的門窗掛落,沈恪被林簡拉著從岸邊上船,走到二層船艙內,林簡指著遠處他們還未去過的那座堂樓,說:“你看,從這座石舫上,可以一眼看到那裏。”沈恪眸色沉沉,眼底蘊著冬季霧靄一般的笑意,問:“林設計師,有什麽說法嗎?”“嗯……算是有吧。”林簡從遠處收迴視線,轉而看向沈恪,說話時嘴邊唿出團團溫熱的霧氣,他神色依舊清清淡淡,但是眼底卻同樣隱著一點點零星的笑意,對沈恪說:“我記得還是很小的時候,你帶著我讀古代雕塑史,跟我說過,石舫又名不係舟,既指自由無牽掛,又喻漂泊無定所。”“當時我就覺得,這像是在隱喻我的人生。”“但是現在……”林簡話音稍頓,像是猶豫了片刻後又倏然間釋然一般,口吻鬆弛又篤定地說:“我將這樣一座石舫,泊靠在了你的私園中。”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你領著無處可棲的我迴到家裏一樣。給我暖房溫熱,許我無聲庇佑,予我此生安寧。宛如扁舟一葉,終於找到了渡口長留。所以我借景喻情,寄此明心哪怕我本不係之舟,餘生也隻在有你的地方虛遊徜徉。你是我漂泊盡頭的那個家。沈恪眸光微動,所有林簡說出口的、未曾說出口的話,他都聽得明白。眼前的青年明明姿態神情清冷如山澗霧嵐,冽冽冰泉,但隻要眸光投向他時,永遠是溫軟順服的。“林簡。”過了半晌,沈恪忽然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嗓音沉緩溫和,如這深冬辰月一般,“你對我……不必如此偏愛嬌縱。”“這算哪門子嬌縱?”林簡怔了一下,隨即緩緩笑開,提醒他說,“比起你,我還差得遠。”“……小叔叔。”林簡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在時針分針重合於最中央之時,輕聲對他說“生日快樂,願得年年歲歲,與你暮暮朝朝。”*這一年的春節小長假結束後,林簡正式入職“覽暉”,一家在內地注冊的設計公司,從成立至今不過短短幾年時間,便一躍成為行業新貴,業內翹楚。新公司距離南市的家開車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在高度發達的現代都市中,這個通勤時間完成在林簡的接受範圍內,每天早晚往返,也並不覺得麻煩。而且,每天都能迴家的生活,必然是規律又熨帖的。還有更巧的是,林簡入職幾個月後的一天,忽然接到許央的電話,說他剛剛進組的一個古裝戲,其中一個取景地就在林簡目前工作城市郊區的影視基地中。於是在一個春暖花開,陽光明媚的周六,林簡就薅上了原本準備和他一起愜意窩在家裏的沈董,踏上了探班之行。說是探班,但無論是林簡還是沈恪,之前都沒有這樣的經驗,畢竟娛樂圈和普通人生活之間的次元壁還是太厚,而等他們兩個在影視基地外圍的停車場停好車後,才發現事情並不像他們想得那樣簡單。這個地基,好大啊。駐地劇組,真多啊。不僅僅是在基地駐紮進行拍攝的各個劇組,節假日期間,遊人的數量甚至比基地裏的演員明顯還多。他們順著人潮一點點往裏擠,走在裏側的林簡此時頗有些狀況外的迷茫無措。新聞上不都說……劇組拍攝的保密措施一般都做得很好麽?可按現在這個情形來說,網上經常看到的某某劇組發律師函痛斥“偷拍路透”的情節,真的不是自我降智的行為麽?就這人山人海的壯觀場景,想不被看見都很難吧?何況這個影視基地在當地本來就是個景區。怪不得許央曾言辭不屑地說過:“娛樂圈最擅長的就是自爆自炒啦,對這個圈裏的人來說,熱度比事實更值錢。”林簡隨著人群亦步亦趨,偶爾旁邊的橫衝直撞,一不留神還會腳下踉蹌,他雖然沒說什麽,但嘴角始終輕輕抿著,臉色卻越來越冷。忽然,垂在身側的手被人不輕不重地握住,林簡先是怔了一下,而後略顯驚訝的目光就順著手臂一直上移到了旁邊人的臉上。“知道麽,中國人有句老話,能迎刃化解當下一切堵心的事。”由於周遭密密匝匝的都是遊人,所以沈恪說話的時候稍稍偏了一下頭,唇角就貼在林簡耳畔很近的地方,溫熱的唿吸灑下來時,林簡忍不住抬手揉了一下耳朵,才冷聲問:“……什麽話?”沈恪笑了笑,握著他的手怡然向前緩慢挪動:“來都來了。”林簡:“……”一直到兩個人隨著大部隊穿過了最為擁擠的入口通道,進到基地的中央廣場上時,周遭的空氣才開始通達流動了起來。雖然廣場這邊的遊人不如入口處那樣擁擠爆棚,但是摩肩接踵的依舊時有往來,可沈恪剛剛拉住林簡的那隻手卻始終沒有鬆開,恍如無人之境一般,閑庭信步地穿梭於人海之中。過了片刻,林簡有些不自在地晃了一下兩人交握的手,低聲提醒道:“……可以了,人多。”沈恪在和煦溫暖的春陽中偏頭看他一眼,輕輕“嗯”了一聲,笑著迴答說:“是,所以你握緊一點,省著一會兒我去兒童招領處貼尋人啟事。”林簡:“……”惡趣味!雖然心底在吐槽,但是與他交握的手,卻再沒有抽迴來。沈恪就這樣牽著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在眾目睽睽的注視之下,迎著陽光,穿過人群。好像可以去任何林簡想去的地方。終於,他們在影視基地中兜兜轉轉,按照許央提前發過來的方位地址,最終在一座搭景的偏殿裏,找到了許流量進駐的那個劇組。現場場務工作人員頗多,內景拍攝圈外已經圍了一群舉著手機正在興奮記錄偶像風姿的粉絲們,林簡和沈恪站在人圈外圍,兩個人仗著自己身高出眾,隻一眼,就找到被一群工作人員包圍下的許央。他戴著長長及腰的發套,正微微抬頭閉眼地坐在椅子上,一邊任化妝師補妝,一邊執行導演在耳邊說戲。青年側臉清雋白皙,一身紅紗錦衣,廣袖盈風,愈發顯得俊逸出塵,甚至帶了幾分仙氣縹緲的錯覺。許央正處於工作狀態,林簡他們並未上前打擾,而是站在人群之中,安靜地看他走下一場戲。林簡先前沒聽許央講過這個劇本,也自然不曉得這是一場什麽戲,但從許央和對手戲女演員的情緒與台詞對話中看,似乎……有那麽一點虐戀情深恨海情天的味道。場中央,許央一襲紅衣灼灼,不顧站在他對麵的女一號聲淚俱下得苦苦挽留,執意要繞過她破門而出。女一號腳步踉蹌地擋在許央身前,台詞說道:“我知你本是塵世逍遙一閑人,心中自有天地無邊,此時又何苦隻身卷入這波雲詭譎的朝堂紛爭?!你不是最愛自由嗎那就別去,好不好?”許央聞言稍稍沉默,而後語氣輕飄飄答道:“天寬地廣,自由無羈,確實是我此生所求,可人生在世,總有比逍遙自在更可貴的事,這天下最終歸於誰手我不在乎,可眼下國將不國黎民蒙難,楚某便不能坐視不理,畢竟……百姓何辜?”說完便輕輕按住女一號的一隻手臂,目光隱忍又清熱地看向她,沉聲道:“若是此去仍有歸途,我定來找你,從此山高水永不相負,若是我一去不歸”女一號絕望道:“……如何?”紅衣許央嘴邊揚起一個深情又殘忍的笑容,輕聲說:“你便從此將我忘個幹淨痛快……甚至不要留恨在我這孤魂野鬼身上,因為……恨比愛,更長久。”說完轉身就走!“楚二,你混蛋!”女一號聲嘶力竭,情緒立即頂到峰值,轉瞬便對身邊的一名護衛道,“攔住他,給我攔住他!”身邊護衛沉默高大,聽得郡主口諭,立即出手從身後襲向許央左肩!而“楚二”此時反應卻堪稱神速,在那厚重的一掌將離自己肩膀半寸之際,豁然轉身,提前出手,一掌擊於護衛身著軟甲的心口之處!“唔!”“卡!”隨著許央忽然一聲憋在嘴邊的痛唿,監視器後的導演猛地喊了一聲停。林簡眉心一跳,隨即周圍人群中便傳來一陣嘩然的喧鬧之聲。鮮血從許央白皙修長的指縫淋漓溢出,順著腕骨滴滴落到地上是剛才反手打在護衛軟甲上的那一下,不小心劃到了掛在戲服上的尖銳銅飾,割破了掌心。許央周圍迅速圍了一圈人,林簡眉心蹙起來,對沈恪說:“我去看看。”原本他離許央的位置不算遠,幾步之遙,但是有人卻比他的動作更快剛才那個護衛一個箭步衝到許央身邊,握住那隻受傷的手腕,麵目焦急慌亂道:“傷到哪兒了,給我看看!”“沒事沒事……”許央明明已經疼得臉色發白,也不知道是對護衛說的還是對周圍的人說的,疊聲安慰著,“真不打緊,上點藥就行了啊。”“哎臥槽,這位壯士,你這是要幹什麽!”不成想,聽他這樣說完,一直滿眼焦急的護衛竟頓了下,而後直接把許央從地上一抄腿彎,打橫抱了起來,對身後的導演揚聲道,“張導,我帶許老師去處理一下傷口!”“快去快去!”導演連忙朝他揮揮手,示意道。“不是哥們兒……哎這位大特約同學……”許央大概長這麽大還沒被人這樣當眾抱過,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嚷嚷道,“勞駕您嘿!你許哥我傷的是手,不是腳!咱就說這至不至於啊!”“閉嘴!”誰料抱著他的青年沉沉低斥一聲,一句話就給許流量吼懵了。“咱們悄悄的,去看看。”林簡看著兩人轉入後場的背影,輕聲對沈恪招唿一聲,拉著人默默退出人群,也往後場方向走了過去。後場休息室外,貼著“許央”兩個字的那扇門大敞四開著。跟組醫生、場務、副導演林林總總地圍滿了一屋子,林簡和沈恪走到門口,還未入內,就被劇組工作人員攔了下來。“不好意思啊,後場不允許粉絲入內,你們二位”話未說完,被一群人團團圍住的許央就聞聲朝門口偏了一下頭,等看清來人後,立刻驚喜地喊道:“小吳你快讓他們進來,是我朋友!”林簡和沈恪這才得到應允,順利來到了現在見一麵難如登天的當紅一線流量小生身邊。隨組的醫生給許央手上劃破的傷口做了消毒包紮,又打了一針破傷風,交待了注意事項後離開。醫生走後,許央對著滿屋子的人擺擺手,笑著說:“大夥兒快散了啊,我這啥事沒有,快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別一會兒讓蹲點的狗仔看見了,該瞎說我劇組耍大牌了。”擠在屋子裏的眾人見他確實沒有什麽大礙,這才紛紛囑咐了幾句後,離開許央的休息室。門關上,許央剛剛端得四平八穩的偶像人設立刻崩塌,在好友麵前瞬間原形畢露,興奮驚唿道:“還以為你會過兩天才來看我呢!沒想到今天就來了,我林啊!你這是有多想我?!”“哎呀呀沈董竟然一起來了!”許央無不激動道,“我這麵子未免太大了吧!”“你好。”沈恪微笑著打招唿,隨即看向許央包紮著醫用紗布的左手,說,“劇組畢竟條件有限,如果方便的話,還是到醫院去看看比較保險。”“沒事!”許央說,“我怕等我到醫院,這傷口都該愈合了。”他雖然這樣漫不經心毫不在乎,但是剛才劇組醫生包紮時,林簡卻看得真真切切,確實是很深的一道傷口,於是蹙著眉提醒:“別逞強。”“真沒……哎?”許央話說一半,忽然看見一直站在房間角落裏的那道人影,驚了一瞬,詫異道,“你怎麽還在這啊?”是剛剛那個“護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