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上的天空格外灰蒙,像籠罩著一層塵霧,有風吹過,便是一陣蕭瑟。


    此時的葉家小鎮,入目是一片愴白,城落各處掛滿了白幡,往來其間的人們也都是一身孝衣素裹。


    很明顯——葉家有長者辭世。


    但可惜,蘇凝乘車抵達的時候,城門早已封閉,隻有門樓上高高懸掛的葉氏匾額,比往日多纏了一條白綾,除此之外,她便什麽也看不到了。


    自然,她也不會知曉——此時的葉家宗祠,又是一番怎樣的景象。


    靈堂上白茫茫地跪了一片,葉氏所謂的孝子賢孫,此刻不分嫡庶長幼,皆是喪衣孝帽,簇擁著哭跪在堂下,悼念他們已故的家主。


    “叔公啊!您今年才七十有二啊!”幾位叔伯哭得老淚縱橫,尤其是獨居的大伯父。


    他與葉爺爺的年齡本就相差未幾,不過七歲而已。


    初年葉家重新出世,正逢國內時局混亂之期,而葉氏諸多庶脈之中,除了遠走海外的那支,剩下的多半都未成氣候。


    是以當時的整個葉家,幾乎都是靠著嫡脈一支撐起來的。


    而嫡脈後來勢力漸漸衰弱,也正是從葉爺爺這一代開始的,事實上葉爺爺跟葉詢是一樣的,他們同為嫡幼子。


    葉爺爺前麵有兩位嫡親大哥,但長者死在了戰場上,而次者一生積勞,最終也未能活過四旬。


    所以後來,葉氏一族,便由葉爺爺挑起了重擔,當然大伯父作為當時的後輩長兄,也曾為葉家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他年輕時從戎投軍,甚至因此耽誤了終身大事,以至到現在,都還是個孤家寡人。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大伯父才成了家族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他與葉爺爺雖名為叔侄,但實則是情同手足。


    直到時局漸漸安定下來,二伯父和三伯父他們那一脈開始歸國,葉家的地位也變得水漲船高,跟著其他庶脈也都開始興起,大伯父才漸漸遠離了權勢漩渦,淡出了眾人的視線。


    然這並不代表——他就人老了,會磨盡一身銳利,會變得糊塗。


    堂上的痛哭聲,從昨夜淩晨持續一直到今日破曉,後又隨著葉詢的出現,徹底悲愴到了極致。


    “爺爺!您為什麽要拋下我們啊……”


    許多讓大伯父感覺連臉都不太熟的後輩們,卻圍在了最靠近棺槨的周邊,聲聲撕裂般地慟哭著,就好像——


    被擠身在外的那個葉詢,他才是遠了好幾房的旁支來的。


    這也難怪,誰讓他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滴淚不落呢。


    任耳畔的哭聲淹沒他腦海,葉詢就那麽生硬地跪著,背挺得比鐵板還直,臉上更是沒有絲毫情緒。


    仇恨築成一道牆,他已經不懂悲傷。


    從他踏進家門,看到滿堂白綾的那一刻起,葉詢的腦海中便隻有茫然和無盡的恨意,旁人說的什麽他聽不到,哪怕所有人都口徑一致地告訴他——爺爺是心疾發作,急病去世。


    但葉詢依然不信。


    他走的時候,爺爺還安然無恙,而那所謂的心疾,爺爺的確患有此症,但是輕度,而且一直調養地很好,絕不到會致命的地步。


    初時他們不過是合演了一場戲,為了做給庶脈看而已,爭權奪利之事,葉爺爺早就放棄了。


    再者,他一生經曆過的風浪無數,早已練就得處變不驚,心疾之症哪會輕易引犯。


    葉詢與他商談完離開的時候,葉爺爺尚且安然無恙,還出謀劃策地幫葉詢搜找哪裏適合金屋藏嬌。


    他又怎會,僅在葉詢離開不到六個小時的時間裏,就突然想不開,疾發而亡呢?


    葉詢無法,也不願意相信。


    “逆子!”葉父陡然出現在他身後,抬腿便是一腳踹向了他的後背。


    葉詢因此彎下了腰,雙手撐地,渾身僵冷地垂首跪著。


    “你到底還知不知道這停屍堂上的人是誰?!”葉父雙目赤紅著,連指著牌位的手腕都在發抖,卻仍是聚攢起力量,又一腳踹向了葉詢。


    “他是你爺爺!你這孽畜,竟然在他堂前無動於衷!”葉父像瘋了一樣不斷地踢踹著葉詢,往他腰上,背上,手臂上,甚至是頭上。


    而靈堂之中,竟也無人阻攔,眾子孫的哭聲依舊。


    葉詢喉間湧出的鮮血充斥了口腔,最後又都被他吞咽迴去,舌尖上滿是腥甜,他卻依然不閃不避,不發一言地承受著。


    因為他無顏,也無言,替自己狡辯。


    隻能任悔恨砸在心間,他仇恨敵人,卻也怨恨自己。


    葉詢自清晨時便在不住地想,假如——


    假如他昨日沒有歸家,沒有將嫡庶兩脈之間的恩怨揭開,那麽也許,禍難就不會降臨在他爺爺身上,如此猝不及防。


    又或者——


    假如他昨夜不曾留戀溫柔鄉,也許他就能提早一步救下爺爺的性命,而非在踏入家門的那一刻,就被這滿目的白綾刺痛雙眼。


    他想到了很多個假如,但結果——都隻能是假如。


    “噗——”像心上穿過一把刀,葉詢心口處猛然一絞,殷紅的鮮血便溢出唇角。


    “夠了!”發出這一聲咆哮的,竟是紅腫了雙眼,嘶啞了聲音的葉濟風。


    他原本跪在棺木旁,被人環擁著,此時周圍人聽得他一聲咆喝,就像暴雨來臨前的一記悶雷,洶湧翻騰。


    眾人不自覺地屏住了抽吸,悄悄挪開位置,看著葉濟風的身形不斷挺直,抽長,拔高。


    他往葉詢這邊看了過來,然而對方自始至終都低垂著頭,像世界喧嘩都與他無關。


    “五叔。”葉濟風聲音沙啞地開口,抬步往葉父方向走近。


    “爺爺已經去了,您現在教訓他,還有什麽意義嗎?”他側首看向葉詢的目光裏,滿滿的都是恨意。


    “您以為,隻要他對著牌位假惺惺地哭出幾滴眼淚……”葉濟風稍頓了下,又突然拔高了嗓音,指著葉詢嚴聲厲問道:“就能彌補他犯下的過錯了嗎?!”


    葉父掩在喪服衣袖中的手一緊,淩眉看向葉濟風,威嚴的聲音中透著冷漠:“在我葉氏宗堂上,還輪不到你一個小輩說話。”


    更妄論,還敢挺直身板來質問他。


    葉父好不容易壓製下去的怒氣,又再度翻湧上來。


    “嗬~”葉濟風譏嘲般的笑了下,嗤聲在空寂的靈堂中顯得格外刺耳。


    “葉氏宗堂?”葉濟風輕念了一聲,跟著又點了點頭:“您說的對。”


    “我也就是看在葉家列祖列宗的麵兒上,才叫您一聲五叔。”


    “若不然,以您縱養出葉詢這種染指兄嫂氣死祖父的敗類,您配當得起我五叔嗎?!”


    他此話一出,堂中氣氛便瞬間一緊,所有人都目光驚恐地望著他,忘了悲哭,也忘了唿吸。


    “濟風!”跪在堂前的二伯父頓時沉了臉,出言嗬斥他道:“快住口!你爺爺還在看著呢!”


    “就是因為爺爺在看著!”葉濟風更加不遜,若非他此刻嗓音沙啞,怕是連整座宗祠,都壓蓋不住他的咆哮。


    葉濟風將眸轉向葉詢,一步步朝他逼近,直至行到他跟前,咬牙恨道:“我才更加不能放過……”


    彎腰一把揪起了葉詢的喪服衣領,提拎著他起身,一字一字地吐道:“你這個害死爺爺的兇手。”


    聞言一室安寂,靜得連唿吸聲都聽不見。


    葉詢終於抬眸,卻是如死霧一般的眼神,隻盯了他三秒。


    “咚!”一聲,長拳揮出,裹挾著無盡的恨與怒,擊落在葉濟風的左臉頰上。


    頃刻間,他便唇腔裏滲了血,葉濟風舔唇笑了下,雙目猩紅道:“很好。”


    又是“咚”一聲,他朝葉詢還了迴來,怒吼道:“今天我就要替爺爺好好教訓教訓你!”說著奮起一腳,朝葉詢踹過去。


    “住手!”堂上沉默已久的大伯父終於開口,然堂下人卻絲毫沒有反應,依舊扭打在一起。


    此刻葉詢出手全無章法,下手也是毫不留情,他胸口像堵著一枚巨石,早已無法唿吸,隻有匯聚在四肢裏的力量,支撐著他迴擊,最後不知是血還是淚,模糊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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