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晗教了幾日正誌畫畫,順便又教他寫大字。趙正誌隻覺這是在玩,學得甘之如飴,他天性裏又有執拗不服輸的特性,寫不好就不停地練下去,沒過兩天已經學會了寫一至五的數字。趙晗便開始教他寫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倒還好,唯有趙字筆畫眾多,尤其難寫,當趙正誌終於能把自己的姓名寫得像樣,欣喜得意之餘,對趙晗道:“姐姐,我要給娘看看我寫的字。”


    趙晗瞧著他洋洋得意的模樣就覺得好玩,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捏捏他肉乎乎的臉蛋,又看了眼他身上沾上墨汁的天藍色妝花緞袍子,關照道:“迴去記得先換了衣裳。”


    趙正誌捂臉向後退了一步:“二姐姐,不許再捏我的臉!”


    趙晗哂然一笑:“不然呢?”


    趙正誌嘟起嘴,也不知道不然該如何,隻能憤憤道:“反正不許捏我臉!”說著迅速拿起寫得最滿意的那張大字,跑出了紫竹院。


    他跑進嘉沛居,一心給母親瞧瞧自己寫的字,渾然忘了趙晗關照他換衣裳的事,直奔李瑞婉床前,興致勃勃地道:“娘,看我……”


    李瑞婉身體不適,心情煩躁易怒,瞧見他身上好好一件妝花緞袍子,本是頂漂亮的天藍色,現在卻染上好幾塊墨黑,怕是沒法再穿了,不由怒從心起:“這件衣裳今日才新穿的,如何弄得這般髒?到底是去哪裏玩的?!”


    趙正誌滿腔熱情被母親冷聲嗬斥澆熄,頓時眼睛裏就含了淚:“二姐姐……”


    李瑞婉本來不知道也就罷了,一聽到趙正誌是去趙晗那裏玩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怒目嗬斥:“以後不許你去紫竹院找那妾生的!”又責罵跟隨的丫鬟怎麽不知幫正誌換衣裳。


    正誌本來滿心要獲得母親讚揚,卻不料反被責備,又聽她說不讓他去紫竹院了,頓時“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要去,我就要去!”


    恰逢趙振翼從門外跨進來,卻聽裏麵一片亂糟糟的哭叫聲,不由眉頭就皺了起來。


    他方才迴家,被趙老夫人叫去,勸說開解了半天,本準備不再和李瑞婉置氣,迴正房居住,卻不料一進門就聽見兒子哭鬧,心中再生不滿。


    “怎麽迴事?”他走進裏屋詢問原因,卻一眼瞧見趙正誌手中拿著的一張宣紙,上麵似乎寫著字,拿過來仔細一瞧,正是趙正誌三個大字,筆法雖顯稚嫩,卻初具筋骨,天然真趣,不由驚喜萬分地問道:“誌哥兒,這是誰寫的?”


    趙正誌含著眼淚道:“父親,是我寫的。二姐姐教我的。”


    趙振翼再追問了句:“全都是你寫的?你姐姐幫過你沒有?”


    趙正誌搖搖頭:“姐姐隻教我怎麽寫,字是我自己寫的,我練了好多天才寫到這樣的。”


    趙振翼頗為欣慰地摸摸正誌的頭:“吾兒可教!”心中已然動了念頭,看來是時候請夫子來給誌哥兒開蒙了。


    他再轉向李瑞婉,臉色就變得冷然:“你這母親是怎麽當的?誌哥兒小小年紀,已然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你卻不加讚賞,反而橫加指責?反倒是晗姐兒,你雖對她不善,她卻不曾因此虧待了弟弟,反教誌哥兒學好。”


    兩相比較,誰的心胸更為開闊一目了然。


    李瑞婉一句話都答不上來,隻覺鬱悶得要死,大概趙晗就是她這輩子的克星,如今她一心隻希望趙晗早點嫁出去。


    ·結發·


    兩大家族聯姻,方方麵麵都要顧到,準備繁多,又要通知各方親友,一來二去,轉眼仲夏已過。


    因方家長子年紀已經不小,方家本來急著成婚,但因李氏身體不適,婚期又不得不往後延了一段時間,等她養好身子,兩家商量後終於將婚期定在了八月底。


    方家兩兄弟,同時迎娶侯府兩位小姐,可謂一門雙喜,方家上下全是喜氣洋洋的。


    而太子殿下的大駕光臨,更是給這場婚禮帶來了極致榮耀,將這種喜慶氣氛推至高峰。


    太子作為女家一方的貴賓參加婚禮,趙家親友自然人人為之自豪歡喜,隻趙老夫人李瑞婉等少數知道隱情之人,心中反倒是緊張憂慮遠超喜悅驕傲之情,本以為太子一句戲言,沒想到是真的要來!


    然太子要來,她們還能攔著不讓人來嗎?隻盼今天佛祖保佑,不要有人提及方萱被救之事,或太子能高抬貴手,別在這大喜日子裏戳穿此事。


    李瑞婉卻自有打算,采嫣這事她反複思慮了許久,已經做下的事無法悔改,如今隻能瞞一天算一天,先瞞過婚禮再說,若萬一真是戳穿了,她會出麵承擔下所有的責任。


    采嫣隻是萬華寺與泓硯見麵時說了寥寥數語,大可以說當時是一場誤會,至於後來方家贈禮感謝時還不解釋,那時接待泓硯的是她,就由她替采嫣承擔這個冒領功勞的罪名吧,之後也都是她硬逼著采嫣不可向方家吐露真相的。


    惡人就讓自己來做,丟臉就丟臉吧,至少要保住采嫣的幸福。


    這事李瑞婉自然與采嫣通過氣,也向老夫人隱晦提過,老夫人是默認的。趙振翼聽完這件事前前後後之後,氣得又搬去了東花廳住。但李瑞婉知道,畢竟事關自己親女兒的聲譽與幸福,他沒可能在婚禮前去主動挑破這件事。


    有太子在場,方大爺可不敢再坐主位,恭請殿下落座主位,自己去坐了右首,方夫人再添了一張椅子在旁坐下。


    不久吉時到,兩乘花轎落下,由陰陽先生拿著盛五穀豆錢彩果的花鬥,向門首撒去,孩子們爭著撿拾。喜娘掀簾,兩位新人頭戴大紅銷金蓋頭,抱著寶瓶,進入大門。因有兩位新人,不分先後,因此並排鋪著兩條青色氈席,由人引著跨過馬鞍,平平安安入了門。


    入門後,趙晗和趙采嫣分開了,分別進入一間當中懸掛著帳子的房間,稍微休息,接著又有人帶她去新房坐著。


    趙晗聽著外間熱鬧紛亂,不一會兒有一人進入房間,在她身邊輕輕坐下,她坐得端正,隻偷偷從蓋頭下瞧見一抹袍角,心知是方泓墨進來了。


    兩人都沒有說話,她卻心跳如鼓。


    不多久,禮官就請兩位新人出房,有人交給她一條結著同心結的紅綠彩綢,方泓墨牽著另一頭,緩緩倒行,將她牽出,引至堂前。


    趙采嫣亦被方泓硯牽至堂前,兩對新人並立,由趙振翼與趙振羽分別用秤挑開蓋頭,露出新娘的麵容。


    男方諸親戚大多都是頭一次瞧見新娘,這蓋頭一挑,人人都覺驚豔。


    卻見兩位新娘一個麵若桃花、明豔嬌麗,媚骨天成,另一個則是雪肌玉膚,清麗絕倫,眸若剪水,這對姐妹各具特色,卻都楚楚動人,加之兩位新郎也是君子如玉,俊美無匹。這樣的兩對璧人站在一起,頓時令滿室生輝。


    眾人屏息觀看,堂上居然有短短的一瞬安靜無聲,隔了一小會兒,坐在上首的紀燁宸首先微笑撫掌:“早聞趙卿養女有方,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有人跟著發出叫好聲,隨之喝彩聲恭喜聲慶賀聲四起。方家諸老心中歡喜,滿意地連連點頭。


    趙老夫人聽著太子的說話口氣,似乎是初見兩姐妹,不由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今日她可不光光是擔心采嫣冒領功勞之事被戳穿,還十分擔心另一件事,太子似乎對晗姐兒有意,被拒後又來喝晗姐兒的喜酒,這實在令她惴惴不安,難以捉摸太子來赴喜宴的真正用意。


    太子故作不識姐妹倆,趙老夫人這顆心總算是落地了。李瑞婉也是長出了一口氣。


    趙振翼看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獲得滿堂喝彩,隻覺心中驕傲又傷感,差點忍不住就要落下淚來。李瑞婉卻是早就眼眶濕潤了,偷偷拿著手帕輕按眼角。


    隨著禮官高唱,兩對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妻對拜。


    趙晗掀開蓋頭後,一直半垂著雙眸,直到夫妻對拜時,才抬眸看了方泓墨一眼。他俊逸的臉上掛著溫暖的微笑,見她望過來,笑容又加深了幾分。


    她不由臉上微熱,飛起兩片淡紅,就算是起初對這樁婚事有著一層無奈,他卻是唯一能觸動她心弦的人。


    三拜禮畢,由新娘倒行,手執同心結,緩步牽引著新郎各自迴到新房。


    各剪一綹發,綰在一起,從此結發一生,白首不離。


    共飲合巹酒,從此夫妻一體,生死相隨,患難與共。


    他俯首摘下她頭上的花,她含羞解下他衣上綠拋紐,雙雙將杯盞拋於床下,管他是仰是覆,隻顧相視而笑。


    眾親友退出新房,兩對新人再次來到中堂,行參謝之禮,笑吟吟地接受諸位親朋慶賀祝福。


    正式儀式終於結束,方泓墨陪去了酒宴,趙晗迴到新房,這一整日一套套繁文縟節接連不停地做下來,不曾有喘息的機會,直讓人應接不暇,現在獨自在新房裏靜了下來,她的心緒卻反而難以平靜。


    四角置銅鏡,紅燭昏羅帳,她嘴角浮起微笑,終於還是做了他的妻嗬……


    然而夜色漸深,趙晗端坐良久,卻等不到方泓墨迴來。她心中不安越來越濃,卻隻能自我排解,今日賓客眾多,太子也在,敬酒祝詞肯定是要花更多時間的。


    從露見她彷徨,便小聲開她玩笑:“少夫人莫著急,*一刻值千金,大少爺舍不得不迴來的。”


    趙晗笑著白她一眼:“你這丫頭越來越貧嘴,如今都敢取笑起我來了。”


    從露嘻嘻一笑:“都說新婚三日無大小,少夫人莫怪婢子貧嘴,不趁現在說說,以後可沒機會啦。”


    趙晗知她是要逗自己開心,自然不會怪她。然而即便與她們說笑著,心底卻總有一線沉甸甸的牽掛,讓她輕鬆不起來。


    忽然她們都聽見了,門外有隱約的說話腳步聲,從露從霜急忙停下說笑,趙晗亦望向門口。


    房門被猛然推開,方泓墨踉蹌著進了房間,趙晗急忙上前去扶他,還未近身已經聞到撲鼻酒氣,不由微微皺眉,忍著不快,還是上前扶住他。


    方泓墨側頭瞧了她一眼,眼神古怪,接著就用力把她推開了,自己踉踉蹌蹌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冷茶,仰頭一口氣喝完,又搖晃著走到床前,衣裳也不解就撲倒上去。


    趙晗被他這用力一推差點摔倒。從霜驚叫一聲,還好從露離得近,趕緊扶住她:“小姐你沒事吧?”情急之下甚至忘了改口。


    “沒事。”趙晗搖搖頭,扶著從露的手站直,迴頭見送方泓墨迴來的小廝還在門外候著,便疑惑地問道:“發生了什麽事?少爺怎麽喝得這麽多?”


    綏靖公府百日宴時,也沒見他這麽酒氣熏天的,可見他不是不分場合的貪杯之人,今天大喜之日卻喝得爛醉,一定是事出有因。


    小廝方元撓撓頭,訕訕道:“太子殿下拉著少爺喝酒,殿下盡一杯酒就要少爺幹三杯……少爺醉得睡過去了,方才在外麵醒了會兒酒才過來的。”


    原來如此,趙晗不由無奈苦笑,自古帝王心思最難測,隻是灌酒還算是好的了。


    最冤枉是方泓墨了,莫名被灌酒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她屏退小廝,從霜過去關上房門。她走迴床旁,略帶羞澀地叫了聲:“相公……”這一聲叫完,臉就紅了幾分。


    方泓墨卻一動不動。


    “泓墨?泓墨……”她又試著叫了幾聲,他仍是沒有反應,想是又睡過去了。


    趙晗朝從露招招手,她扳著肩,從露扶著腳,兩人合力把他翻過身來。見他臉色緋紅,額上有細密汗珠,不由擔心他飲酒過量傷身,急忙低聲吩咐從露去取早就備好的醒酒湯來,一麵替他解下腰間玉帶,將衣袍寬解。


    從霜絞了塊熱帕子遞來,她接過帕子疊成方塊,輕輕在他臉上擦拭,眼光便自然地落在他臉上。


    他額頭光潔,眉毛筆直濃密,大概是現在不舒服的緣故,眉頭微鎖,緊閉的雙眸下,兩道好看的睫毛又密又長,微微卷翹,因著酒氣滋潤,雙唇顯得比平時更為紅潤鮮明。


    這麽近這麽細地瞧他還是頭一次,趙晗不由害臊地想到這已經是自己男人了,羞澀中帶著一絲喜悅,細細地替他把汗珠都擦去了,再換塊溫熱幹淨的帕子重新替他擦臉。


    從露端來了醒酒湯。趙晗輕推他肩膀,溫言勸道:“泓墨,先起來喝碗醒酒湯吧,莫要早上起來頭疼了。”


    方泓墨眉頭皺了皺,卻隻翻了個身,麵朝裏睡了。


    趙晗沒應付過這種情景,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定神略微想了想後低聲吩咐:“你們先下去吧,醒酒湯溫在爐子上備用。”若是他半夜醒了,隨時可以喝。


    從露從霜退出房間。


    趙晗自己對鏡卸了妝容,放下滿頭烏發,慢慢梳通了,挽了個鬆鬆的發髻,緩步走到床邊,看了看床上背對自己的人,極低地歎了口氣,合衣躺在他身邊。


    方泓墨背對趙晗,聽見那聲歎息,又察覺到她躺了上來,雙眸便睜開了,隻是眸子裏烏沉沉的沒什麽光彩。


    酒是早先就醒了,思緒卻混亂得比酒醉更甚。


    三天前得知父親逝世的消息後,他便立即出發,連夜趕迴淮京城,半道上卻遇劫匪,本可花錢消災,對方收了銀錢後卻猙獰一笑,明晃晃的刀光一閃即逝,胸腹劇痛難當,眼前昏黑一片,隻聽見方元的驚唿聲漸弱……


    再醒來,卻是在賓客滿座的喜宴上了!疑似幻夢卻是真,自己竟迴到了新婚當日?


    他無法再麵對一眾親友,借口酒醉頭痛離開喜宴,在後院裏找了個清淨處,拉著小廝方元,本想問個清楚,但問下來的結果更讓他混亂,他的新婚妻子竟是弟婦趙晗而非趙采嫣,娶了趙采嫣的卻是泓硯。


    若說過去的兩年全是虛幻夢境,利刃入腹的痛楚尤為真切,兄弟鬩牆時的爭吵恍如昨日,父母親痛心地訓斥言猶在耳,哪裏會有如此真實的夢境?


    可是若說前事是真,他又是怎麽迴到新婚當日的?且如今事態,根本與他記憶中發生過的事背道而馳!


    方泓墨想得頭痛欲裂都沒想明白是怎麽迴事。


    另一名小廝急匆匆找了過來:“少爺,老爺夫人到處找你呢。侯爺一家要迴去了。”


    方泓墨沉著臉道:“就說我醉得不省人事了,無法相送。”


    小廝不敢多言,匆匆離開去迴報。


    身邊的方元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少爺,夜深了,既然那邊喜宴也結束了,少夫人一定等得心焦了。”


    方泓墨卻仍在原地沉默地坐了許久。


    方元雖然覺得少爺今日言行很奇怪,卻也隻敢在心裏悄悄疑惑,少爺之前不是很高興這樁婚事的麽?怎麽突然就變得毫不在意新娶的夫人了呢?


    “扶我迴去。”夜色中終於響起方泓墨冷淡的聲音。


    “是,少爺。”方元答應著。


    方泓墨將胳膊搭在方元肩上,快到朝嵐居時,腳步變得踉蹌,大半體重都壓在方元身上。方元隻道少爺酒勁兒又上了頭,用力扶持著將他送迴新房外。少夫人問他怎麽迴事時,他也隻說了太子殿下灌酒之事。


    ·隔閡·


    天還未亮的時候,趙晗醒了過來,一睜眼發現身邊是空蕩蕩的,一揚手瞧見大紅的衣袖,原來自己身上還穿著喜服,立時迴想起昨夜的事,心中澀澀的也不知什麽滋味。


    她轉頭瞧見窗前站著的那道人影,在窗口暗淡朦朧的光線中,就像一道孤寂的剪影,不由一愣:“你醒了?”邊說邊從床上坐起,“可有什麽宿醉不舒服的地方嗎?”


    她心中隱隱含著期待,他可會解釋昨晚之事?


    然而方泓墨望著窗外,並未迴頭,亦無迴答。


    趙晗下了床,赤足伸進繡鞋裏,隻覺薄薄的鞋底觸腳冰涼。她點亮紅燭,緩步走到他身側,凝視著他如刀削般挺俊的側臉線條,他卻如石頭雕成的一般不為所動。


    昨日拜堂時他還衝著她笑,到了今日,他竟連看都不願看她一眼了。


    她思來想去,沒發覺自己有做錯過什麽,難道是因為太子灌他酒,讓他誤會了什麽嗎?又或是救方萱的事情在酒席間被拆穿了,他生氣自己沒有早說破嗎?可萬一要不是,她貿貿然解釋起來,豈不是更橫生事端?


    思忖成熟後她說道:“泓墨,你我已是夫妻,除卻父母兄弟,是這世上最親密無間的人,本該夫妻同心,共同進退,你若是對我有何不滿,自可坦然相告,若是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也要先要知道了才能改啊。”


    方泓墨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弟妹是這樣能言善辯的女子嗎?記得她向來沉默寡言,雖說接觸隻浮於表麵,畢竟同住在一個大宅裏,經常能在母親處遇到她,能看出她生性十分內向沉靜。


    趙晗卻為之一怔,他看她的這一眼,並非生氣怨怪,竟然就如從來都未認識過她一般。


    “泓墨?你到底為何事所擾?”


    方泓墨自己都不知道這算是怎麽一迴事,又要怎麽和她解釋?明明是自己弟婦的女子,卻成了妻子,要他怎麽對待她?


    他隻能沉默以對,轉身離開窗前,脫下喜袍,換上件深青色暗紋長袍,叫丫鬟進來伺候梳洗。


    從露低眉垂首地進來的時候,偷偷瞄了眼仍穿著大紅喜袍站在房間中央的趙晗,鮮紅的衣裳襯得她臉龐雪白,彷如麵無血色。


    ·


    將近五更時分,要去給公婆敬茶了。


    趙晗用熱水洗了臉,換一身衣裳,出房間見方泓墨坐在外間廳裏。他見她出來,便站了起來。兩人默默無語地出了朝嵐居的門,他比她稍稍快了那麽半步。


    從露吩咐婆子趕緊把一個朱漆描金的大箱子抬出去跟上,裏麵都是給婆家人準備的女紅與禮物。


    走到半道上趙晗聽見有人叫:“大哥大嫂。”迴頭見方泓硯與采嫣並肩而來,兩人容光煥發,神情親昵,臉帶笑意。她便站住腳,等著他們走近。


    “大哥大嫂早安。”趙采嫣站定後,淺笑著向方泓墨與趙晗行禮,身體側轉一個微妙的角度,偏向方泓墨的那一側。


    方泓墨本來冷淡的臉色顯出幾分沉鬱。趙晗看出采嫣的小動作卻懶得點破,禮貌地微笑著向他們點點頭:“二弟、弟妹。”


    趙采嫣瞧見方泓墨竟與趙晗一起走,不由暗暗憤懣,怎麽輪到趙晗的時候,方泓墨就不會拋下她自說自話地走了呢?居然大清早地陪她過來一起敬茶?


    方泓硯見采嫣的臉色不太自然,隻道她叫慣了趙晗妹妹,如今卻要尊她為長嫂,有些不習慣,便牽起她的手以示安慰。


    采嫣含羞對他笑了笑,將手抽迴去了,悄聲嗔道:“大哥大嫂都在呢……”說著話又快速地瞥了趙晗與方泓墨一眼。


    趙晗隻做沒看見他倆秀恩愛,淡淡說了聲:“走吧,別耽誤了時辰。”


    方泓墨衣袖下的手不由攥緊成拳,聽見趙晗那句走吧,才驟然鬆了雙拳,轉身大步而行。


    趙晗沒想到他突然走得那麽快,隻能加快步子跟上他,但到底步子比他小許多,沒幾步已經被他落在身後。她追趕他追得匆忙,沒顧到地上一塊青磚有些凸起,腳尖絆到青磚,低低驚唿一聲就往前踉蹌摔倒。


    方泓墨聽見那聲驚唿,本能迴身,伸臂接住了她。


    趙晗撲在他懷裏,鼻間聞到一縷幹淨冷冽的淡香。


    此刻情景,恍如舊日重現,隻是如今心境卻全然不同了,她扶住他雙臂站直,低低說了聲:“多謝。”


    方泓墨微微愣怔,為何他覺得此情此景仿佛經曆過呢,她那聲“多謝”的語調聽起來也似曾相聞。


    明明沒有發生過的事。


    趙晗已經放開他雙臂,往前走了。


    他收迴心神,幾步趕上她,隻不過這次沒走得那麽快,放慢了步伐,與她並肩而行。


    很快到了四宜居外,趙晗做了幾個深唿吸,調整情緒,好教自己笑得自然些。裏麵都是以後要長久相處的長輩親戚,此時就算情緒再差也不能流露出來,別人如何能體會你的心情之差是為何原因,隻能看到你擺臉色罷了。


    進入正堂候了一會兒,方永康和夫人韓氏進來了。


    趙晗趙采嫣急忙行禮問安。


    方泓墨瞧見母親進來時手裏竟然牽著方萱,不由吃了一驚,他這六妹不是在他婚前已經早夭了嗎?不禁驚喜地喚了聲:“六妹……?”


    方萱瞧見他,一邊笑一邊稚氣地叫了聲:“大哥。”接著就撒開韓氏的手,朝著他跑過來。


    方泓墨隻覺這是自昨日以來發生的所有異常詭秘之事中,唯一讓人感到欣慰和歡喜的事了,他的小妹妹竟然好好地活下來了!


    他快步上前,伸出雙臂去迎她,方萱卻從他身邊跑過,徑直撲進了他身側女子的懷抱:“姐姐!”


    方泓墨意外至極,迴頭仔細看了眼趙晗,她不是才剛進門嗎,什麽時候六妹與她這麽親近了?


    趙晗親親熱熱地抱起方萱,笑著道:“好幾個月沒抱過你了,可又重了呢。”


    韓氏不由笑嗔:“萱姐兒,這時候該改口叫嫂嫂不能叫姐姐啦。”


    趙晗看著方萱,粉嫩水靈的小臉,那對烏溜溜的大眼睛眯了一半,朝著自己甜甜地笑,心情好轉不少,轉向韓氏道:“萱姐兒年紀小,一時改不了口也不妨事的,瞧著她又長高了一些,不知兒媳替她做的鞋會不會小了呢。”


    “她雖長了些個子,鞋的大小倒是沒變多少。”韓氏說著又看向另一邊,堂上兩個兒媳,她不能冷落了另一個,便笑吟吟地轉眼看向一旁站著的采嫣。


    趙采嫣見婆婆望過來,就微笑著說道:“母親,兒媳給萱姐兒準備的鞋偏大些,就是備著她再長大些也能穿。”


    韓氏含笑點頭:“你是個心靈手巧的,泓硯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氣。”心底卻有點瞧不上她故意和趙晗別苗頭的舉動,趙晗剛說了怕鞋不夠大,她就來句準備了稍大的鞋,是怕她年紀大了眼拙,看不出來哪個更賢惠手巧麽?隻是一個小小細節,已見高下。


    這麽說了一會兒話,方家其他人都陸續到齊了。方永康與韓氏坐上主位,便有丫鬟端上一個雕漆牡丹花盤,裏頭擺著兩盞汝窯青瓷茶碗。


    長媳先行,趙晗上前端了一盞,屈膝跪下,將茶碗舉過頭頂:“請父親用茶。”


    方永康接過茶碗,望著跪在下首的趙晗頗為感慨。泓墨太過不肖,昨晚竟醉得連親家也不相送。韓氏為他親事操碎了心,才終於找了這麽個兒媳,雖是庶女出身,畢竟是侯府出來的,瞧著言行舉止倒是沉穩妥當,隻望泓墨成婚後能就此收心,變得懂事些罷。


    他掀開茶碗蓋,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將茶碗放到一邊:“起來吧。”身後丫鬟用托盤奉上一隻雕花木盒。


    “謝父親。”趙晗雙手接過公公的改口禮,再交予從霜。從露則快手快腳地從箱子裏取出一雙繡雲紋烏緞軟靴與一座碧玉雕成的金蟾擺件。


    金蟾三足,背負北鬥七星,嘴銜兩串銅錢,頭頂太極兩儀,乃是預示招財進寶的風水法器。方永康瞧著這座金蟾果然歡喜,連連點頭,命人先收起來,稍後就找合適地方擺起來。


    趙晗又敬茶給韓氏:“母親請用茶。”


    韓氏早就相看過這個兒媳,本就是中意了才會娶迴家門的,便喜歡地接過茶碗喝了一口,給了她一對絞絲金鐲,一匹紅緞。


    從露從箱中取了一隻繡玉蘭花枕頭,並一對翡翠玉鐲送給方夫人。這一對翡翠玉鐲乃是雙色的,翡色為紅,翠色為綠,中間有通透玉白過渡,豔而不俗,方夫人高興地收下了。


    接著是趙采嫣過來敬茶,方永康對這個兒媳是更得意些,侯門嫡女的風範果然是不一樣的,端茶的手勢,走過來時的步數,跪下的姿勢,敬茶的高度,無一不完美,可看出極為良好的教養。


    笑容滿麵地接過茶碗,方永康喝了一口就放在一旁,同樣給了她一個雕花木盒。韓氏喝過采嫣敬的茶,亦給她與趙晗一模一樣的金鐲與紅緞。


    趙晗給方家諸人準備的見麵禮物除了鞋、枕之外,給方老太爺與方老太太的是一對深山老參,給方二爺方永德的,是上好的灑金宣紙與侯筆,給方二夫人是一對白玉鳳釵。


    方永德接過侯筆,瞧見兩支筆的筆杆上麵都刻著個魁字,填了金漆,不由笑容滿麵,隻因製筆大師汪文魁親手所製的筆才能刻上這個字,雖不能稱之為千金難求,市麵上也是不易見到的,想不到趙晗竟送了對好筆給他。


    給方泓硯的則是一塊整料白玉雕成的算盤把玩件,上麵的算珠能在杆上滑動,真要當算盤打也是行的。


    給方嫻的是兩盒繡綺堂最新出的胭脂。方嫻瞧著盒子上的貼畫,工筆精描著兩朵潔白無瑕的梔子花,正是這個月在名門淑女間剛流行起來的香型,她本想這個月拿到月錢後就讓丫鬟去買一盒的呢。


    給方萱的是兩隻趙晗自己做的兔娃娃,給泓睿的是六本書,給兩歲的泓安則是一頂虎頭帽一對兒虎頭鞋……


    方家眾人都高高興興地收下了趙晗的禮物,做長輩的並給她紅包作見麵禮。


    隻有方泓睿頗為不滿,隻有他得到的是書,其他人的禮物都比他稱心得多。他不由想起當初,伯母請這堂嫂來看戲,她卻丟了個杯子砸中自己腦袋,心裏對她怎麽也喜歡不起來。


    趙采嫣的繡工精湛,花式也選得高雅,親手做的鞋子手帕荷包得到方家諸人一致稱讚。她給方家諸人的見麵禮,男子統一是鑲金玉枕加一柄玉如意,女子統一是金鐲玉鐲各一對,比起趙晗的禮物投其所好,各具心意來,稍落下乘,不過卻是貴重得多了。


    ·兄弟·


    趙晗與采嫣敬茶的時候,方泓墨一直在默默沉思,眼前的一切都迥異於自己曾經經曆過的那段人生,如果說那是前世,難道今生他將有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了嗎?


    然而前事仍然鮮明,對他來說,那都隻是剛發生沒多久的事,刻骨的憎恨在心中翻騰不息,他苦苦壓抑,才忍耐到現在。


    敬茶完畢,眾人笑著互相告辭散去。


    方泓墨與趙晗走到外麵,方泓硯也與采嫣一同出來了。


    方泓硯親昵地喊了聲:“采嫣……”


    方泓墨陰沉著臉迴頭,突然就揮拳打了過去,正中泓硯的左眼下麵。泓硯猝不及防,擋也沒擋就被重重擊倒。


    采嫣失聲尖叫起來:“泓硯!”卻見方泓墨冷冰冰盯了她一眼,她悚然驚顫,立即閉了嘴不敢再叫,他這種眼神她以前好似見過……


    趙晗見此突變,吃驚地望向方泓墨,他從昨夜起就不正常了,今天竟還打了自己親弟,方泓硯根本沒招惹過他呀?


    方家眾人都沒有走遠,聽見采嫣的尖叫聲,都迴過來看是怎麽迴事。


    韓氏匆匆趕出來,瞧見泓硯倒在正堂門外,不禁大驚失色,急忙上前查看泓硯的情況,一麵急切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方泓硯暈頭轉向地被母親與采嫣從地上扶起來,卻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隻能撐坐地上,捂著臉憤憤望向方泓墨:“大哥莫名打我!”


    韓氏又是吃了一驚,泓墨與泓硯向來關係不錯,方才敬茶時大家夥兒也是和氣一片,怎麽出門竟打起來了?她皺眉望著自己大兒子:“泓墨,你為何要打泓硯?”


    方泓墨隻是冷笑,隻打他一拳還是輕的了,唯獨理由他無法解釋。


    方永康聽到泓硯所訴,又見方泓墨隻是冷笑卻不說緣由,不由氣道:“逆子!好好的大喜日子,為何要平生事端?!”


    方泓墨卻一言不發,頭也不迴地大步走了。


    趙晗略一猶豫,匆匆對方永康與韓氏福了福:“父親母親,兒媳去追他。”便追著方泓墨而去。


    方永康氣得雙手發抖,韓氏瞧見了,顧不上泓硯,急忙去扶自己丈夫,一麵軟語勸慰:“別急啊,泓墨雖然任性了些,卻不是無端生事的性子,待我慢慢地問他,把事情緣由弄清楚了再說。”


    方泓硯這一拳卻真是挨得冤枉,被采嫣與從蘭扶著從地上站起來,憤然道:“又有什麽緣由了?我好好地在與采嫣說話,何曾招惹過他?采嫣,你來說說看。”


    趙采嫣卻有著幾分心虛,隻低頭點了一下,表示讚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紈夫馴養記(反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今夕何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今夕何如並收藏紈夫馴養記(反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