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躺在禦榻之上。


    他的嘴唇烏黑,臉色蒼白如霜,整個人看起來竟莫名的可怕。


    他的胡須似乎也掉落了許多,下巴上出現了大塊大塊光禿禿的地方。


    甚是狼狽。


    宇文孝伯坐在他的身邊,一言不敢發。


    宇文邕打量著這位老友的神色,「看來,局勢已經壞到極點了,幾天前,你還能說些謊話,騙一騙我,如今卻連謊話都說不出口了。」


    宇文孝伯頓時淚流滿麵。


    「陛下....」


    「我知道你是好意,不過,你不必瞞著我,我清醒的時日不多,趁著清醒的時候,還能起到些作用,不然,大周可就真的要滅亡在我的手裏了.:..說吧,將發生的事情全部告知。」


    宇文孝伯這才緩緩說起了這些時日裏從各地送來的消息。


    首先就是涼,甘二州的叛變。


    「那獨孤賊派遣其賊將斛律羨前往涼州,甘州,此二州之官,不想著為國效力,竟先後歸順,沒有一人抵抗....


    聽著宇文孝伯的哭訴,宇文邕輕笑了起來。


    「當初許多人反對朕的革新,朕就將這些賊人都驅趕到了邊塞,讓他們在涼甘待著,勿要妨礙我的大事....沒想到啊,最後卻便宜了劉桃子。」


    「無礙,今日失之,明日複得之,你繼續說吧!」


    看到宇文邕果真沒有生氣,宇文孝伯這才壯起膽子,說起了其他的事情。


    「這陳人正在猛攻江陵,陳將淳於量身先士卒,日夜猛攻,不曾中斷,江陵已經告急,楊堅數次派人求援,齊王派遣了使者前往陳國,可這使者還不曾到達,江陵卻快要守不住了..


    ,


    「淳於量.::.嗯,江陵失去了後方的支持,而陳人卻源源不斷,楊堅擋不住也是常事,等到使者到達,或許情況就有改變了。」


    「下一個呢?」


    「韋孝寬投敵了。」


    「什麽?!」


    宇文邕的臉上終於出現了驚,「韋孝寬投敵??」


    「陛下,這賊子投敵之後,竟反過來勸降我軍的將士,長安以北的五州,已經被他所拿下,就連駐守五州的蜀國公尉遲迥,也被敵人所擒,生死不明.....」


    宇文邕的嘴唇終於是顫抖了起來。


    前幾個消息他都忍住了,並且安慰了自己,但是最後這兩個消息..:,


    「韋孝寬!!」


    宇文邕忽怒斥了一句,而後,他的嘴角再次溢出血來,猛地倒下。


    宇文孝佰嚇的連聲大叫,太醫和道士再次同時出現在了這裏。


    太醫急得團團轉,從包裏掏出了許多的針,開始往宇文邕的身上紮去,紮了好幾針,宇文邕的眉頭動了動,太醫這才剛剛鬆了一口氣,道士便取出了又一顆仙丹,笑眯眯的跪在了宇文邕的身邊,準備為他吞下。


    太醫看著這一幕,嘴唇抖動的頻率比方才的宇文邕都要大。


    你這殺人的仙丹怎麽就吃不完呢??


    一顆之後又一顆??


    「不能再吃了!」


    太醫猛地伸出手來,抓住了張賓那舉起仙丹的手。


    太醫看向了宇文孝伯,「國公,真的不能再喂陛下吃這種東西了,老夫從文皇帝那會便在宮中看病..:.忠心耿耿,絕無歲念,此丹藥,絕非良物,陛下每次服用之後,脈象大亂,飯量減少,神誌不清,諸多弊端,非一言所能述之,求國公勿要再讓此人謀害陛下了!!」


    張賓還是那副老樣子。


    他仰起頭來,眼裏滿是倔傲。


    他用力撇開了那老太醫的手,不悅的說道:「你這老匹夫,真以為陛下能清醒過來是因為你的功勞嗎?


    「這是因為仙丹!」


    「你那些凡夫俗子的套路,能有什麽用處?」


    「你過去就曾阻攔我救治陛下,如今又想要阻攔,你意欲何為?莫非你是想勾結劉桃子嗎?!」


    張賓對著老頭破口大罵。


    就從兩人的年紀來說,這老頭當張賓的爺爺都夠了,但是張賓對外都是自稱高壽,隻是養顏有功,因此並不將這位年長者放在眼裏。


    「夠了!」


    宇文孝伯打斷了兩人,他看向了老太醫,「仙丹是陛下所要求的,你就勿要阻攔了,先出去吧。」


    老太醫站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動,張賓得意的看著他,對這位總是開口毀仙丹的老人,他心裏是格外仇視的。


    老太醫忽長歎了一聲,點著頭,迅速離開了車架。


    皇帝出了這樣的事情,眾人都不再繼續趕路了,就停留在此處,張賓忙著給服仙丹。


    老太醫此刻背著藥箱,徒步迴到了自己所在的車隊。


    老太醫所在的車隊,位置較為靠後,原本他是緊挨著天子車架的,直到後來,那道士搶走了他的位置,將太醫給甩在了最後頭。


    老太醫迴到馬車身邊,一個年輕人當即抬起頭來,年輕人眼神明亮,模樣很是善良。


    「老師,如何?」


    「我紮過針了,陛下無礙。」


    「老師這針灸之術,當真是驚人。」


    聽到年輕人的話,老太醫直接搖著頭,「你早就超過了我....我方才就是按著與你所商談的辦法救治....””


    年輕人的眼裏滿是擔憂,「那您可曾勸說了?那不是什麽仙丹,那是害人的東西。」


    「陛下如今的情況,隻要灸足,導引,扶走路,再以食治,便能無恙...,


    可若是再不斷此丹,我就無能為力了...」


    老太醫苦笑了起來。


    他麵前這個年輕人,喚作孫思邈。


    這是個極有仁德之心的年輕人,他走遍了許多地方,從周國到齊國,從北方到南方,學習各種不同地方的醫術,遇到人就治,不分貴賤,一視同仁。


    前不久,老太醫在一個朋友的推薦下,跟這位後生見了麵,後生想要跟老太醫學習一些針灸之術。


    老太醫的這一身絕學,原本是不授予外人的。


    這後生提出要拿自己學到的東西來交換,老太醫並不覺得自己還需要跟對方學習,便拒絕了他。


    後生就以大道理來勸說老太醫。


    按理來說,老太醫活了這麽大的歲數,有什麽道理能打動他呢?


    可這後生就真的做到了,老太醫也不知到底是對方那真誠的臉打動了自己,


    還是他那要拯救天下蒼生,使天下無病苦的誌向打動了自己,總之,老太醫將自已的絕學都傳授了出去。


    後生就一直留在太醫的身邊,在這次皇帝出事之後,這後生更是出力極大,


    好幾次老太醫都覺得皇帝沒救了,是這個後生想方設法的給人救了迴來。


    老太醫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他搖著頭。


    「斷不了。」


    「啊?」


    孫思邈當即站起身來,「豈能看著那道士用丹藥殺人呢?」


    「我也曾修煉過道術,可道術哪有煉金丹來求富貴的道理?道術乃是養心,


    乃是治己,是克己!煉丹是為救人,行醫......何來的長生?!」


    「我去跟那道士說!」


    孫思邈站起身來,老太醫卻一把抓住了他。


    「你做的已經夠多了。」


    「他一直在毒害,我們一直在救,可在他的嘴裏,卻變成了他在救,我們在毒害,再如此下去,就不是救陛下的事情了,是該想辦法救我們自己了.::.陛下一旦出了事,隻怕是要先治我們的罪啊!」


    孫思邈不能理解。


    他不假思索的說道:「便是如此,也不能看著他人死在我的麵前,老師,請您逃走吧,若是治不好,免得連累了您,我留下來,去跟他們細說....」


    「萬萬不可啊!!」


    老太醫死死拉住孫思。


    他認真的說道:「你醫術高明,卻涉世未深,不知道人心險惡啊!」


    「我知道你要救治天下的誌向,但是現在....”


    「方才我離開的時候,皇帝就已經在服用丹藥了,不能治了,不能治了。」


    「你跟我學習醫術,我不曾有過保留。」


    「現在,我想傳授給你最後一個知識。」


    「老師請說!」


    「惡疾能治,蠢人難救!!」


    孫思邈不知所措,老太醫卻偷偷打量著周圍,「你就勿要去送死了,為了一個已經無法治愈的人,就這麽白白付出自己的性命,往後誰來實現你拯救天下的誌向呢?」


    「今晚,你就跟著我離開。」


    「我們都不能繼續待在這裏了,早些逃走,免得被株連!」


    老太醫說了許多,孫思邈很是無奈,到現在為止,他還不曾放棄過任何一個患者,可現在的情況,若是自己不放棄,老師定然是不肯私自離開的,而一旦自已沒辦法,莫非要連累老師一同赴死嗎?


    孫思頓時想通了,自己可以死,但是不能連累別人一同死。


    「老師,我與你離開。」


    「好,好!」


    老太醫說著,又低聲說道:「當下天下大亂,我們可以往南邊跑,聽聞那邊較為平....”


    「老師,我們不必往南,可以去投奔大漢天王。」


    老太醫渾身一顫,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你跟天王....為何要投他啊?」


    「老師有所不知,我曾去過漢國。」


    「啊?」」


    「那邊的情況,跟此處完全不同,那邊很重視醫術,他們在各個縣城裏都安排了醫坊和悲院,這醫坊是治達官貴人的,這悲院是治那些窮苦百姓的,在這兩個地方坐診的醫,都是其官府出錢養著,還有那些藥草之類,都是由官府相助,


    我曾拜見過許多大醫。」


    「我在平城見過一個大醫,姓褚,我跟他學過巫醫之法。」


    「巫醫??」


    老太醫有些不能理解,「鮮卑人的醫??」


    「就是施展巫術來救人。」


    「啊?你還相信這些?」


    孫思邈認真的說道:「這種醫術也有效用,有些時候,患者若是相信自己被施法所救,那他痊愈的概率就會大大增加..::.這是我親眼見過的事情。」


    「好,你繼續說。」


    「我跟這位褚公問過許多事,漢國的天王,對醫者很是敬重,他們的廟堂每年都耗費重金在這些醫者的身上,幫助他們去煉藥,製藥,連營州這般偏遠的地方,他們都安排了專門的醫.::.漢國天王,當真是仁義之君,他讓褚公開設學堂,專門培養這些醫者..::.我有許多的想法,我想總結過去醫者的經驗,寫幾本醫書。」


    「當下的醫者們,很少再懷有慈悲之心,大多都是為了謀取富貴,我想改變這樣的情況....”


    「當下醫者的分工也很雜亂,我想能總結和歸納這些不同的醫術..:::


    「想要完成這些事情,隻有在天王那裏才能做到!」


    「故而,我想要去投奔天王,得到他的重視,而後去施展自己的抱負.::.老師若是願意,可與我一同前往效力,若是不願效力,也可以在那邊求個安生的地方來醫人....」


    老太醫沉默了許久。


    「我現在雖說要逃走,可畢竟受過皇恩,實不能與你效力於天王,不過,我可以待在那邊,教些弟子.....”


    「今晚就走!」


    「好!!」


    次日,天色蒙蒙亮。


    宇文孝伯洗漱過後,便急匆匆的來到了皇帝這裏。


    讓太醫和道士一同前來,查看皇帝的情況,好判斷今日是否能夠繼續前進。


    張賓來的倒是很快。


    隻是,老太醫卻遲遲未能趕來。


    宇文孝伯對此頗為憤怒,再次派人去召見。


    在他們等待的時候,張賓已經開始為皇帝把脈,嘴裏念念有詞。


    片刻之後,甲士到來,急忙稟告:「國公!四處都不見徐太醫的蹤影!他的幾個弟子也都不見了,藥箱之類的也都沒了,有人稟告說,昨晚曾看到他以采藥的名義往外走!」


    「什麽?!」


    「派人去找!」


    宇文孝伯更加生氣了,當下周國境內已經不是那麽的安全了,這出去找藥,


    若是遇到了賊寇,遇到了猛獸,那不是白白送死嗎?


    張賓眼前一亮,他當即起身。


    「國公,我看,是不用派人去找了。


    1


    「嗯?你這是什麽意思?」


    「若是外出采藥,帶著藥箱做什麽?這分明就是謀害天子不成,故而逃離!」


    宇文孝伯皺起了眉頭,神色愈發的嚇人,


    「要我說,這太醫或許早就投奔了漢國,不然為何總是要阻攔我醫治陛下呢?」


    「其實這倒也是好事,走了一個禍害,往後,就不怕有人再幹涉了!」


    張賓看起來頗為開心,大概是覺得自己又趕走了一個能威脅到自己地位的人,往後再也不受到限製了,能將陛下治好了。


    可宇文孝伯心裏卻覺得有些不對勁這老太醫可是跟隨皇室多年啊..:.怎麽會叛逃?又怎麽會逃走呢?


    甲士很快又迴來了,依舊是沒能找到太醫的蹤影。


    宇文孝伯派了騎士去追查,而後決定繼續趕路。


    與此同時,老太醫和自己的四個弟子,正在騎著馬狂奔而去。


    除卻孫思邈之外的三個弟子,都是老太醫的親戚,一個是他兒子,兩個是他侄孫。


    他們幾個都會騎馬。


    老太醫似乎很早就為這樣的事情做好了準備,他外出之後,迅速跟一個軍官會合,要來了馬匹,而後迅速離開。


    這老太醫對那位軍官有救命之恩,關鍵時候,對方也幫了他一次。


    他們幾個一路避開那些交戰的地方,朝著東邊飛奔而去。


    沿路的情況果然很是險峻。


    處處都是賊寇,都是逃難的百姓,大量的百姓因戰亂而流離失所,這道路簡直成為了賊寇的樂園。


    除卻躲開賊寇,還要躲開亂兵,這些從戰場上逃出來的潰兵們比賊寇要可怕十倍.:::


    不知逃了多久,終於是繞開了那片可怕的周陳交戰區。


    即便是隔著老遠,他們都能看到那江陵方向上衝天的火光。


    喊殺聲依稀從遠處傳來,讓他們無法想象這場戰爭到底是有何等的慘烈。


    他們都不敢逗留,隻能繼續前進,距離江陵城越遠越好。


    而此刻的江陵城,已經是被打的破爛不堪了。


    楊堅站在城頭上,臉色早已沒有了過往的平靜。


    這淳於量當真是瘋了!!


    日夜猛攻,屢屢帶頭衝鋒,江陵的幾道屏障愣是被這個瘋子一點點的撤下來,陳兵傷亡極大,而周梁的軍隊更是如此,隨著箭塔,護城河,外牆一一被敵人攻克,城內守軍的士氣正在不斷的跌落。


    這讓楊堅驚恐無比。


    這淳於量到底是想要做什麽呢?!


    城外的陳軍大營之內,淳於量正跪在地上,迎接來自建康的詔令。


    使者還是老使者,就是過去將黃法戳帶過去的那位。


    他看起來更加的疲憊了,瘦了一圈。


    詔令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停止與周人繼續交戰,領著大軍撤退。


    淳於量猛地抬起頭來,眼裏參雜著淚水。


    「這是為何啊?!」


    「我奉命前來收複江陵,耗費巨大,傷亡無數,眼看著就要取下江陵城,陛下何以讓我撤退?!」


    「淳於將軍..:.周國的使者到了,他們願意割讓城池和土地與我們,還願意給與我們大量的戰馬,軍械.....”


    「請你迴去告知陛下!!」


    「周人向來狡詐,他們之所以急著要送禮物,就是因為我猛攻江陵,讓他們感受到了威脅,若是我撤退,且不說這些東西能不能送來,就是能送來,我們放著江陵不要,去要一些敵人施舍過來的破地,有什麽用處呢?!」


    「我為陛下取江陵,絕不退縮!將在外,此詔令,恕我不能遵從!!」


    「你!!!」


    使者瞪圓了雙眼,不敢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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