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掌城。


    段韶站在城頭。


    這位顯赫一世的名將,此刻白了頭。


    他沒有戴胄,那灰白的頭發異常的刺眼。


    雜亂的胡須就這麽野蠻的長在他的臉上,整個人又瘦了許多許多,城外傳出哭豪聲,甲士們正在押著臨時強征的民夫們來挖掘溝壑。


    這種溝壑很費力,但是一旦修建出來,就是騎兵的噩夢。


    足足半人寬,下麵布滿尖刺,戰馬跳不過去,掉進去就是死,必須要先填平了才能繼續進攻。


    段韶過去一直都是不屑於用這種防守手段的。


    天色昏暗。


    城牆上的士卒們孤零零的站著。


    兩旁的百保精銳,已經取下了麵具,臉色陰沉,都沒有去看他們的主將。


    段韶長歎了一聲,又低頭看向了自己的雙手,用力的捏了幾下。


    連百保都開始拋棄段韶了。


    段韶記得自己腳下的這處城池,也同樣記得遠處那些官道。


    數十年前,他跟著神武皇帝,不止一次的從這裏領兵經過,那時,他就跟在高王的身後,笑嗬嗬的聽著諸多將軍們點評天下,炫耀武功。


    他曾發誓要守護這個天下。


    可守護到了最後,一切似乎都背叛了自己。


    過去的老戰友們,如今在叛軍手裏當將軍,過去的晚輩們,如今在叛軍擔任先鋒。


    甚至過去的子民,如今都是對著自己破口大罵。


    段韶拿起冰冷的頭胄,重新戴在了自己的頭上。


    獨孤永業已經徹底與段韶翻臉。


    皇帝的詔令下來,要求段韶擊破敵人的先鋒大軍,不得撤離。


    段韶並沒有傻乎乎的去跟姚雄硬碰硬,他趁機拿下了獨孤永業的勤掌城,殺掉了城內出言不遜的守將,而後收編了此處的軍隊,擴充軍隊,又積極設立防禦工事,做最後一搏。


    他本來還很想跟劉桃子來一場大軍對決的,可惜,獨孤永業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如今,他就隻能以魔下這些毫無士氣的潰兵,來迎戰劉桃子的數萬精銳。


    他本以為獨孤永業是不敢做到這一步的。


    地麵微微顫抖了起來。


    城下的士卒們忽尖叫了起來。


    他們丟下了看守的百姓,轉頭就朝著城內衝去。


    段韶明白了什麽,抬起頭來,看向了遠處。


    在遠處出現了一支大軍。


    浩浩蕩蕩。


    他們高舉著旗幟,遮天蔽日,段韶目光所能到達的範圍內,所能看到的都是敵人的士卒。


    他們全副武裝,披堅執銳,以統一的步伐緩緩前進。


    他們的速度不算太快,也不算太慢。


    卻是帶著極大的壓迫感。


    城內亂作了一團,城外的百姓無處可躲,隻能跪在地上求饒,許多人絕望的嚎大哭。


    敵人就這麽一點點的逼近,龐大的勤掌城,此刻竟是像一個汪洋大海之中微不足道的礁石,那般的渺小。


    段韶看著對方的陣型,又看著那清一色的甲胃,眼角再次跳動。


    無論看到多少次,段韶都要說:這披甲率實在有點太過了...


    他們就這麽一路逼近到了城池之外,丘壑之外。


    齊國的軍隊紛紛上了城牆,弓弩皆對準了外頭,做好了力戰的準備。


    敵人忽然停了下來。


    手裏的盾放在地上,發出了巨大的噪音,而後又瞬間寂靜。


    就看到幾個騎士從敵陣之中衝了出來,橫向的來迴奔襲,以熟練的河洛口音高唿道:「漢軍已至!!百姓不必驚慌!速速離去!!」


    「漢軍已至!百姓不必驚慌!速速離去!」


    漢軍與齊軍的中間,是那些被丟棄的挖掘溝壑的民夫們。


    騎士們沿路高唿著,而漢軍的陣型也是漸漸分開,露出了幾個通道。


    騎士們再三催促。


    那些民夫們將信將疑的起身,就從那些缺口處往外走。


    許多人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


    但是,直到他們走過去,跑遠了,這些軍隊都不為所動,沒有將他們斬首,


    也沒有將他們虐殺。


    段韶看著這一幕,眼神愈發的複雜。


    等到那些民夫們都已經撤離,場麵再次變得格外寂靜。


    「咚!咚!咚!!咚!!咚!!!!」


    漢國在各方麵都毫無建樹,所有東西都是直接用了周圍鄰居的,不隻是大政策上如此,在小細節上也是如此。


    就比如這行軍的戰鼓,原封不動的用了齊國的,根本就沒有變化。


    這是進攻的戰鼓聲。


    下一刻,漢軍就發動了進攻,最先出來的是弓弩手。


    一排排的強弩直接對準了城牆。


    「嗖~~~」


    強弩邊射邊往前走。


    刀盾手則是保護著他們,不斷的往前,在壓製對方的火力之後,開始填那些溝壑,不然就無法繼續前進。


    在有效推進之後,軍匠就開始推著拋車往前了。


    這次漢國所帶來的很多都是組裝式的可移動拋。


    這拋車很大,需要六個人才能推動。


    通用的,效果也非常的明顯。


    漢軍並沒有選擇以人數優勢直接衝城,而是開始利用自己的錢多,對著城池開始了狂轟濫炸。


    在這種局勢下,縱然是段韶,也沒有任何的辦法。


    此處不是玉璧城,沒有那種天然的防禦地形。


    雙方也不是在打遭遇戰,就是互相對射而已。


    城牆上慘叫聲不斷,敵人根本就是不計代價的在進行壓製,或許在他們的眼裏,士卒的性命比耗費的箭矢拋車之類的更加重要。


    在一輪輪的射擊之後,城牆麵目全非。


    而敵人則是順利的填平了數道溝壑。


    段韶拔出了劍,準備迎戰。


    敵人的步兵終於開始發動進攻了,諸多雲梯朝著城牆方向襲來,拋車停止了襲擊,但是箭矢卻依舊,弓弩手的位置越來越近,他們甚至上了雲梯車,平視著跟對麵的敵人互射。


    段韶的兵力本來就不多,在一次次的消耗之中顯得愈發不夠用。


    敵人並非是單麵進攻,是從三麵選擇進攻,標準的攻城戰術。


    「殺!!」


    段韶帶頭,讓左右對著城下的漢軍猛射。


    敵人的甲胄上插滿了箭矢,有的倒下,有的繼續作戰。


    段韶又令人以石頭來進行砸擊。


    這效果倒是更加明顯一些。


    但是,敵人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


    段韶看到漢軍的幾個猛將,親自帶頭登城,心裏暗道不好。


    這些猛人打頭陣,一般來說,很難進行阻擊,他們能披極為沉重的甲,能帶頭撕開防線。


    而三麵告急,段韶又無人可用。


    到了這一刻,段韶多少也明白,自己隻怕是要守不住了。


    劉桃子,已經是今非昔比。


    果然,西麵的城牆最先被攻破,守軍不再理會主將的命令,開始從唯一沒有被包圍的北城門逃離。


    高延宗披著重甲,從雲梯車上衝上城牆,猶如一頭猛虎,進入無人之境,無人能擋。


    史萬歲更是緊隨其後,手裏長矛揮舞,一個又一個敵人被他挑翻。


    漢軍之中不缺乏猛士。


    段韶手持佩劍,看著周圍的敵人越來越多。


    他身邊的親兵也是越來越少。


    段韶幾次上前劈砍,卻都被漢軍給逼了迴去。


    一座不算堅固的城池,一些沒有士氣的士卒..::.擋不住如虎似狼的漢軍。


    段韶臉色平靜,警惕的盯著周圍的敵人。


    高延宗緩緩走了出來,手持長矛,渾身是血,正盯著段韶猛看。


    再次看到熟人,段韶的劍略微放低了一些。


    他複雜的盯著麵前的後生。


    在不久之前,他一直都覺得這個後生能接過自己的長矛,繼續守護這個國家。


    段韶開了口。


    他的聲音嘶啞。


    「延宗身為宗室,神武之孫,文襄之子,何以叛國?’


    高延宗的眼神淩冽,「不曾叛,實歸天命也。」


    「天命??」


    「天命何在?」


    「天命在河北,民生富裕,官吏清廉,將士悍勇,賢人不受其害,庶民不受其累。”


    段韶又說了些什麽,隻是聲音低沉,高延宗也聽不清。


    忽有人推開了高延宗,高延宗一愣,再次看過去,來人卻是劉桃子。


    劉桃子同樣披著甲胄,隻是沒有高延宗那般的血跡斑斑。


    他手裏持著劍,緩緩走向了段韶。


    高延宗和史萬歲急忙跟上了他,護在他的左右。


    段韶看著麵前的劉桃子,上下打量了他許久。


    「劉桃子.....許久不見,不錯,倒是有些君王的相貌了。」


    劉桃子的臉上並沒有見到故人的喜悅,有的隻是藏不住的憤怒。


    段韶看出了劉桃子並沒有心思來與自己寒暄,他再次舉起劍,臉色有些複雜「我本來一直都很期待與你的對決。」


    「我以為那會是一場很精彩的對決,雙方大軍殺出,你領十萬,我領十萬,


    我們交戰之地,被後人所敬仰,所稱讚....”


    「唉,沒想到,最後竟是這樣,不甚光彩。」


    「我魔下沒有人,沒有糧草,沒有足夠的軍械..::,


    劉桃子冷漠的說道:「依我看來,這倒是一場最高明的對決。”


    「這是吃人的齊國與嶄新的漢國的對決。」


    「是仁與不仁的對決。」


    「你們魔下沒有人,那是因為你們防備軍隊如防備野獸,不許漢人當兵,又克扣軍餉糧草,軍械偷工減料,哪裏還有軍士們願意為爾等作戰?」


    「而我的魔下,不分胡漢,眾人一心,有的是願意殺賊的勇士。」


    「你們的魔下,對待百姓如同對待牛馬,四處殘害,屠殺,不將當他們當人看,耕地都無法保全,哪裏來的糧草?!」


    「你們的魔下,勳貴無道,整日吃酒作樂,大族彼此勾結,占據官位,頻發役,重稅雜賦,哪裏有匠人給你們打造軍械?」


    「比起兩個將軍的對決,當下的對決不是更精彩嗎?!」


    段韶怒目圓睜,直勾勾的看著劉桃子,說不出話來。


    劉桃子臉色掙獰,他憤怒的吼道:「口口聲聲說是要保護國家,可你的國家是什麽?是那些發瘋的皇帝嗎?是那些魚肉百姓的勳貴?還是不當人的大族?!」


    「國家的稱號會改變,皇帝的人選會改變,但是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會變嗎?你領著軍隊焚燒農民的耕地,可知這些耕地上種出來的糧食,也曾進過你的嘴?!你摧毀他們的村莊,殺害年邁的老人?可知他們也曾當過士卒,跟著你們這些人保護過疆土?!」


    「河南寶地,如今被你們折騰成了什麽模樣?!」


    「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人失去了性命?」


    「你的保護就是這個?」


    「我是叛君之賊,爾等即是叛民之寇!」


    劉桃子看向了左右,「此番前來,要殺盡害民之賊,使天下之民得以安生!!」


    將領們紛紛高唿起來,殺聲震天。


    段韶隻是搖著頭,言語急促。


    「無有君,何有國...


    「無有君,何有民....


    「不知忠孝之人,何以妄稱仁?」


    下一刻,他猛地朝著劉桃子投出了手裏的佩劍。


    佩劍唿嘯而過,劉桃子輕鬆避開,打落在地。


    段韶衝了出去,卻不是衝向劉桃子的方向,而是牆垛的方向。


    他一腳踩在了牆垛之上,而後整個人皆用力,他就這麽飛了起來。


    又很迅速的,往下掉落。


    幾乎是在眨眼之間。


    齊國最後一個守護者,跳下了城牆。


    劉桃子探出頭來。


    看到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屍體。


    胄已經掉落,露出了灰白色的頭發。


    劉桃子緩緩收起了佩劍,高延宗的眼裏閃過一絲不忍,再次低下頭來。


    段韶一死,城內的守軍紛紛投降。


    甚至都沒有反抗的,就是僅存的那些百保也是如此。


    他們這些時日裏,實在是太疲憊了,整日作戰,卻得不到任何的實際賞賜經曆了高緯那個爵位泛濫的時期,使他們又對爵位不是那麽重視。


    沒有目標,沒有退路,什麽都沒有。


    便是再強悍的軍隊,沒有戰鬥的想法,那也不值一提。


    劉桃子拿下了勳掌城,而後再次進行修整,準備往南拿下懷州。


    獨孤永業此刻領兵駐紮在河內郡。


    河內距離勳掌城很近,非常的近。


    騎馬也就是兩天的路。


    當武士們衝進來告知勳掌城淪陷的消息時,獨孤永業正在城內設宴款待諸多將軍們。


    醉的獨孤永業在聽到報告之後,整個人頓時就清醒了。


    「什麽?」


    「一天?」


    「隻用了一天?」


    獨孤永業早就知道段韶會戰死,畢竟這就是他所推動的,他將段韶變成了孤軍,將他推到了前線,讓他獨自麵對劉桃子,沒有不死的道理。


    但是,這死的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先前段韶還搶了勳掌城,拿下了守城的四千多人,加上他本身的兵力,應當是靠近萬人的。


    這些軍隊,不說能死死擋住劉桃子,至少應該能攔住他十天二十天吧??


    那可是段韶啊。


    當下名將之首啊。


    一天就被拿下了?


    不知為何,獨孤永業心裏忽竄出了一股驚悚,這感覺一旦出現,就很難再讓其消失,他渾身冰冷,方才吃的酒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猛地看向了一旁的楊素。


    卻發現楊素同樣也有些震驚。


    楊素發現了獨孤永業眼裏的不安,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大將軍,看來是我們對段韶逼迫的太過了。」


    「他本來就帶了幾千人出去,打了這麽久,無法返迴,又跟大將軍翻了臉,


    魔下軍隊隻怕都沒有士氣了,遇到劉桃子,自然是會被輕易拿下來的。」


    「不過,劉桃子能輕易拿下勳掌城,卻定然拿不下河內。」


    「河內是您經營了多年的地方,城內有士卒六萬餘人,城外的工事更是極多。」


    「劉桃子的軍隊絕對不會超過五萬人,他想要拿下河內,癡心妄想!!」


    楊素繼續打氣,他說道:「我已經開始催促周國了,周國已經知道了劉桃子出兵的消息,聽說,準備以蜀國公擔任主帥,領著國內的諸多精兵悍將,前往跟韋孝寬匯合,拿下敵人的靈州!」


    「若是靈州被拿下,那周國的軍隊就可以直接攻打劉桃子的朔州恆州,這裏可是劉桃子的核心所在,劉桃子絕對不敢在此處耽誤太多的時日,不出半個月,


    就會匆匆迴去!」


    「他們敗退之際,便是大將軍開國建製,稱王臨朝之時!!」


    聽著楊素的話,獨孤永業那不安的心終於平穩了許多。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將大司馬戰死的消息傳到廟堂去,讓朝中群臣商談追封之事,另外,讓大軍為大司馬送葬,告知眾人,此番,我們要為大司馬複仇,必要誅殺劉桃子,以他的人頭來祭祀大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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