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邙山。


    段韶騎著戰馬,前後皆是來自晉陽的精銳軍隊。


    這些士卒光是從外表上,就能看出與其餘士卒的巨大差距,訓練有素,裝備精良,身材高大。


    冷風吹來,山路兩旁的樹劇烈的抖動起來。


    天色格外陰沉,狂風大作,雜物隨著狂風四處飛去,視線也一同受阻。


    段韶領著大軍一路前進,又前進了許久,方才看到了齊軍大營。


    渾身被包裹起來的高延宗與斛律光出來迎接。


    段韶下了馬,隨後便開始熟練的觀察周圍的地形,查看這兩人的駐紮位置等等。


    斛律光多少有些不悅,覺得被段韶輕視,板著臉,不願意上前說話。


    高延宗卻急忙上前,露出了一個憨厚的笑容。


    “大司馬!”


    段韶瞥了他一眼,打量著對方的傷勢。


    “被周人擊敗了?”


    高延宗頓時仰起頭來,麵孔都變得嚴肅,“並非如此!”


    “我沒有戰敗,我都一度殺到宇文憲麵前,險些殺掉了他!!”


    “隻是兵力不足,無奈撤迴而已!”


    高延宗開始為自己找出各種理由來,兵太少,地太滑,天太冷等等。


    段韶幹脆跳過他,直接看向了斛律光。


    斛律光這才開口說道:“我們從邙山往下衝擊敵人的陣型,借助有利的地形,殺了許多,擊潰了大概三千餘騎,攻勢迅猛,可隨後敵人便調整了陣型,從兩翼包抄,險些將我們都留住。”


    “若不是我射中了其主帥,隻怕我們就要被強行留住了。”


    段韶很是驚訝,“你射殺了敵人的主將??”


    斛律光的射術在整個大齊都是斷崖式的領先,隻論射術,那他就是大齊第一將。


    高延宗說道:“哪裏是射殺了什麽主將,就是射中了從側翼來追殺我們的將軍而已。”


    斛律光並不動怒,平靜的說道:“那人好像是偽周庸國公王雄.我看到他打出的旗號。”


    “我們去衝擊宇文憲部的時候,他從側麵殺出,要切斷我們後路,我邊打邊退,一箭射中了他的前額,被其左右帶走,其軍隊也撤走了,我不知他是否還活著。”


    段韶撫摸著胡須,連連稱讚,“要論單打獨鬥,天下少有能比得上明月的人啊。”


    段韶這句話像是在稱讚,可仔細想想,又好像不是。


    畢竟單打獨鬥隻是將軍的一個方麵而已,帶兵打仗又不是街頭打架


    斛律光再次眯起雙眼,不理會他。


    高延宗有些羨慕的看著斛律光,這老匹夫運氣真好啊,一箭就將敵人主將給射落下馬,成功破甲。


    自己拚死拚活的衝過去,什麽都沒抓到,還差點讓人給留下。


    段韶忽笑了起來,“宇文護怕是要睡不著了啊。”


    “哦?”


    “想來你們還不知道吧,劉桃子在靈武擊敗了楊忠,殺死了他,又在會州擊敗了侯龍恩,此刻正往長安去了。”


    “啊???”


    斛律光和高延宗露出了幾乎一樣的表情,皆是目瞪口呆。


    段韶又繼續說道:“婁睿擊敗了楊摽,如今明月又射殺了王雄。”


    “連著死了兩個國公,折了兩個大將軍。”


    “宇文護得跪在他們皇帝麵前請罪了”


    “楊忠是怎麽敗的??”


    斛律光先打斷了段韶,忍不住開口問道。


    段韶搖了搖頭,“我哪裏知道,就知道他被殺死了,不然敵人怎麽會退兵呢?”


    高延宗激動得拍著手,臉色漲紅,“你看,我就說了,就說了,肯定是楊忠被殺,所以他們才退兵!!”


    斛律光沉默了片刻,他想過楊忠會輸給劉桃子,但是沒想到竟是被劉桃子給直接殺了。


    這小崽子進步如此之大嗎?


    段韶不再說話,領著兩人繼續往上走,走到了一處瞭望台,三人一同看向了遠處的敵人。


    敵人正在有序的撤退。


    段韶笑了起來,“得幫衛將軍再爭取些時日。”


    “大司馬的意思是?”


    “高延宗,還能衝陣否?”


    “能!!”


    與此同時。


    山腳下的周營之中,卻是一片慘淡。


    士卒們低著頭,士氣受損嚴重。


    好在諸將軍們不斷的安撫激勵,方才能讓他們繼續保持戰鬥力。


    甲士們來迴的巡視,遠處的民夫正在將東西運上車,有序的撤迴。


    而在一處大帳內,宇文憲滿臉悲痛,看著躺在床榻上的王雄。


    王雄同樣是太原人,不過,並非是太原王,而是太原老鮮卑。


    這位資曆極深,曾經跟著賀拔嶽入關,後來多次建立功勳,受封庸國公,食邑萬戶,屬於跟隨國公,梁國公等人並列的存在。


    可此刻,王雄的臉被包裹著,還在不斷的滲血。


    王雄的年紀大了,這次出征,本來就帶著病,又被斛律光鑿了額頭,隨軍醫都已是無計可施。


    宇文憲悲痛的看著王雄,低聲說道:“國公,讓您淪落至此,皆是因為我的過錯。”


    “我過去以為,隻有斛律光才是值得警惕的,高延宗不足掛齒。”


    “我不曾想到,高延宗如此勇猛,我被他擊退,才沒有及時與您合兵,讓您為賊人所害.”


    宇文憲此刻是說不出的愧疚。


    他的陣線沒能擋住高延宗,被那個醜胖子給殺退了,這就導致王雄在包抄的時候分散了太多的兵力,跟斛律光將對將,造成了如今的慘狀。


    宇文憲低下頭來,雙拳緊握。


    王雄大口喘著氣,他緩緩說道:“不必在意。”


    “沙場之上,生死有命。”


    “與其病死在榻,死在名將之手,不算遺憾。”


    宇文憲看向了他,“老將軍我定然為您複仇。”


    “斛律光,斛律光不可輕視,高延宗勇猛過人,亦然如此.齊國公,當下國內,就是我們這些老將,年輕後生之中,就隻有你了。”


    “斛律光尚且力壯,又有劉桃子,高長恭,高延宗等人,與齊國公年紀相仿。”


    “齊國公定要記住教訓,往後萬萬不可輕敵,唉,不能輕敵。”


    宇文憲點了點頭,“我記下了。”


    “國公還有什麽要教我的嗎?”


    “劉桃子兇猛如今占據靈會等州,能擊敗他的便隻有韋,韋孝.”


    王雄的話沒有說完,聲音便漸漸虛弱,他忽變得安靜下來。


    宇文憲上前,伸出手來探查鼻息。


    “唉”


    王雄已經沒有唿吸了。


    宇文憲站起身來,再次朝著對方大拜,隨即出來向眾將告知了這個不幸的消息。


    王雄在軍中還是有著極高聲望的,將領們都哀慟不已,宇文憲又禁止將這個消息泄露給大軍。


    當他迴到了自己營帳的時候,高熲早已等待著他。


    “主公。”


    宇文憲坐在了上位,一臉的沉悶。


    “庸國公戰死了,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高熲皺起眉頭,他們不敢直接掉頭迴去,數十萬大軍呢,這麽搞是要出大問題的,故而就隻能分批次的往迴走,尉遲迥已經離開了,其餘將領們也是一一離開,當下剩下的軍隊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


    而斥候們說,段韶很可能領著大軍已經來到了這裏。


    現在得考慮如何從段韶等人手裏安然離開了。


    高熲平靜的說道:“主公,當下,就隻能讓權景宣將軍放棄豫州和永州,略微向北,威懾敵人,好讓我們能輕易脫險。”


    “放棄??”


    “便是如今不放棄,往後也守不住的,段韶,斛律光二人一同進軍隻怕權將軍擋不住。”


    “可有他作為強援,段韶就不敢逼迫太甚,段韶這個人,作戰向來求穩,從不做冒險的事情也因此跟斛律光有些不和,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


    宇文憲跟高熲密謀了許久。


    高熲又說道:“我現在很擔心長安的情況,這次晉國公領著大軍離開,沒有留下強悍的猛將來鎮守城池,城內以宇文會為主宇文會雖然有些才學,可從未打過仗,完全不懂得軍事。”


    “長安不容易攻打,也不容易防守。”


    聽著高熲的話,宇文憲的心情更是如雪上加霜。


    “但願晉國公能早些到達長安,不使國家有失。”


    華山郡。


    整個官道都在顫抖著。


    數以萬計的騎士們埋頭狂奔,騎士們猶如海浪,從遠處席卷而來,浩浩蕩蕩,前軍與後軍的位置相差極大。


    有人全速趕著馬車,車上滿是輜重。


    將領們不斷訓斥著掉隊之人,讓他們迅速跟上來。


    偶爾有傷兵,就被丟棄在一旁,留下幾個騎士帶他們前往最近的城池去休息。


    宇文護騎著戰馬,披著沉重的甲胄,眼神裏沒有任何的光澤。


    狂風襲來,也不知那降落的是雪還是雨,細細的,看也看不清,隻是隱隱覺得有什麽落在身上,宇文護的甲胄變得如冰塊一般寒冷,連帶著那甲胄下的身體,此刻也是在不斷的哆嗦。


    長安直接斷了聯係。


    這讓宇文護無比的驚恐。


    他在出發之前,隻想著身邊名將越多越好,也是出於安全考慮,連有病在身的王雄都被他拽起來跟著自己去出征。


    結果就變成了如今這樣。


    劉桃子領著騎兵去攻打長安,左右竟找不出一個能用的名將來對付他!!


    長安如今還在嗎?


    皇帝如今還好嗎?


    宇文護反複思考著這些問題,整個人都有些疲軟發麻。


    從前線離開之後,宇文護就一直在強行軍,不管不顧的往長安跑,他自己的身體都有些吃不消了,後勤也是一團糟糕,將士們叫苦連天。


    可宇文護卻不敢稍微放慢速度。


    在沒有見到長安之前,他都不會停下來。


    此刻,前軍加速進入了華山郡的領地,沿著山腳官道繼續往長安方向前進。


    大軍一點點的飛奔而過,遠處的華山群壑格外的寂靜,甚至連隻飛鳥都沒有出現。


    左側的樹林都變得有些稀疏,分出幾條小路來,情況略顯得詭異。


    可大家都在強行軍。


    前軍幾乎都已經安穩過去,接下來便是輪到中軍。


    宇文護身邊的幾個騎士,高舉著將旗


    “咚!!咚!!咚!!!!”


    巨大的戰鼓聲忽然從山林之中響起。


    宇文護猛地勒馬,驚異萬分的看向了一旁,大軍一時間變得慌亂,有經驗的軍官們當即開始命令眾人進行防守。


    從山林之中猛地衝出了一股騎兵,他們就這麽往山腳衝鋒而來。


    他們沿著兩條小路衝鋒而來,看似猛衝,實際上一直都在保持著衝鋒的速度,兩邊各一個猛將打頭。


    而他們的目的也很簡單,就是要衝擊中軍位置的宇文護。


    這一刻,宇文護腦海裏一片空白。


    熟悉的場景再一次引入眼簾,可這次,他身邊已經沒有侯龍恩來救他了。


    宇文護隻能讓眾人停下來列陣,同時讓前後軍前來相助。


    在急行軍的狀態下被襲擊,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一台全速狂奔的戰車猛地停下,這隻會導致一件事,零件迸裂。


    這支經曆了很多天強行軍的騎兵部隊,在此刻忽然破碎,後軍與突然停下來的中軍相撞,前軍更是一片狼藉,有的想迴頭,有的則還是繼續趕路。


    這萬餘精騎,此刻被自己人堵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兩個拳頭狠狠從山腰上朝著他們砸了下來。


    高長恭戴著破損麵具,手持馬槊,整個人猶如魔神,馬槊左右揮舞,擋住他道路的騎士直接飛了出去,他嘶吼著,直奔將旗而來。


    另外一邊的劉桃子,並沒有嘶吼,馬槊的應用也更加簡單,但是殺戮卻更加的高效。


    他並不像高長恭那般一騎能撞飛數個人的驚人,他左右突進,像是靈活的魚,不斷的往敵人陣型之中鑽,而左右的敵人不斷的倒下,在高長恭之前,他便已經看到了遠處的將旗。


    宇文護亂了心神,在親兵們的護衛下,尖叫著撤退。


    有軍官紛紛組織軍隊阻攔劉桃子與高長恭。


    宇文護所帶出來的這些軍隊,皆是各軍府的精銳,尤其是那些下層軍官,能力都極為的突出,哪怕是在如此惡劣的局勢下,他們尚且能組織軍隊進行阻擊。


    可宇文護這麽一撤,整個大軍就徹底亂了。


    這些軍官們艱難的維持陣型,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與劉桃子等人交戰。


    劉桃子和高長恭朝著宇文護不斷衝殺,整個官道上,處處都是駿馬的哀鳴,將士的慘叫。


    宇文護沒有指揮,他隻是在不斷的跑,任由這支軍隊自己做主,若喚作尋常軍隊,此刻早已是全麵崩潰,他們還能略微抵抗。


    宇文護一路撤退,身後的軍隊各自為戰,可每當他往後看,便總是能看到那個戴麵具的將軍領著眾人前來追擊。


    宇文護被嚇得已經不敢迴頭了。


    戰鬥進行了很久,晚霞上升,夕陽西下。


    卻又有狂風大作冰雪胡亂的落在戰場之上,打斷了雙方的節奏。


    劉桃子及時的叫停了追擊的高長恭,他們迅速返迴,再次擊穿剛剛組織起來的軍隊,往北離開。


    大雪飄落,戰場上那猩紅的血卻無法被覆蓋,雪花落在了血水之上,隨即成為了血水的模樣。


    整個華山官道,漫山遍野的皆是屍體。


    戰馬胡亂的跑著,搜尋自己的主人。


    屍體堆在屍體之上,甲胄遍地,旗幟混在血水與泥濘之中。


    宇文護從馬背上摔落,左右的親兵跳下來將他扶起。


    騎士們被軍官們組織著跟在宇文護的身後。


    宇文護被扶起來,卻隻是喘著氣,劇烈的喘息,他驚恐萬分,看著周圍,連話都說不出來。


    “國公,敵人已經退了!退了!”


    聽著屬下的勸慰,宇文護方才活了過來,“退了就好,退了就好。”


    他艱難的看向了官道的方向,又看向了那些跟隨他前來的諸多騎士們。


    這些騎士們剛剛經曆了強行軍加苦戰,他們幾乎喪失戰鬥力,都沒有等來敵人的攻擊,就隻是騎著馬,忽然就從馬背上摔落,而後再也不能起身。


    看著身邊這些殘兵敗將們,宇文護眼淚忍不住就往下流。


    他再也忍不住,捂著臉痛哭了起來。


    他這輩子從未遭受過這樣的欺辱。


    從各府湊出的一萬六千人的精騎啊,大周的核心力量啊!!


    這麽一番血戰下來,他都不知還剩下了多少人。


    他甚至都不敢開口去問,他不想知道傷亡是多少。


    劉桃子為什麽會出現在自己行軍的路上??


    為什麽沒有斥候告訴自己他們的動向??


    宇文護此刻腦海裏一片混亂,隻是嚎啕大哭。


    將領們站在兩旁,各個都已經疲憊到了極點,也不用宇文護去命令,有人開始去收攏潰兵,有人開始搶救傷員,還有人派遣斥候,以免劉桃子再次來一次衝鋒。


    他們看著坐在地上大哭的宇文護,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宇文護從未如此後悔過。


    他不知哭了多久,終於在兩個心腹的安慰下收了聲。


    天色已經徹底灰暗。


    有騎士舉起火把,四處都是一片亮堂。


    宇文護擦掉了眼淚,看向了諸將領們,“此番戰敗,皆是因為我的過錯。”


    “因為我的緣故,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傷亡,我已經沒有顏麵迴去見皇帝了”


    他當即就拔出了佩劍,作勢自殺。


    將領們趕忙上前勸說,搶走了他手裏的佩劍。


    宇文護的牙齒劇烈的抖動著,眼裏是無盡的恨意。


    “劉桃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北齊怪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曆史係之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曆史係之狼並收藏北齊怪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