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城後,利威爾一言不發,徑直進入了房內,法蘭留下處理其他事情。


    法蘭在和埃爾文報告的時候,情緒已經平複下來,但在說到莫德死亡後,依舊難掩悲痛之色。他在報告完後迴到自己房間的途中,經過利威爾的房門,他猶豫了半晌,終究沒有打擾。


    利威爾將莫德的頭顱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脖頸斷掉的部分發出了暗紅,莫德眼睛微閉,嘴角有笑。即使滿臉血汙也沒有讓他的笑容褪色分毫。


    利威爾怔怔的看著莫德安詳的臉,終究沒忍住,落下了淚。他想從未見過莫德這種微笑,這種放下一切,再無掛心之事妥協一般的微笑。


    十幾年的相處,讓利威爾從莫德的行為舉止中了解到,他對活著這件事情,有一種讓人心驚的淡漠。


    莫德在為什麽擔憂,在為什麽焦慮。


    終其一生,利威爾都無法明白,在他瀕臨死亡時,告訴他人死之後就什麽都沒有的人,為何會對於自己的生死,抱有截然相反的態度。


    母親死後,莫德平靜的說,“死亡不一定比活著糟糕。”


    那麽現在呢,莫德?


    你是因為選擇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才露出了如此釋然的笑容嗎?


    莫德,你為此而感到開心嗎?


    利威爾睜大眼睛,不然眼淚模糊視線,他看著莫德殘留的頭顱,久久不動。


    寂靜的房內,沒有人迴答他,而那殘存的笑容,卻又像是在迴應他的問題一樣。


    利威爾很不安。


    房中隻有他和媽媽,以往親近的媽媽在生病之後,脾氣變得喜怒無常,雖然原本也並沒有好到哪裏去。


    每次莫德獨自出門的時候,利威爾都會十分忐忑。雖說出去找食物是一件十分辛苦的工作,但是利威爾想,也許他也更想去外麵,而不是獨自一人留在家裏,但是媽媽需要人照顧。


    母親的脾氣本來就不是很好。他和莫德生下來沒有見過父親,隻有她一人維持兩人的生活,十分勞累,經常獨自一個人坐在那裏,臉色陰沉,一聲不吭。臉上的陰鬱讓利威爾感到害怕。


    自從她病了之後,一直潛藏在她心底的黑暗情緒爆發出來,利威爾首當其衝。


    在被推倒在地上的時候,利威爾一瞬間有些愣怔,他恍惚的看著地上滴下的鮮血,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媽媽?”


    “滾!”


    “你們這兩個累贅,如果不是為了你們,我怎麽會落到這種地步!”孱弱的女人拿起身邊的杯子,向著利威爾狠狠扔過來,利威爾此時終於反應過來,他慌忙的後退,杯子在腳邊炸裂,碎片濺到他的心裏,哢擦一聲,心髒很疼。


    利威爾神色不安,他腳向前了一步,在觸及到母親陰鷙的目光時,又瑟縮的退了迴來,額頭的鮮血順著皮膚流進了眼角。此時利威爾眼中的世界變成紅色,母親怨恨的神色也變得猩紅。


    “都、都是你們……”


    “媽媽……”


    “如果不是為了你們,我怎麽會……”女人臉色蒼白,枯幹的頭發毫無光澤,如同雜草,她喋喋不休的說,怨恨著。


    終其一生,女人不會老的,隻有刻薄歹毒的唇舌。特別是在傷害親近之人時,更顯鋒利。


    “我當初就不該生下你們……”


    “如果不是你們,我……”


    “你們毀了我……”


    “為什麽死的是我……”她眼神散發著幽光,幹癟的身體裏隻留不甘,指甲狠狠的拽著被子。


    “媽媽……”利威爾很小聲的叫了一聲,眼淚順著下巴滴滴答答的往下落。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來自母親的責難,愧疚和無言的傷心開始溢出,他的眼底充滿了淚水。他想安慰她,但是卻又怕自己的行為冒犯了她,讓她更加憤怒。


    “對不起……”麵對來自母親的怨恨,他雖然難過,但是仍然想要安慰生氣的母親。


    母親趴在床上,她的嘴唇不停的開合,利威爾不知道她說了多久,他隻記得每一個字,都像是要將他的心穿碎,每一句話都刺耳的讓人想要堵上耳朵,每一個表情都讓他想要閉上眼告訴自己來自母親的怨恨是他的錯覺。


    像是整個世界都扭曲變形,向他壓了過來,母親的臉也開始扭曲,她的臉無限的拉長,最刻薄的如同一條線,眼睛是滲人的黑色。


    利威爾不敢閉上眼睛,不敢堵住耳朵,所有的咒罵像是一把刀要將他攪碎,他的眼睛關不上,生怕合上眼睛會有更大的災難向他撲過來。


    女人一直在咒罵,她咒罵這個世界,憎恨地下所有的人,痛恨拋棄他們的父親……


    母親的憤怒和憎恨如同海水,撲麵而來,利威爾幾乎要被淹沒,但是他努力的站在原地,哪怕海浪再猛,他也沒有後退,他努力的接納一切,試圖讓她可以不再生氣。


    “對不起……媽媽……”他瞪大眼睛,小心翼翼的看著床上的女人,不讓眼淚模糊了視線。


    罵了太久,女人突然開始哭,她哭的歇斯底裏,涕泗橫流,嗚咽聲壓抑而鈍重。


    “對不起,利威爾。”女人喃喃的說,“對不起,利威爾……不是你們的錯……”女人嗚咽的說,“對不起……媽媽不是故意這麽說的,原諒我,原諒媽媽,好不好,利威爾?”


    “恩。”利威爾被母親抱著,他抬起手抹去女人流下的淚水。他已經習慣了母親在暴怒之後道歉,他也習慣了母親都會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也習慣了母親突然的暴力。


    媽媽不是故意這麽做的,她隻是無法控製自己。利威爾這麽告訴自己。


    所以每次在女人情緒失控的時候,利威爾都沒有逃走。


    這些莫德並不知道。


    每次莫德在的時候,母親都在睡覺,而莫德又很少過來看沉睡的母親,因此這些隻發生在利威爾身上。而有的時候,莫德像是能巧妙的捕捉到暴風雨的前兆,一點聲響莫德就會立馬出門。


    每次莫德主動離開,利威爾就知道,母親又要失控了。


    曾經利威爾羨慕過莫德這種察言觀色和對危險的未卜先知。


    莫德總能夠通過任何蛛絲馬跡中,敏感的捕捉到女人的情緒欺負,特別是帶有攻擊性或傷害意圖的變化。


    白天拿著毛巾給母親擦臉的利威爾,會擔心床上的女人是否會突然醒來,對他拳腳相向。


    利威爾胳膊靠近肩膀的地方,有著青紫的掐痕。在做完這一切後,她也會同樣的道歉。最後利威爾已經可以做到不再因為母親刺耳難聽的話哭泣。


    有一次女人力氣太大,利威爾的頭直接撞到了桌角,頓時血流如注。他隻能用水將鮮血洗淨,過了很久傷口才停止流血,受傷的地方已經失去了知覺。隻是傷口旁邊一圈都腫了起來,火辣辣的疼,利威爾的眼睛也受到了影響,他覺得頭上像是有一個巨大的肉球,壓迫著眼皮,讓他無法睜開眼睛。


    利威爾在鏡子前看了很久,額前的頭發巧妙的遮擋了額頭的傷口。他下意識的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遭受了這樣的對待,他潛意識裏覺得,即使莫德知道,除了笑話他之外,不會做其他事情。


    利威爾以為莫德如同往常一樣,不會發現異常。但是這次從外麵迴來的莫德盯著他的臉看了很久,直到利威爾不安的轉開目光。


    利威爾顯然並不知道莫德對於血腥味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敏銳,也低估了他對自己領地內一切生物的熟悉和觀察。


    莫德走過來掀開了他的額前的劉海,頭發蹭過傷口,頓時讓利威爾一陣抽氣。


    “疼吧?”莫德幸災樂禍的笑道。


    “……”


    果然。


    利威爾抿唇,一聲不吭轉身。


    “利威爾。”聽見莫德叫他,他轉頭,看見一個黑影向他拋了過來,利威爾被嚇了一跳,慌忙的接住,接住後一看是一小瓶酒。


    “消毒會吧?”


    利威爾愣愣的點了點頭。他想那個時候他的表情一定很傻,因為莫德嗤笑了一下。


    莫德笑完,轉身迴了房間。


    利威爾低頭握著瓶子,突然眼淚啪嗒一下滴到了瓶身上麵。


    利威爾用手背蹭了蹭眼睛,努力瞪大眼睛,不讓眼淚滴下來,他無論如何努力,都控製不住從心底湧出的溫暖。


    他以為莫德不會知道,他以為他不會關心,但是在摸到這小瓶酒精的時候,利威爾覺得心裏火熱。


    謝謝你,哥哥。


    利威爾所遭受的暴力並沒有持續太久。


    媽媽死的時候,利威爾依然感到難過。


    在她還活著的時候,利威爾曾經想過,什麽時候媽媽才能停下對他的傷害。得不出答案,想到未來將要一直遭受暴力,他就覺得有種無法訴說的壓抑。


    是不是她死了……


    雖然這種想法曾經閃過他的腦海,但是在真正失去她的時候,利威爾還是哭了,他想其實在自己心裏,他雖然怨過母親的發泄和咒罵,但在她真正閉上眼睛的時候,利威爾反而覺得難過要遠大於他的委屈和不甘。


    他有一點恨她,但是他還是愛她的,而且愛比恨多。


    雖然她對自己不好,可是利威爾此時還是由衷希望母親能夠活著。哪怕她躺在病床上什麽都無法做,但是作為唯一的長者,她就像是家中的支柱。此時她一絲,除了對親人死亡的悲慟,還有對未來的迷茫和恐慌。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小小的蒲公英種子,風一吹,就不知道會飄散在哪裏。


    “媽、媽媽……”


    利威爾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斷斷續續的唿喊著她,也許這樣他就可以拒絕母親不在的事實。


    女人彌留之際,經常會用怨恨複雜的眼光盯著自己和莫德,利威爾習慣了她施加在身上的暴力,常常忐忑而畏懼,隻在母親昏睡的時候才敢靠到床邊。但是他還會惴惴不安,生怕她會突然睜開眼給他一個耳光,打的臉頰火辣辣的疼。


    利威爾很後悔,他想如果他能多在她身邊就好了,是不是她打他的時候他不躲開,罵他的時候他不裝作不在乎的模樣,她就能快樂一點,就可以活的久一些。


    “對不起,利威爾,原諒我,還有莫德……”話沒說完,就斷了氣。


    利威爾猛地抓緊她失去了力氣的手,眼淚洶湧而下,他把臉貼在母親的手背上。


    “嗚——”


    “嗚嗚——”


    “不要死——”


    “媽媽,不、不要死……”


    那個時候他在哭,莫德站在他身後,安靜無聲。


    利威爾想媽媽還是很愛他,雖然她怨恨自己。


    在她責罵打自己的時候,他無法理解,為什麽如果她愛他,還會恨他,還會打他。


    但是現在這些對於利威爾來說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不想要媽媽消失。


    利威爾轉過頭,看見莫德盤腿坐在凳子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他下意識的向他求助,淚眼模糊間看見莫德表情淡漠。


    莫德沒有說話,平靜的迴視。


    利威爾被他這麽一看,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莫德就淡定的被他這樣看了很久,在利威爾認為莫德不會理會他的時候,莫德伸展開腿,從凳子上跳了下來。


    他走到母親的床邊,用被子將女人的屍體卷起來。


    “過來搭把手。”莫德對利威爾道。


    利威爾不解的看著莫德。


    “埋了土裏。”莫德話音聲音過於平靜,就是這如同冷漠的平靜,讓利威爾眼睛中又蓄起了淚水。


    莫德蹙眉,不再指望利威爾。


    最後利威爾忍住眼淚,幫著莫德一起把母親的屍體搬到了房間外埋了。


    那時莫德無論發生什麽都十分冷靜的形象,便深深烙印在了他心中,並且隨著兩人相處年月日益增加,這一形象也越加深刻起來。


    利威爾每逢母親忌日的時候,都會到埋葬母親的地方去看看。


    “今天是媽媽去世的日子,莫德,我想去看看。”


    “哦。”莫德這個時候一隻腳已經踏出了門口,聽見利威爾的話頭也沒迴,“拜拜。”話落另一隻腳也出了門口。


    “你不去看看她嗎?”利威爾有些生氣,沉著臉問。


    這個時候莫德依舊沒迴頭,平淡道,“屍體沒什麽好看的。”察覺到了自己被他的冷淡激怒,莫德轉頭,表情十分淡漠,眼眸漆黑,如同黑色深潭。


    “人死了就是死了,她早就消失了。即使去看也沒用,還沉溺在過去嗎,利威爾?果然小鬼就是軟弱。”


    利威爾被莫德堵的說不出話。


    莫德對於生死總是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冷靜和理智。他似乎更加清楚死亡意味著什麽,那時利威爾無法反駁,也不知道該如何迴答。莫德的話雖有道理,但是利威爾仍覺得有違和之處,可惜那時太小,他還沒有足夠的智慧去迴答莫德這種過分客觀理智的說法。


    利威爾那時隻覺得,和莫德相比,自己在處理事情上仍然太過軟弱,例如麵對傷痛。利威爾忍耐了很久,才漸漸的走出母親死亡的悲痛,但是莫德似乎在母親唿吸停止的瞬間,就立馬理智的接受這個事實,順帶將死亡這件事拋之腦後。


    後來利威爾想,莫德置之身後的可能不僅僅是死亡這件事本身,還有死去之人在記憶中的存在,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刪除。


    我無法做到,莫德。我終究無法忍心將過去埋葬,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一個人的心究竟要有多堅硬,多堅強,多冷漠,才能將生命中的人,一點點的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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