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山頂的八角小亭裏坐了下來。


    皮皮低下頭,看著漢白玉石桌上鋪著的水綠色桌布。此時的她對賀蘭觿的恨意已經嚴重到不想看見他的臉,不想讓這張令人分心的麵孔提醒自己那個曾經深愛過的人的地步。而皮皮願意坐下來聽他解釋的原因,僅僅是因為曆經生死之後,仇恨已經不重要了,好奇心占了上風。她忽然特別想知道這個賀蘭觿究竟是誰?密碼箱裏究竟有什麽?為什麽兩個祭司都要不顧一切地得到它?


    既然賀蘭靜霆把這麽重要的秘密交給她,那麽,把它交給正確的人就成了皮皮不可推卸的責任。她認為自己有權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那東西的最後去向。否則就無法判斷到底做對了沒有。想到這裏,她覺得報仇事小,查明真相事大,而且手中有照妖鏡,真狠下心來她誰也不怕。


    石桌上擺著三隻青花龍紋高腳盅,蓋著蓋子。皮皮記得那是永樂年間的瓷器,賀蘭很喜歡,以前吃飯時經常拿來盛菜。賀蘭觿揭開其中一隻蓋子,裏麵是三個熱騰騰的大白麵醬肉蒸包,彌漫著肉的鮮香。他以為皮皮一定餓極了,會不顧一切地搶過來吃掉,可是皮皮隻是冷笑了一聲。


    “不餓嗎?吃吧。”他說,語氣裏有股子罕見的殷勤,“請。”


    皮皮冷冷地看著他,手指頭動都沒動。賀蘭觿的眼中閃過一道陰影,自嘲地笑了:“皮皮,我知道你能爬上來。……就算爬不上來,我也不會讓你掉下去。”


    “哦?這麽關心我?”


    “倒也不是關心。你的使命沒完成,怎能隨便地死掉呢?”祭司大人又恢複了那種不陰不陽的口氣。一番話說得皮皮怒眼圓瞪,想把他活撕了的心都有。


    “大家都是成年人,心平氣和地談一談不好嗎?”


    “我是成年人,可你根本不是人。”


    “人獸之間也是可以溝通的嘛。以前不是溝通得挺好的嗎,你都肯嫁給我了……”


    “我嫁給的那個人不是你。”


    “不要這麽說,皮皮。你我之間,與其相互猜疑,不如好好合作,各取所需。”他緩緩地道,“在你這邊,我需要那個密碼;在我這邊,你不也需要點什麽嗎?我們可以交換的。”


    “我什麽都不需要。”


    “你需要記憶中的那個賀蘭觿迴到你身邊,對嗎?”


    他抬起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皮皮的臉蒼白了,這話就像一隻手伸進了她的胸膛,捏住了她的心髒,忽然間她沉默了。


    “不如咱們做個交易,”他淡淡地道,“你告訴我密碼,然後陪我去做一件事,做完這件事,我就還給你那個——用你的話說是“失憶前的”——賀蘭觿。此外還附送一件珍貴的禮物。——說實話皮皮你一點沒吃虧,還掙了。”


    “你說把賀蘭觿還給我,也就是說你不是賀蘭觿?”


    “我不是失憶前的那個賀蘭觿。”


    “如果我答應了你的條件辦完了那件事,你就可以變迴去?”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的。”


    “既然你能變迴去,那就說明你知道以前是什麽樣子,隻是故意裝作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麽變?要不你現在先變一下給我看看?”


    “我變不了,但我是賀蘭觿。”


    “你不是!少跟我在這玩文字遊戲。”皮皮冷笑,“跟你合作?三番五次讓我死,你有誠意嗎?我怎麽知道你來找我幹嘛?你就是個改頭換麵的偽裝者!可能你已經囚禁了賀蘭,殺了千花,正在聯合沙瀾族奪取他的權力。又或者賀蘭已經躲了起來,你是青桑派來抓我引他出來的。——別做美夢了!第一,我不信你,第二,我不怕死。想要密碼?門都沒有!賀蘭觿,你再要來惹我,我就再去一趟燕昭王墓,那裏有很多你害怕的東西,信不信我一把火燒死你!”


    談判陷入僵局。


    “既然合作,當然要彼此信任。”賀蘭觿想了想道,“說吧,你要我怎麽證明我是賀蘭觿?我的臉還不算最直接的證據?dna可以嗎?”他指著自己的頭發,“拿我頭發去化驗行嗎?”


    “你寧死都不願意與人類的醫院打交道。”


    “可以去千美醫院。”


    ——蘇湄走後,皮皮去過好幾次千美醫院,想與狐族接上頭。但醫院已經易主,裏麵倒有不少醫生,皮皮一個也不認得,更無從判定他們是否來自狐族。皮皮以為自己身上有賀蘭的種香會引人注意,虛構了一堆病情把專家門診挨個兒地看了一圈,也沒人過來找她聯係。


    “我怎麽知道裏麵的醫生不是你的人?”


    “那你說還有什麽辦法?”


    “我們曾經在一起說過很多很多的話,隻要你說出哪怕一句——隻有你我才知道的話——我就相信你。”


    “可我真的什麽也不記得了。”


    “努力想——哪怕隻有一星半點……哪怕隻是破碎的……隻要你能想到……”


    祭司大人沉默了,他低下頭用力地思索著,努力迴憶著。


    皮皮很有耐心地看著他,居然拿起一個包子吃了起來。


    不知為何,皮皮忽然對他產生了一絲同情:畢竟曾經深愛過,如果他真是一個迷失的靈魂,應當給他機會證明自己、找迴過去。


    幾乎過了大半個小時,賀蘭觿遲疑地抬起頭:“我隻記得一件事……不知道發生在什麽地方……也不知道跟你有沒有關係……甚至不知道這是否真的發生過,抑或隻是我的一個夢……”


    “請說。”


    他茫然地看著皮皮:“我躺在一個很黑很黑的地方,完全沒有光……然後……有隻手電突然照了進來。很強烈的光,非常刺眼,亮到無法忍受……我隻好請求那個人關掉手電。”


    皮皮怔住,呆呆地看著他。


    ——那一年賀蘭受傷獨自躺在井底,她就是拿著一隻手電走過甬道找到他的。還記得他當時說的第一句話是:“關掉手電,皮皮。”


    “然後呢?”她急切地問道,“那人是誰?”


    “不知道。就記得有個人拿著手電進來了。男的女的都不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麽事就更不知道了。”他看著皮皮,樣子很無辜,“跟你……有關係?”


    皮皮點點頭:“你受傷了……就躺在井底。我拿著手電去找你,你很怕光,所以讓我關掉手電。”


    賀蘭觿的樣子也有些吃驚,似乎沒料皮皮就是那個拿著手電的人。而皮皮知道賀蘭觿受傷後自己一直緊隨左右,之後他再也沒去過銀行地庫,沒過多久就被打迴原形。他本來就是個極端注重*的人,不可能向人透露這些兩人之間的小細節。


    但這證據就好似高山上的氧氣……那樣稀薄。皮皮仔細一想,這種情況可以發生在任何人的身上,也許隻是巧合呢?“關掉手電”這四個字雖然不常說,但也不特別。如果他能說出兩人之間的一些私密對白,而不是什麽諸如“早上好”“吃飯了嗎”之類的日常用語或許可信度更高。


    就憑“關掉手電”四個字,就相信這個人是賀蘭觿,可以嗎?


    “因此你知道井底有暗門直通臥室?”皮皮問。


    “不知道,不過我已經把這個宅子從裏到外仔仔細細檢查過一遍了,所以就發現了。看它的位置,再看那個井的位置,很容易猜到兩者的關係。”


    “你知道暗門的密碼?”


    “不知道,我隻是把門堵上了。”


    皮皮將另一個包子塞進嘴裏,心中忽然有了主意:“好吧,雖然你提供的細節很少,但這個細節是真實的。如果你再向我證明一件事,我就願意相信你是賀蘭觿。”


    “我真的什麽也想不起來呀。”


    “不是指這個。”皮皮看著他,“我要看見狐狸的尾巴。”


    ——並不是所有的狐人能夠像賀蘭靜霆那樣控製自己的身體。狐族可以在人與狐之間變化,但所有的變化都會在瞬間內全部發生,基本上不存在半人半狐的狀態。隻有天星族王室這一級別的狐才能自由的變出或隱藏自己的尾巴。而這尾巴的功能……其實是用來求愛的。


    “皮皮,你知道這樣做需要我在你麵前脫光所有的衣服吧?”


    “那就脫唄。”


    “祭司大人很害羞好麽。”


    “是害羞,還是根本沒有?”


    他開始脫衣服。


    皮皮瞪大眼睛,吃著包子,睫毛都沒動一下地看著他。


    “過來。”他已經脫光了上衣,露出漂亮的胸肌,身體在冰涼的空氣中散發出白色的霧氣。


    皮皮咬了一口包子走到他身邊,賀蘭觿一把摟住她,將她抱在懷裏,忽然間銀光一閃,一道雪白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從她身後繞過來,輕輕的摩挲著她的臉頰。皮皮驚呆了,差間被包子咽住。她順著尾巴摸下去,一直摸到底部,確信不是假的,然後訝然地抬起頭看著他的臉。那尾巴仿佛有生命似地頑皮地在她身邊閃來閃去……似乎在跟她摸迷藏。


    皮皮的目光柔和了,賀蘭以前很喜歡用尾巴這樣逗她,撩弄她……


    “這個證明……就可以過關?”他臉上的笑意很明顯,卻是嘲諷的,“早說啊。”


    “是的。我願意告訴你密碼。”


    尾巴不見了,他開始穿衣服:“太好了。”


    “不過我要和你一起去地庫把那個東西取出來。”


    他怔了一下,立即說:“我不反對。”


    “那東西——無論它是什麽——必須要一直跟著我。我要知道它的最後去向。也就是說,你想用它幹什麽或者把它交給誰。我要親眼看見。”


    “說到底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萬一判斷有錯,我更相信這東西一定能把我帶到賀蘭觿的麵前。”


    “行。”


    “不要企圖偷走它,——給我你的承諾!”


    “我向你承諾。”他將皮皮的眼睛擰到自己的頭下,四目相對。


    “睜開你的雙眼,不要動。”他說。皮皮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忽然間,祭司大人的眼睛裏滴出了一滴眼淚,滴到皮皮的眼睛裏。皮皮眼睛眨了眨,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我從來不流眼淚,所以用珍貴的眼淚來承諾你。”他伸出了自己的手,“現在,請你按人類的習俗與我握手。”


    皮皮把滿是傷痕和鮮血的手交給他,兩隻手掌緊緊地合在一起,用力地握了一下。


    儀式結束了,賀蘭觿指著石墩道:“請坐。”


    皮皮道:“祭司大人,你需要我怎樣的效勞?”


    “我要你陪我去蓄龍圃救一個人。他叫東靈,是金鸐的朋友。”


    “這件事金鸐一個人幹不行嗎?”


    “幹不了,我需要幫他救出這個人以換取沙瀾族的支持。”


    “為什麽一定要我去?”


    “我不一定需要你,隻是有你在,勝算更大。——你負責引開青桑。”


    皮皮呆住,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我有何德能可以引開青桑?我根本不認識她。”


    “你身上有我種的香。你要以王妃的身份去見她,她會同意的。”


    “那你去見她不更好嗎?”


    “見不了。狐律,祭司不能麵見青桑,隻要與青桑麵對麵相遇,雙方都會立即*。”


    “可你已經不是祭司了啊!”


    “祭司是終身製,隻要我當過祭司就不能見她。”


    ——皮皮覺得,狐族裏有好些風俗好些規定都不可理喻,在他們看來卻是天經地義,作為人類的她真要理論會顯得雞同鴨講。於是歎了一聲:“既然你已經全都想好了,這個任務又這麽需要我,為什麽還要折磨我?”


    “因為我們走的是一條險路——假如這點折磨你都受不了,就算跟我去了也是白搭。很可能還沒走到一半你就完蛋了,或者我們為了救你全部犧牲了。”


    “哎哎哎,別整得這麽道貌岸然的,”皮皮叫道,“折磨我是為了考驗我,虐待我是為了我的安全——賀蘭觿,道理全在你這邊呀?”


    “假如我真有惡意,會治好你的手?假如隻有一隻手,你掉到井底還爬得上來?”


    “可是……”


    “沒什麽可是不可是,與你將要麵臨的風險相比,那些靈鴉啊、豢靈師啊、無明之火啊、都不算什麽。”


    “求你別再說了,我快要後悔啦!”


    “我保證從現在開始,會像對待我的妻子那樣對待你。”


    “那倒用不著。”皮皮果斷地說。


    “你不願意?”賀蘭觿有些驚訝。


    “萬一你不是賀蘭呢?那我豈不是出軌了?”皮皮說,“我們是不是夫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成功地救出你的朋友,然後活著迴來。”


    “很對。非常同意你的看法。”賀蘭觿道,“真有主見。”


    “再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你問。”


    “你能看見我,是嗎?”皮皮凝視著他的眼睛,“你的眼神和以前很不一樣。”


    賀蘭觿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說:“我能看見,但不是你理解的那種‘看’法,我看見的東西也和你不一樣。”


    “我不明白。”


    “如果我想行動,我知道如何避開阻礙。”


    “……紅外線感光?聲波探測?”


    “沒法跟你解釋,就當我能看見吧。”他說,隨即站了起來,“走吧。你需要吃點東西,手也需要上點藥,還需要洗個澡……不要用那個椰子油的香波,裏麵有股酸奶的味道,我不喜歡。”


    “你不喜歡我就不能用啊,真的嗎?”


    皮皮站起來,跟著賀蘭觿向山下走去,轉過一個彎,忽然愣住。


    山下一片廢墟,屋頂上的瓦掉光了,幾個房頂都豁出了大洞,地上一片狼藉……


    “昨天晚上……”


    “是的。我們被襲擊了。這裏不能再待了。”


    “哎哎哎,合約上還得加上一條:必須要賠償損害的財物!”皮皮叫道。


    “已經跟保險公司打過電話了。”


    皮皮有點想哭,倒不是可惜那些房頂,而是房頂上有以前賀蘭寫給她的幾個大字也跟著消失了。


    “知道嗎,這些瓦上有你以前寫的字……”


    “沒注意。……上麵都寫了些什麽?”


    “六個大字:關皮皮,我愛你。”


    祭司大人看了她一眼,想忍住笑,卻還是“嗤”地笑出聲來:“不要這麽自戀好嗎?——我不可能這麽肉麻。”


    皮皮臉紅了,不想繼續理論。她的心中有一種莫名的興奮,甚至是激動。一來是一向不與她聯絡的狐族居然大規模地出現在c城,令她或多或少地有了一種親切感;二來是她居然要去蓄龍圃——狐族最神秘的聖地、賀蘭觿的隱修之處——她有種小媳婦迴婆家的感覺。皮皮的心中湧起了各種好奇:蓄龍圃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在地球的哪一塊?那裏有多少狐族?他們一般都在幹些什麽?是一個精靈的王國?還是神話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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