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京兆尹看了眼端袖而立的謝生平,上前一步,“近日臨安周邊的小村發生了件怪事。”


    宋延巳平靜的看著侃侃而言的赫連大人,他撩袍而跪,雙手奉上一枚龍纏鳳繞的金鑲玉腰佩,“前些日子臨安落雨,衝垮了左家村的一塊地,奇就奇在左家村的墓地中出現了名幼屍,屍體衣衫早已腐爛到隻剩白骨,唯獨身下壓這塊腰佩,村民不知其玉價值幾何,賣到了臨安的當鋪。”


    腰佩閃著溫潤的光澤,搭眼一瞧便不是民間物。


    “當鋪老板恰好與微臣有些熟悉,昨日拿來與臣過了個眼,隻一眼臣便認出了此乃皇家物。”京兆尹話音將落,劉典事的聲音就在殿內響起,帶著止不住的驚訝,“這是前朝李氏的腰佩,李璟祭天時臣親手奉上的。”


    “那小陛下不是死在了大火中麽?”大行令詫異道,“這佩怎會出現在皇城外的村莊中。”


    “臣昨夜已下令封村,屍骨也已抬到義莊,驗屍結果是今早呈到臣手中的。”京兆尹雙手呈上,“乃中毒而亡,四肢骨頭皆斷,顯然是死前受了不少磨難。村人都言不識此人,想來不是村裏人,且……右腳六指。”


    殿內一片靜默,前朝李氏皇帝,生而六指,眾臣眼觀鼻鼻觀心,當年宮中的那場大火來的詭異,第安殿那麽大棟宮殿,燒得幹幹淨淨,連一個宮人都沒逃出來。


    “京兆尹想如何?”宋延巳眉眼舒展,眼睛卻沒有多少笑意,冷眼瞧著朝中的這場戲。


    “徹查!臣懷疑李氏之死另有隱情。”


    “赫連大人好似忘了,如今的天下姓宋不姓李!”孟太仆拱手而言,“再查又有何意?”


    “孟大人此言差矣,莫說涉及前朝皇家。”京兆尹嗤笑著開口,“哪怕隻是一條單純的人命也該徹查才是。”


    “京兆尹言之有理,宮中之物本就不該出現於民間。”宋延巳垂眼看著麵前的一片玄色,隨口道,“這事便交予曲思安去做罷。”


    大行令剛張張嘴,餘光就瞧見謝生平昂首平視,心裏略微揣度了片刻,到口邊的話又咽了迴去。


    宋延巳指尖微微撚動,他如今就是跟處境比賽,謝生平敢把李璟的屍身搬出來,顯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他的皇位是眾臣上書,為臣時走的也是賢臣良將的路子,他既然上來了,那麽想要把他拉下來就不那麽容易,可若是先給他扣上弑主的罪名,怕就是另一番模樣,以後做什麽,謝家都多了個名正言順。


    鳳起殿內,張顯貴在一旁伺候著茶水,敏感的察覺到了空氣中的不同尋常。他是在太子落水一事中因著伶俐第一個應聲去請得所有的太醫,而入了江沅的眼,被調到鳳起殿伺候,隻是沒想到會接二連三的發生這麽多事情。蜀人信天命,帝後該不會把他想成災星吧,張顯貴垂著眼,心裏多少有些不安。


    四周沉默的掉根針都能聽到,江沅望著碧帆,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這是左雙給奴婢的消息。”帳香頭顱低垂拉拉碧帆的衣角,碧帆不明的瞅了她一眼,這事左雙交代過必須要告知小姐的,這會見江沅反應不對,帳香又一直扯她,才開始有些忐忑,“說是左家村出了前朝的帝王腰佩和屍骨,好似之前小皇帝的。”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江沅身子有些站不穩,踉蹌著向後退了兩步,張顯貴眼明手快的攙了把她的胳膊,她跌坐在圈椅上,不可置信的又問了遍,“死了?”


    “嗯。”碧帆點頭,民間流傳此事與宋延巳脫不了幹係,可是她沒敢說。


    你會來找我麽?


    會,到時候你還給我編螞蚱。


    江沅呆愣愣的靠在圈椅上,眼眶中忽然掉下什麽東西,她伸手去摸,手心隻得一片冰涼。那個伴著她活了那麽久的孩子,死了,死在了她前麵。怎麽會死呢?她之前篤定的以為謝嘉言沒來得急動手,宋延巳定是不會殺了他的,上輩子他明明讓那個孩子活了那麽久不是麽,他這世會在民間安穩長大,渺小的如同沙石,更不會妨礙他的。


    “陛下。”時間漫長而煎熬,又過了許久,碧帆才眼尖的看到了立在簾後的宋延巳。


    玄色的衣袍上繡著金絲的蛟龍,吞雲吐霧在祥雲中穿梭,他邁著步子踏到江沅麵前,耳邊是宮人應聲而退的聲音。


    “為什麽?”江沅抬頭,入眼的,是宋延巳清冷的麵容,明明他與她這般近卻又隔著那麽遠,抓不到握不著,“你知道是我做的對不對。”


    江沅問出口,帶著不可置疑的篤定。


    嗯,宋延巳點頭,江沅卻越來越覺得悲哀,“為什麽?你明知道我想救他,你明知道我想救他的!”


    他若是不願意,大可與她直說,為什麽要瞞著她,“為什麽要瞞著我。”


    “他是帝王,他若不死,如鯁在喉,我永遠坐不穩這個位子。”所以,明知道她會傷心,明知道謝生平不會讓李璟活下去,明明他有機會可以救那個孩子,他都放棄了。江沅隻記得那個孩子的無辜那個孩子的悲痛,卻忘了,他與他之間的仇是抹不掉的,他所有的苦痛都有他的手筆。


    “如果沒有被發現,你便要一直瞞著我麽。”江沅淚如雨下,聲音不停的顫抖,“我還傻傻的以為他會活的好好的,他終於能讀他想讀的書籍,去看他想看的山川,之後酒花田園娶妻生子,平順到老。”上輩子應過那個孩子這麽多,這輩子她以為自己能做的到的,到頭來卻還是一場笑話,一場春秋大夢。


    “江沅!”宋延巳斂了眼中所有的溫度,冷的如同深冬破不開的冰封。


    “宋延巳!”江沅步子微邁,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眼神似乎要透過他的皮骨穿透他的靈魂裏,“你到底還瞞了我多少?”


    心中的懷疑滋生,被她死死壓在腦海中的念頭如同枯枝遇到雨露,突破黑暗的禁錮瘋狂攀長。


    “阿沅呢?阿沅瞞了我多少?”宋延巳比她高一頭,這會隻垂著眼與她對視,許久的靜默,他輕笑出聲,有些悲涼,“阿沅也瞞了我許多不是麽?”


    這是江沅和宋延巳最後一次對話,之後的日子裏,宋延巳著手左家莊的事,江沅則安靜的呆在鳳起殿閉門不出,兩人之間陷入了莫名的冷戰。


    小孩子最為敏感,呈鈺也如此,每每麵對江沅對他強顏歡笑的模樣,想問卻不敢問,這次任由他怎麽撒嬌賣乖都無濟於事,隻眼巴巴的看著一向相敬恩愛的父母變得越發的疏遠。


    “要是爹爹不是帝王就好了。”呈鈺抱著毛筆坐在安源殿內,小腦袋垂的低低的,眼裏寫滿了委屈。


    “殿下怎麽會這麽想。”朱船放下手中的墨錠,對上他的眼眸,勸慰道,“您的父親萬萬人之上,無比的尊榮。”


    “可是入宮以後,爹爹和娘親就都沒開心過,爹爹整日都在書房再也未曾教我騎過馬,娘親時刻周旋在一群女子之間,應過我的《夜舒錄》也再也沒翻過。”他拚了命的讀書識禮,隻想讓父親母親開心罷了,可是如今,他的字寫得再好,文章著的再讓韋先生讚不絕口,也比不上他們心中的煩心事。


    “殿下……”


    “算了,研墨吧。”呈鈺擤擤鼻子,立筆而書,“若完不成今個的課業,明早先生又該訓斥於我了。”


    燭光下,呈鈺腰身挺拔,不知什麽時候就褪了身上的軟糯,有了翩翩公子的模樣,比起孩子,更像個太子。朱船忽然有些心酸,明明還那麽小,卻漸漸學會了把所有的情緒都藏在心裏。


    “退下吧。”宋延巳背對著桌案,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上麵呈著呈鈺許久以來的文章,文章都被用朱筆批閱過,顯然是用盡了心思。


    昌樂宮的殿門被打開,徐安匆匆而來,與朱船打了個照麵,微微頷首,便快步踏了進去。朱船佇足,她扭頭又看了眼被緊緊閉合的殿門,該說的不該說的她都說了,不知自己的話宋延巳聽進去了多少,,這才歎了口氣,步履不停的離去。


    棲安的事不太順利,謝生平果然通了消息多加阻攔,可是那地銅牆鐵壁,傅正言多年的心思也不是白費的,鐵礦被鑄造成兵器,分批送到穆擎和王遠城手中,押送兵器的都是兩人的心腹,中間多次遇襲,好在有驚無險,穆擎順勢拔掉了幾顆安插在軍營中的釘子。


    隻不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場蜚語來得太快,穆擎剛得到消息就給宋延巳遞了密函,若說背後沒有人在推波助瀾,他是一千個一萬個不相信的。


    “消息是從衛國傳出來的。”徐安這次帶來的信越發的不好,他也不知道江沅曾被困於安隨侯府的消息怎麽會突然爆發,衛國流言四起,邊城早就傳遍,隻是礙著穆擎的鐵腕生生壓了下來,“不過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壓不住的,隻怕會越傳越離譜。”


    若是流言散開,於江沅的帝後之位絕對稱得上巨大的打擊,這麽大的把柄,朝中謝氏一黨定不會任由它發酵而不利用。


    “謝生平這是想斷了我所有的後路啊。”宋延巳聲音不帶絲毫的感情,心裏卻壓著一把火,先潑上弑君殺主的髒水,再在江沅身上做文章。世人皆愛挖人陰私,眾口鑠金,積銷毀骨,隻要多些人刻意往歪處引,他的功勳是不是正大光明拚來的,都要惹人疑問。


    徐安猶豫著開口,“那該如何是好。”流言是禁不住的,哪怕他不說,宋延巳也該明白這個道理。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宋延巳摸著烏木的桌案,陽光穿過雕窗投下斑駁的陰影,他眼裏萬般情緒暗湧,“置之死地而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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