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大人沒有迴答。


    “賀蘭觿,再問你一遍。”皮皮鐵青著臉,用目光碾壓著,“我要你殺了方尊嵋,現在就要。你殺,還是不殺?”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迴答我!”皮皮緊握雙拳,雙眸如火,大聲道,“賀蘭觿,你說話!”


    他抬起頭:“皮皮,我不能殺他。”


    皮皮聽見自己的牙齒咯咯作響,心一點一點地變硬,聲音一點一點地變冷:“好。很好。”


    賀蘭觿揮了揮手,示意方尊嵋等人離開。走到她身邊,輕聲道:“皮皮,我知道你很難過,家麟死得這麽慘,我很痛心。這是一場災難,我們之所有要來沙瀾,就是為了結束它。”


    皮皮漠然地盯著他,一言不發。


    “沙瀾族每到饑餓形同瘋子,見人吃人,見鬼吃鬼,連自己的兄弟兒女也不會放過。這個族就是這麽滅亡的。今天是你第一次看到,但幾百年來這悲劇已發生過太多次。……這不是尊嵋或梨花在理智的情況下做出的行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麽,我們不能要求他們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說得好輕鬆!所以陶家麟的死就是個遺憾?就是個偶然事件?”


    “聽我說……”


    “我不聽!我不想聽!”皮皮吼得嗓子都啞了,“出了這種事,你還替兇手說話!一個活生生的人沒了!家麟是無辜的!殺他的人必須要負責,必須要承擔後果!你必須要替我還他一個公道!否則——”


    賀蘭觿定定地看著她,一雙眸子深不見底:“否則怎樣?”


    “否則從此刻開始,我跟你們這群人沒關係!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她轉過身,大步向山穀走去。沒走兩步,忽聽賀蘭觿一聲大喝:“站住!”


    在她印象中,祭司大人從來沒有對她這麽大聲過。皮皮身形一滯,停下腳步。


    “那我們之間的協議呢?”


    “你的人殺了家麟,還跟我談協議?”皮皮轉過身,目眥欲裂,“賀蘭觿,我關皮皮哪怕是把沙瀾攪它個天翻地覆也要替陶家麟報仇。既然你不願意把方尊嵋的腦袋交給我,沒關係,我會自己去拿!你不幫我,我找別人。”


    “找誰?”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靜,冷靜得近乎冷酷,“青陽?”


    “你管不著!”皮皮吼道。


    祭司大人極少怒形於色,但這次,她清楚地看見了他的怒氣。但他很快鎮靜下來:“不要意氣用事,皮皮。狼族的人還在附近,我們馬上轉移去別的地方,你現在離開我們很危險。”


    “留下來可以,你殺了方尊嵋。”


    “對不起,這一點我做不到。”他的迴答直截了當,“第一,如果方尊嵋傷的人是你,作為夫君,我可以為你報仇。但他傷的不是你。第二,別忘了昨天晚上,他們兄弟為家麟治了一夜的傷,不然家麟活不過今天。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警告過家麟不要來沙瀾。他自己一定要來,既然來了,就要麵對各種後果,包括死亡。如果你是狐,是狼,或者是這裏的任何一種動物,就可以心平氣和地理解這件事。關皮皮,你一定要挑這種時候來證明你是個人嗎?”


    皮皮閉上眼,努力平息瘋狂的心跳,但她的腦子很燙,臉很熱,全身的氣血都在沸騰。


    “那我們之間已無話可說,”皮皮狠狠地盯著他,“再見。”


    她轉身又要走,被賀蘭觿一把拉迴來:“走可以,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皮皮的眼眯了眯,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胸口上,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藏在皮膚下麵的夜光犀:“這不是你的東西。”


    “這是我的東西。”


    “你的東西?”皮皮冷笑,“你叫一聲試試,看它答應不?”


    “啪!”賀蘭觿憑空打了個響指,那枚原本藏在皮膚之下的夜光犀忽然出現在頸間。皮皮心中一愣,原來它不是自己鑽到皮膚下麵的,而是祭司大人讓它藏起來的。正要張口,頸間驀然一涼,夜光犀已到了賀蘭觿的手中。


    就在這一瞬間,皮皮引弓搭箭對準了他:“還給我。”


    弓越拉越滿,她一字一字地道:“還,給,我。”


    “想射我?”他將夜光犀塞入口袋,淡定地道,“你不敢。”


    “嗖——”


    凍蛇飛出,直撲賀蘭觿的咽喉,前後之間,不到一秒。他反身一讓,雙指一夾,金環蛇光滑的身軀在他指間拚命扭動,“喀嚓”一聲,蛇頭擰斷了,掉到地上。


    皮皮正要搭起了第二支箭,驀地一道人影閃到她的身後,一隻冷涼的手摸著她的臉,她的下巴,她知道那隻手再往下,一用力,會卡住她的咽喉。


    不知道是想象,還是他真的在用力,皮皮感到一陣窒息。


    “難道你忘了——”他在她耳邊喃喃地道,“殺了我,有個人就再也見不到了?”


    “別再裝了,賀蘭觿!”他的氣息吹在她的頸間,很蘇很癢,卻失去魅力,“昨天夜裏,溫泉旁邊,我在你的水壺裏放了迷藥。你喝了,發作了,告訴我你的老家在東海。——所以你不是賀蘭靜霆,你是一個冒牌貨。你是把他怎麽了?劫持了還是綁架了?還是……和千花一起殺了?好漢做事好漢當,有種你現在告訴我!”


    撫在她臉上的手僵了一下,抽了迴去:“你,給我下藥?”


    “不論你是誰,你是個男人,”皮皮的話象一把刀子,“最起碼要做你自己。戲演太多會累。萬一你連自己本來是什麽樣子都忘記了怎麽辦?”


    “……”


    “假如你傷害了賀蘭靜霆,你就是我的敵人。我跟你勢不兩立,會不惜一切代價消滅你。”皮皮的聲音很冷,憤怒的頂點往往是平靜,一種絕望的平靜。


    “不要做我的敵人,皮皮。”祭司大人的聲音很空洞,“既然不想和我在一起,咱們好說好散。”


    “他還活著嗎?”


    忽然間,皮皮覺得自己正在接近某種可怕的真相,一個自己不願意相信的事實,也許早已經存在,隻是她不肯麵對:賀蘭靜霆已經死了。


    她永遠也等不到相聚的那一天了。


    “他是不是還活著?”她又問了一遍,聲音顫抖,嗓子裏有一團火在燃燒。


    他拒絕迴答。


    “帶我來沙瀾,隻是想騙我幫你做事,做完你也會殺掉我,對嗎?”


    邏輯一旦有了前題,就像麻繩一樣擰動起來,一道沉重的錨從深水和淤泥中緩緩升起。


    他笑了,笑聲中有一絲苦澀:“剛才你拿箭射我,沒有一絲遲疑。你不也一樣想殺我嗎?”


    “……”


    “我們是一樣的人,皮皮。誰也不比誰更有道德。”他信手用盲杖點了點地,似乎在確定方向,“祝你一路平安。”


    說罷轉過身,頭也不迴地離開了。


    皮皮呆呆地看著賀蘭觿遠去的背影,身子在冰涼的空氣中發抖,憤怒的同時又感到悲傷。腦海中全是家麟、家麟、家麟。


    這個皮皮家的理想“女婿”,這個打幼兒園起就認得的男閨蜜,這個曾經背叛過她的前男友,終於用自己的命償還了一切。而此時此刻她的心卻被愧疚和悔恨拖進了深淵。


    她不該把家麟扯進來,不該透露狐族的存在,不該不聽他的話,一意孤行。


    地上有一大攤血。她這才意識到剛才跟賀蘭觿大吼大叫時自己就踏在這攤血上。


    這是家麟的血。她跪在血中,一麵哭一麵刨土,將草葉和土灰灑在血上。


    空中忽然飄下一片落葉。


    輕輕地,在風中旋轉,緩緩地落在她的肩頭。


    皮皮將樹葉托在掌中,泣不成聲。她從不相信鬼魂,但家麟死得太慘,太突然,他的魂魄一定還在附近,一定不願意離開人間。


    身後傳來一聲歎息。她一迴頭,發現不遠處的一棵鬆樹下,安靜地站著小菊。


    她一直沒有走。


    皮皮走過去,輕輕拉著她的手:“小菊,你沒跟他們一起迴去?”


    “我是跟你一起來的。”小菊的手很小,但很溫暖,“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可金鸐受了重傷……”


    “會有人幫他治療……我也幫不上忙。”


    “小菊,”皮皮緊緊地擁抱著她,“你的心意我知道,但跟著我太不安全,你還是留在金鸐的身邊比較好。”


    小菊喜歡金鸐,對這場“賜婚”十分滿意,皮皮不想讓她為了自己的立場與心愛的人分開。


    “皮皮,家麟是因為擔心你才陪你來沙瀾的。現在他不在了,”她哽咽了一聲,“但我知道他最大的心願,我會替他一路陪著你,直到平安迴家。”


    兩個女生相擁而泣,痛哭良久,方用獵刀在地上刨了一個深坑。將家麟四散的遺體收拾到一起,用他的衣物包著,埋入穀邊的一棵巨鬆之下。末了又搬來一塊大石放到墳前。用刀割開一塊樹皮,刻下“陶家麟之墓”五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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