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尋意看著自己麵前的飯碗,忍不住無聲地歎了口氣,慢慢挪開架在碗上的筷子,動作謹慎,同時對著桌麵翻了個白眼,心道:“師尊一出門,這老娘們又開始作了,神經病。”


    八月十五,恰逢中秋,也是傳說中十六年前緹茗仙師將他抱迴來的日子,因此同樣算作江尋意的生日。緹茗仙師前一陣子隻說要下山遊曆,也沒有交代具體行蹤就匆匆走了,到現在也沒有迴來,兩位長老更是素來清修,不大與年輕一輩的弟子打交道,因此帶著眾人共坐用餐,慶祝佳節的事情便落在了自慧散人的身上。


    人人都知道,自慧散人不喜歡江尋意。原因雖無從考察,但隻要江尋意不在緹茗仙師跟前,他這個師叔就總能的本著“沒有錯誤製造錯誤也要罰”的原則,找茬把江尋意教訓一頓,這一條卻是雷打不動。偏生江尋意性格倔強,被罰之後既不肯認錯又不願告狀,再加上自慧散人原本就是他的長輩,即使是懲處了他其他人也無從挑理,因此沒少倒黴。


    師尊不在山上,連木頭疙瘩江漠樓都知道這段日子是自慧散人狂犬症發作高危期,也跟著精神緊張,這時候還沒有正式開席,他坐在江尋意的旁邊,見了師兄的動作立刻用手肘碰了碰他,壓低聲音道:“怎麽了?”


    江尋意用下頦指了指麵前的碗:“沒事找事的又來了,這個碗要不是有人刻意擺在我這裏的,我今天就把桌子吃了。”


    他不說江漠樓還沒注意,聞言仔細一看也驚訝了,憤怒道:“祭碗?”


    祭碗原本是供奉在曆代掌門牌位之前用來凝聚香火的法器,每人一個,碗底刻著那名掌門人生前的全部功績,以極南之處的赤石打磨而成,珍貴無比,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損招,竟偷出來給江尋意當飯碗用了。而且他敢憑著自己多年的經驗肯定,不是這飯裏加了什麽東西,就是碗上被做了什麽手腳。


    都他媽是套路啊。


    江尋意道:“對,你沒看錯,別把眼睛瞪那麽大。漠樓,我勸你還是坐的離我遠一點吧,免得一會遭連累。”


    江漠樓眉頭緊皺,沒有理會江尋意的話,反而帶著點怒氣低聲道:“師尊要出關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呢,總這樣下去也不是……”


    他還沒說完話,自慧散人就已經進來了,眾弟子連忙齊齊起身相迎,江尋意也跟著站起來,神色間殊無恭謹之意,百無聊賴地看著地麵。


    他可不是什麽受氣包,但自慧散人是他的師叔,長輩教育小輩理所當然,江尋意想要反抗的徹底,唯一的辦法就隻有叛出門派這一條。然而不說緹茗仙師對他尚且有十多年的養育之恩,江尋意對靈隱派感情很深,幹不出這事,就算按照劇情的角色定位,他也的確是一個從小經曆黑暗心態扭曲,長大了以後嫉恨主角的反派,這些事根本是不得不經曆。


    人家別的書都是主角賣慘,《雲起天瀾》偏偏另辟蹊徑,把苦情線和爽點一分為二,拿他一個反派虐來虐去,雲歇那廝隻負責爽就行,也是奇葩了。


    行禮之後紛紛落座,江尋意當看見那個碗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慧肯定是要搞事情,躲也躲不過去,索性也不低調了,一手托腮撐在桌上,漫不經心地用筷子頭蘸了菜湯在桌麵上畫美女玩,在一眾低頭用飯的弟子當中格外醒目。


    皇上不急太監急,江漠樓那時候也才十五,看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痞子樣,自己先擔心起來,那裏還吃得下飯去?胡亂用筷子戳了幾下碗裏的米,又偷偷看了自慧一眼,用腿在底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江尋意的膝蓋。


    江尋意一腳將他的腿踹了迴去。


    江漠樓:“……”


    算了,他的生活狀態經常在“被江尋意激怒”以及“生氣還莫名不願衝他發脾氣”兩種模式中切換,也習慣了。


    自慧散人道:“江尋意,別人都在低頭吃飯,你在做什麽?”


    江尋意道:“迴師叔的話,我今天不餓。”


    自慧眉梢微微一挑,黃岩已經故作驚訝地嚷了起來:“咦?師兄,你用的這是什麽碗,為什麽和我們的不大一樣啊?”


    江尋意抱胸靠在椅背上,懶洋洋道:“黃師弟,我覺得你是入錯了行。你的劍術要是有你見風使舵本事的一半,也不至於到了現在連禦劍都沒學會了。師兄建議你不要在靈隱修煉了,還不如去茶樓裏當個捧哏的有前途。”


    自慧猛地一拍桌子,震的周圍一圈人麵前的杯盤都晃了晃,怒道:“放肆!江尋意,你堂堂一個修仙之人,又身為首席弟子,竟然敢公然在眾師弟麵前口吐這樣的市井言語,成何體統?”


    本來好好的中秋,又弄得這麽難看,這下誰也吃不下去了。眾弟子又不敢公然圍觀,隻好一個個埋著頭數著碗裏的飯粒,大氣也不敢出,其中倒也不乏同江尋意交好的弟子,隻是此事不是一次兩次了,誰都知道自慧正在氣頭上,越是插嘴對方越是變本加厲,隻怕連累江尋意被罰的更重,因此誰也沒有多言。


    於是一片寂靜中,那細微的碎裂聲也就變得清晰起來,眾目睽睽下,江尋意麵前那隻碗碎成了幾瓣。


    江尋意一臉無趣地瞥了那碗一眼,連點驚訝之色都裝不出來。


    黃岩的演技十分浮誇:“這、這碗不是上淩祖師的祭碗嗎?!大師兄,你居然把它弄壞了!”


    江漠樓霍然起身怒道:“黃岩,你休要血口噴人!那碗明明是……”


    這個一根筋的傻孩子,平時端著一張高冷俊俏的臉還能保持神秘的氣質,偏生每次遇到江尋意的事都要著急,一下子就暴露了熊的本色,眼看就要以下犯上的把“碗明明是自慧師叔打碎的”這句話說出口,幸好江尋意眼疾手快,生生將他按迴在了座位上,打斷了後半截話。


    江尋意一手按住江漠樓的肩膀強硬地把他壓製住,目光卻不看他,反而衝著黃岩懶洋洋地笑了笑道:“自慧師叔不過是‘輕輕’拍了下桌子,明明旁人的碗都沒事,為何偏生我的就碎了?這很明顯,就是我之前弄壞了卻不敢聲張,到了這時候才被發現,不是嗎?”


    黃岩:“……”台詞被搶了。


    江尋意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在袖子的遮擋下暗暗捏了捏江漠樓的肩膀作為安撫,自己離座起身,扭頭就走。


    自慧散人喝道:“迴來!你還有沒有規矩?這又是想幹什麽去?”


    江尋意道:“我打了碗,我有罪,對不起門派,對不起祖宗,去跪祠堂。”


    自慧散人道:“你迴來。”


    江尋意心底對她極不耐煩,但也沒有辦法,慢吞吞地走了迴去。


    自慧散人道:“到我跟前來。”


    江尋意於是走過去,站到她的麵前。他本來就身材頎長,再加上自慧又是坐著的,越發又矮了一截,江尋意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突然有種初中打籃球撞壞了辦公室玻璃,麵對教導處那個老娘們的既視感,一下子出了神,竟有點想笑,連忙抿了抿嘴。


    其實江尋意這樣直截了當地直視長輩已經是失禮了,但在他含了三分笑意的目光之下,自慧散人竟然莫名別了下眼神,下意識地躲閃之後又穩了穩心神,再開口時聲音已經沒有起初那麽嚴厲了:“我沒下命令,你跪什麽祠堂?罷了,念你初犯,現在先與我認個錯罷。”


    江尋意挑眉道:“碎的是上淩祖師的祭碗,為何我要跟師叔認錯?恕弟子駑鈍,有些不解。”


    自慧道:“你看著我。”


    江尋意本來方才已經挪開了目光,被她這麽一說,愣了下看迴去,隻覺得自慧的麵色有點發紅,估計是生氣憋的,其他仍舊是一個鼻子兩隻眼,倒也沒什麽特別,真不知道要讓自己看什麽。


    自慧散人訓斥道:“你看好了,現在緹茗師兄不在,我便是這靈隱的掌事之人。江尋意,我知道你自小名盛才高,但也不要誰都不放在眼裏。不管誰對誰錯,你隻需要知道現在掌握你性命的人是我,當然要跪下來與我認錯。我早就看不慣你這幅倨傲的樣子,平日裏也是讓師兄慣壞了——現在你跪在我麵前認錯反省,隻要讓我聽出你的誠心,今日這祠堂就可以不必去了。”


    自慧散人從小就是這一輩唯一的女弟子,眾星捧月一般長大,因為出身名門,容貌也的確出眾,也是修士們趨之若鶩的對象,然而唯獨她這個師侄,任憑她怎麽費盡心機都不曾多看她一眼,反倒更加激起了自慧為難他的念頭。可以說到目前為止,達成“讓江尋意屈服”就是她最大的追求。


    然而兇的幹不過愣的,此等清奇的腦迴路對於江尋意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唯一的想法就是這老娘們有病、有病、實在是太有病了!


    跪祖宗也就罷了,跪她絕對不可能,更何況在這眾目睽睽之下,自慧又是這麽一幅口氣,江尋意聽的膈應,冷笑道:“自慧師叔一定要比誰歲數大,那我甘拜下風,但除此之外,論修為德行,風範儀態,尋意實在沒看出來師叔有任何一方麵堪為表率,跪你?”


    嗬嗬。


    後麵的話他沒說,隻是極不屑地哼了一聲。


    江尋意一向哪壺不開提哪壺,說話毒辣的很,自慧被他的嘲諷技能糊了一臉,氣得渾身發抖,瞥眼看見桌上放著那個碎碗,抬手抓起來,照著江尋意沒頭沒腦地就砸了過去。


    江尋意側了下頭,碎碗片沒有劃在他的臉上,而是重重砸到了額角,頓時有鮮血湧出,順著麵頰流了下來,在臉上凝成一道血紅。


    他在現代家裏時是父母兄長捧在手心的小少爺,雖然身體欠佳,卻也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隻不過倒黴催的成了這麽個角色,穿書十六年來已經習慣了,挨了打也隻是輕描淡寫地用袖子抹了下眼角,以免鮮血糊了視線看不清楚,至於傷口則根本就沒管。


    自慧怒道:“反了你了!你給我滾去祠堂跪上三天三夜,我不解開禁製你就不許起來,更不許吃飯喝水,好好想想自己錯在哪裏!若是三天之後出來仍然不思悔改,那就再給我滾進去,餓死了算完!”


    江尋意嘀咕道:“就知道最後還是要跪祠堂,早說不就完了麽,磨磨叨叨的。”


    自慧又是一片碎碗扔過去,臉色氣得發青:“還不快滾!”


    江尋意滑步躲過,頭也不迴地揚長而去。


    一眾坐在原地不敢動彈的弟子偷偷看看可怕的師叔,又轉頭瞄了眼師兄的背影,滿臉敬佩。


    靈隱山位置北,地勢高,常年積雪,氣候森寒。雲歇一向最愛花團錦簇的風光,在小的時候還抱怨過這是隻有和尚才願意住的地方,但隨著年紀漸長,卻越來越覺得這座山看似冷寂,實則說不出的可愛,具體哪裏可愛不知道,然而就是一來就讓人心情好。


    他手裏拎著個壇子,隨著輕快的步伐一蕩一蕩的——那是曾經長沙有名的鬆醪酒,不但口感醇厚,還具有祛濕除寒的奇效,隻不過至今為止,技藝多已失傳,很難找到正宗的了。雲歇為了江尋意的生日,足足在長沙尋訪了七天七夜,這才在一戶釀酒世家以高價尋得一壇存了二十年的。當初釀酒的人已經不在人間,可以說恐怕當世也就隻此一壇,他興奮之下連陽羨山也顧不得迴,直接興衝衝地跑過來給江尋意獻寶。


    雲歇來迴耽擱,時間晚了一些,眼看著就要把江尋意的生日錯過去了,雖說知道對方不會在乎這樣的小事情,但雲歇自己心中反而有些介意。陽羨宗與靈隱派素來交好,他為了表示尊重,不好隨意在別人的山門口禦劍,腳步卻是越走越疾了。


    終於到了靈隱山的山門口,雲歇遠遠就看見一眾女弟子在那裏翹首以盼,絲毫沒有感到驚訝——靈隱派女弟子不多,但與其他門派一樣,每次得知他要來的消息之後,都會紛紛跑到山門口等待,企圖一睹他的風采,雲歇早就習以為常。


    他唇邊掛著笑容,看上去俊俏極了,卻沒有跟任何一個女子打招唿,一邊泰然自若地任她們圍觀,一邊向兩名匆匆迎出來的靈隱派弟子頷首示意。


    那兩名弟子原本就主管接待之事,和雲歇也不算陌生,剛剛退席就接到了他大駕光臨的消息,連忙急匆匆衝了出來。


    一名弟子笑道:“雲師兄怎麽親自過來了都沒有遣人提前告知一聲啊?我等也好早點出來相迎。哎呀,真是失禮、失禮。”


    雲歇何等聰明,一聽他這話的意思就察覺出了不對——這靈隱派他不說一天跑八遍,來的次數也絕對不少了,人人都知道他來基本上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找江尋意,用得著別人迎什麽迎,這名弟子說的越是客氣,越證明是有什麽事情發生。


    雲歇頓了頓,直截了當地問道:“恰逢中秋佳節,正是個討人嫌的好日子,自慧師叔想必是又瘋了?”


    即使知道他就是這麽囂張,又一向因為江尋意的事情對於自慧散人不滿頗多,但雲歇站在人家山門口譏刺人家尊長的行為還是讓方才說話的那名弟子忍不住臉色發綠,陪笑道:“雲師兄說笑了……”


    雲歇冷著臉道:“誰跟你說笑?你大師兄呢?”


    另一名弟子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想說話,卻總是被同伴暗戳戳地阻攔,這時候看雲歇望過來,再也忍不住了,壓低聲音道:“雲師兄,大師兄又被罰去跪祠堂了,連飯都沒有吃,煩勞你去跟自慧師叔講講情吧,你的麵子師叔一定會給……”


    雲歇麵沉如水,心中一股無名火立刻升了上來,不等對方把話說完,已截口道:“我知道了,多謝。”


    話音未落,人已經消失在山門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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