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寧公主這次離京,帶了親信數十人。皇帝到底心疼她,又與她派了侍衛和身手非凡的暗衛,時刻保護她的安全。


    而那先前一身白衣的幕僚,卻無聲無息地融入了這數十人之中,將自己那一身的光芒盡皆掩藏起來。像是沉沉夜幕裏支愣著耳朵時刻警醒著的獵豹,專心致誌守護著自己的主人。


    趁著這昏暗的天色,一行人悄無聲息地向遠處煙雨朦朧的江南連夜奔去——那裏早已哀鴻遍野,再也不複曾經的小橋流水的秀麗景象。


    他們都不曾想到,這一去,情況比他們所想的更加嚴峻。公主身旁親兵折損過半,救災之銀遲遲無法查落蹤跡。


    在消息傳入京城之後兩天,惠帝下了另一道聖旨,封正四品官員賈琅為監察禦史,同北靜王水溶一道辦理此事。


    這一月的江南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雨天,這兩日好容易放晴了些,過一會兒卻又淅淅瀝瀝地滴起來。


    原本平坦的路上如今滿是泥濘,坑坑窪窪,大不成個樣子。兩邊多有衣衫襤褸的災民躲在街角,靠著冰冷的牆麵,有氣無力地垂著頭。他們大多已經三四日不曾見著吃食了,大家商戶雖在放糧,卻終究數量有限。能搶著的,大多是些身強力壯的年輕男子。而老弱婦孺於此等天災人禍麵前,隻能默默地躲在牆角,使勁兒忽略胃中空空的感受。


    他們中既有白發蒼蒼的老人,又有尚需哺乳的兒童,沾滿了汙垢的臉茫然地看過來,注視著每一輛匆匆駛過的馬車。


    而其中,也不乏目光中不含好意之人。


    又一輛馬車自遠方駛來了,青布簾子遮的嚴嚴實實,前頭拉著這車的,是一匹神駿非凡的白馬。它迎風而來,速度飛快,每一根線條都如雕刻出來的那般完美,雪白的鬃毛在這黯淡的天色下熠熠生輝。


    街角處有人清楚地咽了一口唾沫。


    隨即,一個人形的包裹被幾個男人粗暴地放在了那路中央,正是那馬無論如何也刹不住的地方。他們搓著手,靜靜地等待著,眼中寫滿了不容錯認的貪婪與殘暴。


    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那白馬竟像是對這個小把戲心知肚明似的,徑直撒開蹄子,一下子從那包裹上麵橫躍了過去。風聲唿唿,白馬迴過頭來,投給了他們一個似笑非笑的嘲諷眼神。


    男人被那眼神一下子徹底刺激到了,也不再管東南西北,徑直撲到包裹前放聲大哭起來:“天哪,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殺人啊!馬車直接在我閨女的身上軋了過去啊!我可憐的女兒,你怎麽死的這麽慘——這些個富家子弟,怎麽就不把我們貧苦人家的性命當迴事呢!”


    一邊嚎啕大哭著,他一邊朝剩餘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些人盡皆會意,硬生生截斷了馬車前行的路,不著痕跡地包圍起來。


    這幾人皆與那些個麵黃肌瘦的難民全然不同,雖然身上的衣著也是髒汙不堪,可是麵上,卻有一種很是奇異的容光,看上去也不像其他人那等消瘦。他們坐的地方,也與普通的難民頗有一些距離。


    馬飛快地踏了幾下蹄子,隨後,其中傳出一個清朗而淡漠的聲音來:“你欲何為?”


    “我欲何為?”


    男人貪婪的目光像是一條陰毒的蛇,他來來迴迴從這雖是青布簾子遮著卻顯然上好的馬車上掠過,再把那匹白馬從頭掃視到了尾。末了舔了舔唇角,迫不及待地張口開價:“把這匹馬,和車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通通留下來。否則的話......”


    幾人嘿嘿地笑起來,他們提著木棒等物,將這路堵得嚴嚴實實。


    “貴家公子哥兒沒見過這等陣仗吧?”其中一人不懷好意笑道,“不如出來讓我們看看,究竟是什麽樣身嬌體嫩的模樣,卻偏偏跑到這種地方來。小心別嚇尿了褲子才好!”


    那車簾輕輕動了下,隨即,一個方弱冠的白衣公子慢慢露了出來。他天庭飽滿,眉清目秀,薄唇緊緊地抿著,似乎有些不甚耐煩的模樣。然而卻自有一種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的威勢撲麵而來,令一直猖狂笑著的男人們都怔了下。


    那人整潔幹淨的衣裳與出挑的容顏,將他與這髒亂而又破爛不堪的環境徹底區別開來,蓬頭垢麵的難民見他如此氣度,都不由得把腳悄悄往後收了收。


    “真是髒了眼。”


    白衣公子淡淡說道,隨即一伸手,白馬卻像是被開啟了什麽開關似的,一下子激動地高高舉起了蹄子,幹脆利落的一蹄子撂倒一個人。


    “這!”


    剩餘幾人對望幾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不可置信。他們彼此交換了個眼神,隨即小心翼翼圍了上去,將手中的武器毫無章法地一頓亂揮。,倒也揮舞的唿唿生風,令人心悸。


    白馬卻不急不忙,覷著個空隙,一下子張大嘴叼住了其中一人的衣裳。隨即像是吃到了什麽難吃的東西一般,狠狠地吐了一下,將他騰空送到了數十米之外。


    之後,它有如神助,在這幾人中輾轉騰挪——在身上還掛了那樣重的繩索及馬車的情形下,它愈戰愈勇,很快便將幾人打的哭爹喊娘,跪倒在地上求馬爺爺饒命。


    一群圍觀的難民:......


    這真的隻是一匹馬?


    他們簡直要被這匹馬非同尋常的身手驚呆了。


    在這等混亂中,誰也不曾注意到,那原本倒在地上的人形包裹慢慢散落開來,露出其中一張慘白的小臉。


    是個發絲淩亂的小女孩。


    她使勁兒地咬著緊緊捆著自己的繩索,將其中的一截對準附近一塊尖銳的石頭拚命地磨蹭著,急的一頭皆是汗,磨兩下便要停下來喘息一段。


    “這可怎麽處置?”


    馬車中忽的傳來了另一個少年的聲音,隨即,另一個清秀脫俗的小公子也鑽出頭來,皺眉打量著眼前這一群人:“馬車上可沒這樣大的空。”


    幾個男人登時會意,連連哀求道:“既然這樣,不如放我們走吧......我們這也是餓迷了心竅了,並非有意如此,得罪了貴人,實在是對不起。之後,我們保證不再犯了!再也不再犯了!”


    他們指天指地地起誓,發誓自己之後將做一個良民,決不再做出這等攔路搶劫之事。


    “帶著他們礙事。”那個大一些的白衣公子淡淡道,隨即與另一個交換了個了然的眼神。


    二人便又鑽入了車中,放下了簾子。幾個男人皆欣喜不已,跪在泥濘的路上連連磕頭,目送著車子遠去。


    “不!”


    身後忽然發出一聲稚嫩的嘶喊,二人詫異地掀開窗子上蓋著的簾子,迴頭去看——


    是一個正努力地赤腳奔跑、想要追上他們馬車的女孩兒。


    她大約隻有七八歲的年紀,巴掌大的小臉被糊的髒汙不堪,身上的衣服也是一縷一縷,連原本的顏色都看不出了。她使勁兒地奔跑著,哭著喊著,想讓他們停下來。


    “帶上我,求求你們帶上我!”


    “你這個丫頭,是不是想死!”


    那幾個方才還搖尾乞憐的男人一下子兇惡起來,幾步大跨步追上來,狠狠地朝女孩身上踢去:“想要一個人逃走去過吃飽喝足的日子?你怎麽不去死?你怎麽敢!”


    他們劈頭蓋臉地踢打著,女孩將自己蜷縮成了一個蝦米,從那些人手腳的空隙中勉強向外望去。


    馬車愈行愈遠,幾乎要消失在她的視線盡頭了。


    她的心頭泛起大塊大塊的絕望,灰暗的色彩似乎一下子噴湧而出。她甚至再也感覺不到身上火辣辣的疼痛,隻提起了嗓子,聲嘶力竭地喊道:“求求你們了,帶上我!”


    整個世界依然灰暗一如往昔。難民們緊緊蜷縮在一起,皆用又驚恐又同情的目光注視著她,卻無一個人願意上前幫上她一幫。


    “你若是想死,可以早說,”一個男人兜麵啐了她一口,“我們哥幾個定然會成全你的!”


    “還求救?你是不是想死?嫌自己進地府還不太快是不是?嫌閻王爺收你收的太晚了?”


    “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個小兔崽子!”


    而在那樣不間斷的毆打謾罵之中,她努力睜大了眼,望著那兩道毫不留情滾走的車轍印,一瞬間,幾乎連掙紮的力氣也失去了。


    “哪裏會有人管你?”其中的一個男人嗤笑道,粗暴地拽起她的一縷頭發,逼她將頭都抬起來,“這路上的難民這麽多,他們哪裏救得過來?他們隻會頭也不迴地路過你!你個傻子!”


    她小聲地啜泣了一下,呆呆地透過這滿是髒汙的街道,看向了灰沉沉的天。


    “可是,他們會吃了我啊......”


    女孩兒終於按捺不住了,渾身瑟縮了一下,帶著哭腔道:“他們真的會吃了我啊......”


    她想要疲憊不堪地閉上眼,想著從哪裏尋個死路最幹脆利落——就在此時,耳邊忽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飛快地向她靠近。女孩瞪大眼睛,看著那馬車飛也似地奔馳過來,隨即從那馬車裏,伸出了一隻手。


    那個白衣的小公子,笑眯眯地看向她,手心向上對她道:“你要不要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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