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苡仁就是那種他認定了一件事,無論你再問他多少遍,他也是同樣答案的人。我花樣百出地試探到自己都覺得累了,小反應做了一堆也沒見反應出什麽結果,得到的答案永遠是:沒考慮過,不想談,不要,從來沒想過,沒時間。


    我還用再問什麽其他的嗎?難道再問,你以前考慮過的都是女生,你再考慮我一下試試?


    這就好比一個人說他不餓、不想吃飯,難道還要再把麵條端到他麵前,問他麵條怎麽樣?想不想吃?


    不過以許苡仁的性格,如果真的端到他麵前來,說不定他會礙於麵子不想讓雙方太難堪而勉強吃幾口,畢竟我以前也硬生生地喂他吃過一次飯。所以,以此類推,我要是站在寢室窗戶上一條腿伸到外麵,威脅他說不跟我在一起我就跳下去,他也有可能會暫時鬆口。


    可那樣的答應,未免太過可笑。


    如果你隻能選擇一件事物保留害怕的權利,你選擇什麽?


    要說害怕的事,那可太多了,所有人會怕的東西我都怕:我怕死,怕失去健康,害怕貧窮,怕苦怕累怕不出頭,怕我失去親人,怕我的親人失去我……真的數不完。當然,也包括怕離開許苡仁,在他身邊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正因如此,我最怕的,是他以同情、憐憫、施舍的眼光看我,那會讓我覺得我即使站在他的身邊,也永遠和他咫尺天涯。


    我並非是要贏過許苡仁。我要贏過的是這條路上的所有人,唯有如此,他走到哪,我才能從容不迫地也走到哪。


    老徐連我們班的小輔導員都發動了,顛顛跑來給我做思想工作:“超越,你應該知道,咱們學校藥學是最硬的專業,新生錄取線比其他專業平均高出20分以上,在全國的排名也比臨床專業靠前不少,不管是將來個人就業前景還是文憑含金量都非常可觀。當然,我們都尊重你的個人意願,不過你可以試想一下,在一個全國醫藥行業矚目的學院裏,你能得到什麽樣的資源和發展?將接觸什麽樣的企業和團隊?更何況現在是學科帶頭人之一徐教授願意親自帶你,這樣的機會,說白了,很有可能你畢業時的起點就已經是很多人搞了十年八年研究的頂點。”


    沒有人不希望自己的前途光明一片,尤其是“能比別人縮短十年八年奮鬥時間”這種仿佛“外掛”般的條件。


    我看了專為藥學院而建的新校區宣傳照,占地麵積在高校之中所向披靡,頗有“覆壓三百餘裏,隔離天日”之勢,平地起高樓,廣廈玉宇四通八達,無不透露著背後擁有雄厚的資金和政策支持。貫穿校園中間的河流是從附近河道引入的河水——沒有中水池充當人工湖,也沒有校車開不到的宿舍樓,更沒有動輒幾百階的台階。


    我所能想象到的最高學府也不過如此了。可“醫”和“藥”雖然不分家,但落到現實生活中差距卻非常之大,也許讀書的時候隻是分開一個路口、隔了一間教室,畢業之後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行業。


    我不知道這條捷徑的另一端還有沒有能和許苡仁自然而然打交道的交點。


    徐教授也來給我吃定心丸:“你家裏的情況我了解過了,獎學金的事情不用擔心,雖然轉完係之後兩邊係裏今年的獎金都沒有你的名額,但是我可以幫你申請學費減免,你隻需要交書費和教材費,要是還有困難的話,這個錢我來幫你交,你安安心心,踏踏實實地過來就行了,下一年按成績該怎麽申報就怎麽申報。”


    一說到獎學金……其實在上一年度的獎學金評定中我沒有遭受任何經濟上的損失,而且林琅還倒貼了一堆錢給我,但是那種“別人一句話就能左右規則”的感覺我仍有些心結。沒想到,有一天也會有人為我保駕護航,說一點不感動才是假的。


    我卷起了鋪蓋。


    藥學院所在的新校區離老校區整整二十站路。我在兩個校區之間來迴跑了幾趟辦手續,行李順便搬的差不多了,隻剩些零零散散的……其實我想搬也可以早就搬走的東西。


    返校的日子到了,我在中水湖旁邊看了半天的鴨子,不知道許苡仁迴來了沒有,也不知道我自己在糾結什麽。總覺得要是我迴去早了,剩下的那點東西收拾得太快,就沒有光明正大留下來等著跟他告別的理由,迴去晚了,說不定他已經去圖書館自習室,或者去開班會,就錯過了。


    似乎我之前跑了一個星期的那些手續都不是最終手續,許苡仁才是我要印的最後一個章。


    一進門,許苡仁像棵小白楊一樣站在寢室中間,麵朝著我的床,他的行李包放在桌上還沒收拾。


    我提息運氣,憋出個笑來打招唿:“你迴來啦許哥,好久不……”


    許苡仁:“你床上東西呢?”


    一點緩衝都沒有,連寒暄都省了。


    他明明語氣如常,我卻心中瑟瑟發抖——我沒偷沒搶,但是這一刻我卻感覺自己是糟蹋了糧食的碩鼠,正麵對高高舉起的鐵鍁,是人贓俱獲的小偷,正麵對冰冷的手銬。我隻能錯身走過他,假裝找塑料袋裝東西:“啊,我……我要轉係啦!藥理係,在藥學院那邊,就把東西搬走了,想起來櫃子裏的書還沒拿,迴來收拾收拾!”


    我在一覽無餘根本不可能有塑料袋的地方扒扒拉拉,故意發出疑問的聲音,好像那個地方本來應該有個閑置的塑料袋似的。


    許苡仁則站在原地一動未動,看我表演了好一會兒才問:“怎麽沒聽你說。”


    “啊?哦!”我硬咧著嘴迴頭燦爛一笑,在虛假的笑容垮塌之前又把臉轉了迴來,“我聽人說你去附院見習了,醫院應該挺忙的,我就在網上給你留言了,你大概沒上網吧?嘿,見習感覺怎麽樣啊?”


    許苡仁沉默片刻:“還沒忙到連幾句話都不能說。”


    我一下就後悔了,突然覺得心好疼,連一個假笑都擠不出來了。我明知道許苡仁根本很少玩那些通訊工具,卻故意找了一個最遙遠的方式給他留言,好像這樣就能推遲這一天的到來似的。在我跑手續的過程中兩邊係裏都有不少同學知道我要轉係的消息,我卻沒有先告訴這個離我最近的人。


    我怎麽說?我說不出口啊。


    許苡仁走到我身邊來,低聲問:“需要幫忙嗎?”


    櫃子裏就剩那麽幾本書,我心裏早就有數了,兩個超市的馬夾袋就能拎走,他再一收拾不是更快就收拾完了?我忙說:“不用不用,沒多少東西。”


    客套的一瞬間我轉頭看了看他,兩個月不見,他似乎脫去了幾分稚氣,比之前顯得更加成熟沉穩,依舊是那麽幹淨整潔,隨便一站就是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


    許苡仁收迴了想幫我整理課本的手,後退幾步靠在對麵那排桌子上。


    我借身體擋住他的視線,手裏的動作格外忙碌卻又重複,把書一本一本地按學期順序放好,又倒過來排列一遍,裝進馬夾袋裏幾秒鍾再拿了出來,把書脊正反交替排列,像是很珍惜似的自言自語道“這樣書就不會窩了”。


    天知道,這些書從發下來到現在還是第一次受到我這樣頻繁地撫摸。


    許苡仁一個字都沒問,也一個字都沒說,但我知道他在我身後站著,看著我的動作。


    哪怕他說一個字也好啊,他隨便說點什麽,或者接我的話也行,我迴來就是想跟他麵對麵說說話、奠定以後親密聯係的基礎的,反正也沒誰規定必須得一個專業才能做朋友啊,更何況還是相關專業呢?我不是來讓他看我整理東西的啊!


    然而許苡仁是真的沒有要問話的意思,他絲毫不好奇我轉過去之後的情況——我們像是一個屋簷下的兩個陌生人,僅僅是因為我馬上就要離開了,他才賞臉打斷自己的計劃和行程給我一個“注目禮”。


    書是特別厚的那種,每本至少400頁以上,再這麽收拾下去,我手裏的破塑料袋和書皮肯定會爛一個,我沒話找話說:“現在臨床風險很大呀……”


    要是說出去的話能吃迴來我一定把這句話吃迴來。剛說完我就感覺我自己像是一個叛徒,背叛了臨床係,背叛了許苡仁,還把鍋推給社會。


    我忙改口:“但是風險再大,該幹的活兒還是得有人去幹是吧……”


    這句也吃了吧。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這話聽起來好像是說“我在後麵躲著,有事你們先上”。


    我絕望地在茫茫銀河係尋找自己的智商:“不管身在何方,專業是什麽,我們的目的永遠都是一樣的。大家都是為了治病救人服務,如果我們沒有最大化發揮自身知識和特長,那生病的人怎麽辦呢?”


    我感覺自己終於說出來了句人話,接下來就該點明主題了。其實我和許苡仁各種聯係方式都有好友,隻是他平時沒有使用那些app的習慣,有事最多打個電話——現在人際交往中打電話顯得多正式啊,好像有什麽大事似的,我怕特地打電話約他讓他覺得占用時間太多有壓力,最好能潤物無聲,聊著聊著水到渠成一起出來吃個飯什麽的。


    我說:“許哥啊,我隻是換了個專業,倆校區離得也不遠,咱倆還能經常見見是不?你看……”


    許苡仁連最後的麵子也不給我,兇巴巴地說了一句:“把煙掐了!”


    再也沒有人給他吸二手煙了,再也沒有人不讓他聽英語要拉著他睡前開“臥談會”了,再也沒有人打唿嚕吵他睡覺了。我像一條救援犬一樣把兩袋子書係在一起,掛在脖子上,走了將近二十裏地走迴了新校區,從華燈初上走到月朗星稀。


    我感覺我脖子上掛的不是一堆書,是一個漏了角的口袋,我的整個青春都在這條路上流盡了。


    老徐在家裏請吃飯,叫了我,還有他手下的另外幾個學生。其中一個師兄我看著麵熟,他瞧見我看他,便端著杯子以茶代酒找我碰杯說:“歡迎來咱們係!”


    我也呆呆地舉杯:“謝謝師兄。”


    師兄放下杯子說:“說起來你還得感謝我啊,哈哈,那天我看你打遊戲打得太牛了,就拍了個照發在群裏問有沒有認識你的,正好被教授看到,他連夜跑到電子閱覽室拯救失足學生才把你撿進來的!”


    難怪一個教授大年初幾會出現在電子閱覽室呢,本來我還覺得奇怪,但是礙於輩分在那放著就沒多問,現在釋然了,倒覺得老徐真的有點用心良苦,我受之有愧。


    按說解了個惑,人體血液都應該流得輕快點兒了,可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提不起來精神,總像是一部分靈魂不附體了似的,木木地說:“這樣啊,謝謝師兄。”


    師兄悄悄地跟我說:“以後咱就是一家人啦!你知道咱們學校為什麽藥學專業這麽強嗎?哪個專業強都不是無緣無故的,除了本身有實力、曆屆生源優秀之外,教授的苦心經營也功不可沒啊。本來基礎課程不需要他親自到各個係去教的,但是他堅持抽時間去,為的就是發現好苗子然後找機會撬過來,他應該相中你很久啦,好好幹呀,師弟!有前途!”


    什麽叫“找機會”?我腦子裏忽然靈光一現,問:“師兄,教授有沒有問過你一個問題,大概是問‘如果你隻能選一件事保留害怕的權利,你選什麽?’”


    師兄點頭:“問過啊,我選的比較保守。那時候剛歸入老徐門下,壓力特別大,我說我不能讓家人失望。你呢?選了嗎?”


    廢話,老子沒選老子會在這裏喝茶葉梗?許苡仁隔夜的茶水都比這個香!我沒心情跟他解釋,問道:“你知不知道徐教授選的是什麽?”


    師兄哈哈一笑:“教授說他什麽也沒選啊,他說你害怕失去的就是你在意的事,既然在意又怎麽能放棄,哈哈哈,我們好多人都被他誆了!”


    在他張嘴哈哈大笑的時候,我感覺遊離在我身體周圍的魂魄瞬間歸位,戰鬥種族的火焰又在我心裏熊熊燃燒——徐石南,老子真的是信了你的邪!


    一天,我睡得迷迷糊糊接了個電話,剛一接通就是破鑼嗓子在我耳邊狂喊:“李超越,李超越李超越!你在哪呢?!”


    我心說你誰啊,這麽大火氣,給我打電話打出三長兩短來了我到底有沒有責任啊?看了一眼手機,原來是新的輔導員。我說:“在寢室啊,怎麽了?”


    輔導員:“上著課呢!你還在寢室?還問我怎麽了?你怎麽貨不對版啊?”


    我睡得腦子一團漿糊:“……我的什麽貨啊?”


    輔導員:“別跟我裝傻!我問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從開學到現在曠了多少節課了?我記得你以前在臨床係的考勤成績都是全勤啊,怎麽到了這邊我就沒在教室裏看過你?你整天都在幹什麽?啊?一學期無故曠課十五節以上就要通報批評,你知不知道?通報一次你下一年的獎學金就別想了!現在,雲華樓305教室,徐教授的課,你飛也得馬上給我飛過來!連他的課都跳,你這樣對得起他特地把你帶過來嗎!”


    不說還好,說起來這個我就想打人,短時間內我都不想看見那個老家夥,現在我要是去了雲華樓,一言不合就有可能發生“曠課學生毆打老師事件”。我問:“不是說拿了全國競賽三等獎以上的科目就不用上課了嗎?”


    輔導員一愣,隨即又恢複火力:“對,是有這麽個說法,但那是一門算一門的!不是說你拿了一個就其他課也不用上了!你別告訴我你能每門都拿獎!”


    我把手機拿遠,最後說了一句:“還沒考呢,你怎麽知道我拿不了?名我已經報了,考完再說吧。”


    我從床上爬下來想找點水喝。


    因為本年級的寢室都滿了,係裏就把我和同專業的大一新生安排在了一起。我們學校的藥理係錄取分數確實比臨床要高,這幾個大一新生高中的時候成績肯定都不錯,很有點傲氣,剛開始聽說我是轉係來的師兄,一個個乖巧得跟小弟似的,過了沒幾天發現我除了白天睡覺、晚上熄了燈跳樓跑去網吧通宵就沒別的事幹了之後,漸漸就對我嫌三嫌四,隻是礙於我人高馬大,不敢妄言。


    沒錯,跳樓,我們寢室在一樓,我已經很久沒爬過許多許多樓梯了。


    我一拎水壺,果然是空的——以前我什麽時候拎什麽時候都是滿的,就算壺裏沒水,杯子裏也有水,想洗澡總能混上點熱的,喝酒喝多了第二天起不來床也能吃上飯,經常還能蹭到個水果吃。


    我從那幾個小兔崽子的暖壺裏一個勻了一點兒出來倒成一杯,又把壺按原來的姿勢放了迴去,感覺自己好可憐,好委屈,好弱小。現在這幾個熊孩子不幫師兄我打水也就算了,居然欺負我沒兄弟還敢排我的值日表?難道不知道我最不怕的就是扣分了嗎?你們全都扣成負的了我還剩點呢!


    一個個每天都人模人樣地去上自習去圖書館,裝得跟小許苡仁似的,但是沒有一個能跟許苡仁比的。長相天差地遠就不說了,至少許苡仁的眼鏡才不會這麽油花花的呢,他夏天的衣服才不會放過夜呢,這樣的題許苡仁早就做出來了,他才不會每天熄了燈在那興致勃勃流著口水聊妹子呢!許苡仁要是看到我現在這樣,肯定早就給我開講座了……


    好想許苡仁啊,好想被他罵啊,好想跟他每天像苦行僧一樣爬幾百級樓梯去上課啊,好想跟他一起排隊買大餅吃啊,好想躲在他背後看他宰兔子啊!


    我照了一眼陽台的鏡子……還是算了吧,沒齋戒沐浴焚香禱告,這麽油膩的我怎麽能想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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