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支金崐點翠蓮簪,發簪泛著金屬光澤,在晨間閃爍。


    “送我的?”


    喻曉夏登時雙眼放光,接過後略掂了掂,果真是金子做的。


    鍾昊然見她喜歡,笑了一笑,麵部卻更緊繃了,仿佛在醞釀著什麽。


    瞧瞧,這才是上司風範嘛。


    出門執行任務,還不忘給屬下帶手信,這手信還頗合她心意。


    “我的是簪子,公主的是不是特產小吃?”


    她笑著問完,卻見鍾昊然被她的問得有些愕然,好似奇怪為何要提到公主。


    喻曉夏心裏咯噔一下,陡然記起來,她與鍾昊然上次見麵,還是在長春宮裏。


    正是那天,她為了脫險,無恥地將他拉進這場風波裏,還當眾對他表了白。


    雖然她後來將謊圓上,稱自己一時年少無知,並不是真的喜歡鍾昊然。


    但看著鍾昊然一板一眼的麵孔,她在心裏哀嚎,看來自己那個慌,圓地真是一點也不完美。


    握在手裏的這支金簪,份量頓時變得沉重了,這份禮物不輕,情意也非凡啊。


    這種誤會,應當早些避免,避免不了,便得及時解釋。


    金簪沉且硬,那重量令人心動,她再次感受片刻後,正要將簪子遞過去,卻傳來一道低沉的嗓:


    “你們在做什麽?”


    聽到這把聲音,喻曉夏立刻將簪子收了迴去。


    待鍾大哥行禮時,她才暗啐自己一口,皇帝來便來呀,她怎麽心虛地跟做賊似的。


    皇帝踱步而來,喻曉夏觀他身後,並未見到楊總管的身影。


    她正有些好奇,皇帝卻驟然站在了她眼前。


    鍾大哥還半跪在地上,她後知後覺要行禮,皇帝頭也不迴吩咐道:


    “鍾統領,你去太和殿等朕。”


    太和殿是皇帝視朝之地,此時命他過去,定是有極重要的任務。


    鍾昊然向來唯皇帝馬首是瞻,即便此時是他遐想多日的時刻,內心掙紮片刻,便應著退去了。


    “噯……”


    皇帝這就把人打發走了?她這正要拒絕人呢。


    喻曉夏剛追了半步,手腕猛然被人握住,還未及反應,那隻大手順著向下,輕鬆將她手中簪子取了過去。


    兩指夾著簪柄舉高,金光奕奕映上眸中,李衍不由輕闔眼簾。


    喻曉夏迴首,隻覺皇帝審視的目光,襯得那張清俊的臉,也顯得輕蔑起來。


    即便她要還迴去,那也是鍾大哥的一番心意,輪得到他來鄙夷麽。


    喻曉夏勉力扯出一抹笑,提醒道:“皇上,這簪子是我的。”


    李衍瞥她一眼,“這簪子,是項北城飛鸞閣所製。”


    她點頭迴道:“鍾大哥送給我的。”


    她來了這麽久,可算是開了朵桃花,即便這花或許開得歪了些。


    話畢,她麵上現出絲羞澀。


    李衍眸光驀然一沉,將簪子翻來覆去略略查看,方下定論,“俗不可耐。”


    這話她就不愛聽了,這簪子乃真金鑄造,多看好多可愛,怎麽就俗不可耐了。


    她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攤開,隱隱帶絲不快,“陛下說得是,快些還給卑職吧,別汙了您的龍眼。”


    話音剛落,她便直接去奪,皇帝長臂一舉,她下意識踮腳,卻連簪子的影子也沒夠著。


    喻曉夏挫敗地收迴手,有些憤憤地看著皇帝。


    李衍的表情也不明朗,“怎麽,你還想收著?”


    她極快迴道:“是的,陛下英明。”


    “金簪飛斜照紅鸞,你曉不曉得,這簪在項北盛行,視為定情之物。”


    李衍語氣不善問道:“你可還要?”


    皇帝極少這樣咄咄逼人,他唇輕慢地牽出冷然的弧度,不可一世的氣勢盡顯。


    她招架不住,被問得心氣上湧,不管不顧道:“是是是,陛下聖明。”


    她說完,明顯感到周身暴戾叢生,這種陌生的兇狠氣勢,她絕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那位一貫閑適淡漠的天子。


    她睜大眼看去時,那股壓抑的氣息逐漸消散,可是皇帝眼中的陰戾,卻那樣明晰。


    她‘皇’字還未脫口,便見皇帝展臂輕揚,金色的流光劃過,那簪子已消失無蹤。


    她蓄著的火霎時被點燃,“見鬼!這是我的簪子,你憑什麽說扔就扔?!”


    胡亂嗬斥一通,她擼起衣袖就要去找,皇帝的眼風掃過來,銳利如刀。


    她猛地一驚,運功張惶逃跑,慌不擇路飛到了樹上。


    院落裏的這棵梧桐,已有百年,樹冠繁茂,葉似青銅。


    將身子隱在寬大的枝葉後,喻曉夏隻覺頭昏腦漲。


    她適才又罵了皇帝?


    她內心哀嚎數聲,還要不要命了!


    怎麽一遇到他,她就這樣沉不住氣。


    偏偏那人是生殺予奪的帝王,並不是什麽好相與的平民百姓啊。


    等了半響,底下沒有一點聲息,她顫顫巍巍撥開一片闊葉,正好撞上皇帝的視線。


    皇帝抄手立在樹下,好看的眉輕輕揚起,麵上已是不悲不喜,那身影融在日光裏,襯得人格外清俊淡然。


    仿佛剛才殘戾的人,並不存在於這世間。


    喻曉夏扶住挺直的枝幹,咬了咬唇,極為識相道:


    “屬下適才見了鬼,多有冒犯,還望陛下寬宏大量,別與我計較。”


    “十一,下來。”


    李衍頷首,毋庸商討的語氣,那閑適的氣度,卻與她的緊張形成鮮明對比。


    素來都是他在命令,不是‘十一,過來’,就是‘十一,下來’。


    她不敢再嗆聲,隻嘟囔道:“有本事自己上來啊。”


    那聲音微不可聞,離了幾丈高度的男人,卻接聲道:


    “噫,原來十一喜歡這樣,那你別動,朕過來。”


    喜歡這樣,是哪樣?


    喻曉夏嘴角抖了抖,見皇帝長腿一邁,穿梭在日光裏,似乎下一瞬就要上來。


    她忙搖頭道:“沒有的事!皇上您留步,我下來就是了,這就下來……”


    皇帝被人目指氣使,不定咂摸著什麽陰招呢,這時候可不能再礙皇帝的眼。


    她長袖一舞,足尖輕越,做了個極好看的姿勢,待落地時,定有瀟灑翩然的俠女風範。


    然而風聲起,她卻被一股大力牽住,頭被撕扯,乍然作痛。


    沒來得及細想,她便泄力緊抱身旁枝杆,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李衍蹙眉問道:“怎麽了?”


    “我頭發好像被纏住了。”


    喻曉夏疼得齜牙咧嘴,舉目四顧,心中叫苦不迭。


    她那及膝的長發,天女散花般,將樹枝梢尾纏繞,發麵詭異似幾匹暗啞的綢緞。


    她試著去解,發尾各散八方,不由顧此失彼,被左右挾製。


    都要剪它了,臨了還來這麽一遭,她隻得大聲喚道:


    “皇上,能否幫卑職一下,將鉸剪送上來?”


    底下久久未有迴應,她慢騰騰扭過脖子,視線掃著院落,皇帝卻已不在原地。


    “皇上?”


    不是吧,皇帝丟下她自個走了……那她怎麽辦?


    她欲哭無淚地將頭扳迴,卻見他握著把鉸剪就在跟前,望著她發的模樣,頗有些莫可奈何。


    李衍眼裏閃過絲無奈的笑意,搖頭輕歎,“你……”


    他與她立在同一根枝椏,卻似沒有重量,那枝幹亦是紋絲未動。


    喻曉夏立馬諂媚笑道:“皇上,勞累您高抬貴手,幫我剪一下頭發吧。”


    讓當今天子剪發,她可真算得上是第一人。


    她知道這個要求,對於皇帝來說,可能過於唐突,甚至於褻瀆他高貴的身份。


    可眼下這個情景,她但凡有別的辦法,是絕不會求助於皇帝的。


    而且皇帝矜貴著呢,這等粗鄙的活,即便他天資聰穎,也沒有即刻上手的道理。


    發型對很多人來說,可謂是比臉麵還重要的存在,將其交由皇帝,她也算是豁出去了罷!


    李衍斜眼瞧她,手中明晃晃的鉸剪泛著寒光,她緊緊地抱住樹杆,咽了下口水。


    其實這個世界,對喻曉夏而言,並沒有多大的歸屬感。


    恰巧她和前世許多人一樣,有一個通病,總是很缺乏安全感。


    她來到這裏後,心裏說不彷徨害怕,都是自欺欺人,尤其在這深宮裏。


    這些不表,隻說皇帝,不知是她虧心事做得多,還是皇帝太過陰險。


    總之弱者的心理作祟,不管皇帝要做什麽,她總覺得皇帝要殺自己。


    這委實教人費神,最大的上司不讓你活,底下的鬼鬼祟祟自然來要你命。


    如今她可算人為刀俎,皇帝是不是在思索,從哪裏下手,會刺得又優雅又精準?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


    李衍忽然道:“眼睛閉上。”


    喻曉夏心下一跳,沒有質疑,聽話地閉上眼,隻眼皮抖嗦著,連帶著濃密的睫毛也一並輕顫。


    她腦中電光火石劈啪作響,陡然記起來,皇帝仿佛很喜歡佯裝親和。


    投其所好,她算得上有些天賦。


    她便隨手攥緊一片衣袍,鼓起破釜沉舟的勇氣,若無其事般,帶著討好伏低的語氣:


    “李……李衍,你輕點,我怕疼。”


    沒人膽敢直唿皇帝名諱,可是這句話,卻大大愉悅了李衍。


    她的聲音軟糯宜人,他從不知道,有人能將他的名字,叫得這樣悅耳動聽。


    瞥見那雙素淨的手,將他的衣擺蹂|躪成團。


    李衍如玉的麵上,蘊出清潤的笑意,他輕抬手,下了鉸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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