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歡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路到的榆次大街,到了門口,一掌上去拍飛了一扇門,徑直往裏麵闖。


    後麵緊跟著的青鷹和藍鷹嚇了一跳,青鷹低聲道:“你迴去跟爺報個信吧,我擔心會出事。”


    藍鷹一頓,旋即點頭離開了。青鷹看著他消失在夜色裏的身影,也閃身進了院子。


    緊隨而來的是有緣、采薇和安夏三人,有緣瞧見了藍鷹離開,心中一動,轉身對安夏道:“我跟過去瞧瞧,別是他去了豫王府。”


    安夏看了一眼那個方向,道:“小姐讓他們留在身邊,便是不忌諱豫王,你要攔著他報信嗎?”


    有緣眉心一緊:“便是小姐不忌諱豫王,豫王難道也不忌諱堂主?”


    安夏愣了一下,道:“那你自己小心些,我馬上叫人去接應你。”


    有緣示意采薇趕緊跟進去,自己趕緊離開。安夏則進了院子,來到廂房和屬下吩咐幾句,又匆匆趕去了後麵的正房。


    采薇來到正房門外時,青鷹已經找到了隱蔽的地方藏身。


    安夏晚了一步,這會也進來了。瞧見采薇在門口猶豫,上前道:“怎麽了?”


    采薇沒有動,隻望著半掩的房門,指了指道:“在裏麵。”


    安夏會意,遂不再出聲,隻靜靜地站在采薇身邊,似乎在等著什麽事發生。


    陸歡顏在床站著,床上躺著雙目緊閉的傅流年,身後是正在煎藥的譚義守。


    有多久沒有見了?怎麽仿佛隔了半生。


    陸歡顏細細地打量他,除了瘦的不成樣子之外,其他的幾乎沒變。還是那一頭銀發,還是那清俊的麵容,還是那個和自己相處了十年的師父。


    隻是,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陸歡顏忍不住挨著床沿坐下,那張臉蠟黃泛青,昏睡總還是眉頭緊鎖。伸出手覆上他的臉頰,觸手處絲絲冰涼,像刀子一般割著她的手指尖,又透過那手指尖直刺到她心裏。


    麵上冰冰涼涼,有什麽濕濕鹹鹹的東西流進嘴裏。陸歡顏抬手一抹,手上竟然滿是淚水。


    想起進京那日在碼頭,她跟有緣說的話,自嘲地勾起唇角。


    “哭能解決問題的話,這世上就沒有難事了。”


    “遇到事也不能哭哭啼啼,沒得叫人看輕了去。”


    “你說的是眼淚嗎?別是金豆子吧!”


    言猶在耳,可是說過這話,她就見到了陸平川和謝氏,她哭了。後來,她又哭了多少迴,她也記不清了。如今,她還是在哭。


    為什麽會哭呢?


    因為麵前這個人吧!他救了自己,養大自己,又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還縱容她在逐風堂發展自己的勢力,幫著她建立清平閣,給了她一切他所能給的,除了真相。


    陸歡顏想著,如果他沒有騙過自己,那該多好。她真想一輩子都跟著這個人,就那麽在杭州過一輩子,喝喝酒,看看西湖,有事沒事插科打諢,平平常常地過完一生。


    可是,傅流年,你真的就隻是傅流年嗎?


    你為什麽要留我十年,騙我十年?


    進京之後又為什麽要避而不見,你說不放心我,可是你做的事,是不放心嗎?


    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在你心裏,又算什麽?


    傅流年這幾日一直都在半睡半醒之間度過,他身上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毒,譚義守用盡了辦法都不能去除幹淨。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狠狠發作一次,隨著他年紀漸長,武功修為提升,這毒更是深入了髒腑,再難拔除了。


    這一次發作,他其實是做好了必死的準備的。


    隻是他還不甘心,他不能現在就死。他要做的事還沒有做完,他要看顧的人還不能讓他放心,他還有太多的牽掛,太多的放不下。他怎麽能死呢?


    可是在昏睡了幾日之後,傅流年終於覺得自己可能是真的不行了。縱然有再多不甘心,人,不能跟命爭。


    原本是強撐著一口氣,想等陸歡顏來見最後一麵,可是恍恍惚惚地又昏睡過去。


    迷糊見覺得手上有些濕涼,傅流年動了動手指,好像是水?


    他勉力睜開眼睛,模糊地視線裏,仿佛床邊坐著一個人。


    一個女子,身著羅衣,長發披散,一邊看著自己一邊默默垂淚。


    傅流年有些恍惚,難道是夢裏的娘親來接自己了?


    他用盡力氣伸出手去,想摸一摸那個女子,以確定這到底是不是夢。


    那女子吃了一驚,伸手反抓住了他。


    骨瘦如柴。這四個字瞬間映在陸歡顏腦海中,師父怎麽會瘦成這樣!


    傅流年感受到握著自己的手有些微微地顫抖,他常日昏睡,此刻視線不清,又掙紮著定睛細看。


    接著屋裏的光線,傅流年這才大致看清那握著自己手的女子。


    眉目如畫,卻飽含淚光。高挺的鼻梁,鼻尖卻紅紅的。櫻桃般的朱唇微微抿著,已經泛了青色。原本有些嬰兒肥的小臉,此時也已經瘦成了鵝蛋臉和尖下巴。


    這張臉,漸漸地和記憶中重疊,傅流年微微笑了。


    “阿歡,你來了。”他費力地吐出幾個字,然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陸歡顏淚崩,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一下子撲在他身上,不停地嗚咽。


    傅流年抬起瘦如幹柴的手,輕輕撫上她的發頂,一下一下地向下輕輕順著。


    好像小時候,阿歡病了或者鬧脾氣撒嬌的時候,就愛這麽撲在他身上哭,他也是這麽哄她來著。傅流年欣慰地想著,他的阿歡來了。


    “師父,你醒了?”陸歡顏撐起身子,與傅流年隻有不到一臂的距離,二人氣息相聞,卻隻覺得心塞,“你覺得怎樣?”


    “阿歡……”傅流年的聲音幾不可聞,“我以為,你不會來的。”


    陸歡顏眨眼:“師父,你說什麽笑話呢?你有事,我為什麽不來?”


    傅流年張開眼,扯了扯唇角,道:“你不怪我,那就好了。”


    陸歡顏望著那對仿若散落了漫天星光在裏麵的眸子,想到少年時他帶著自己從絕壁登華山。絕頂之上,他迎風而立,灑然風姿就好像九天臨凡的仙人,那時他說,歡兒,你什麽時候能長大?


    那一年自己偷跑出去被神偷一族偷光了盤纏,束手無策之際他出現在麵前,無奈地看著自己說,歡兒,你怎麽總也長不大?


    後來她跑去柔然邊境,想尋一棵千年人參給他調理身體,可是迷路被困在深山,也是他忽然出現,將自己帶出了絕境,他看著自己笑著說,阿歡,也許你長不大,挺好的。


    離開杭州前,最後一次見麵,他看著自己說,阿歡,你是個大姑娘了。


    一時間心裏百轉千迴,似乎又有淚流了出來,陸歡顏隻覺得喉嚨裏被團棉花堵住,胸口也悶悶的。


    看著他灰敗的神色,縱然有千言萬語,也終究隻換成了一句:“你隻要好好地,我什麽都不怪你。”


    傅流年伸手覆上陸歡顏的臉頰,淚水卻好似決了堤般停不下來,怎麽都抹不去,還從他指縫間流了出來。


    心疼?心酸?傅流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好像兩人之間隔了一層厚障壁,等一切終於走到這一步,愁腸百結也隻得了一聲:“莫要哭了,不值得。”


    值得還是不值得,誰說了算?


    陸歡顏看著他,終於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爆發了。一邊哭,一邊絮絮叨叨口齒不清地喚著“師父”、“師父”。


    傅流年動容,顧不得自己身體如何,伸手將陸歡顏拉到自己胸前,就像小時候哄著她睡覺似的,拍著她的後背,輕聲勸慰。直到那哭聲漸漸轉低,最後慢慢停住。


    屋子裏的譚義守,一直對師徒倆的互動恍若未聞,隻維持著煎藥的動作,動都沒有動過。


    而此時屋子外麵的采薇,乍一聽到陸歡顏的哭聲,就想要衝進來,卻被安夏拉住,衝她搖頭。


    而房頂上的青鷹,則是眉頭緊皺,不斷地望著豫王府的方向,期待著有人能從那邊過來。


    與此同時,豫王府。


    宴會廳裏歌舞正盛,主位上太子正在慢慢飲酒。


    北堂曜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歌姬跳舞。


    藍淩雙手托著一個藥碗來到門口,忽然見厲剛從暗處出來就要推門,趕緊上前一步,道:“厲剛,你怎麽來了?”


    厲剛低頭看了一眼那碗黑乎乎的藥,道:“有事情,我找爺。”


    藍淩瞪眼:“有什麽事跟我說,你沒瞧見東宮在呢!”


    厲剛一愣,皺眉道:“你把藥給我。”說著伸手就要捧過藥碗。


    藍淩護著藥碗,扭身擋在門前,挑眉看著厲剛:“少來!”然後一側身,便閃進了廳裏。


    他一進屋,北堂曜就注意到了,當然也瞧見了站在門外的厲剛。


    太子也瞧見了藍淩,放下酒杯,道:“老七,可是有什麽事?”


    北堂曜微微一笑:“沒什麽,吃藥的時辰到了。”


    隻見他抬手取了藥碗,看也不看,一飲而盡,隨後又將空碗輕輕放迴藍淩手裏的托盤之中。整套動作都極其自然快速,如果不是重複了太多次,恐怕都不可能這麽熟稔。


    雖然他喝藥很快,但是苦澀的味道還是彌散開來。太子眸光微閃,關心道:“老七,你的身子近日如何了?”


    北堂曜看了他一眼,垂眸道:“沒什麽事,勞皇兄掛心了。”


    說完,他微微一笑,迴身低聲對藍淩交代了兩句,藍淩便恭敬退下。


    隻是他出門的時候,厲剛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門外,與北堂曜目光相接的一瞬,他動了動嘴,無聲地吐出了兩個字:“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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