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那人帶笑的低沉聲音一下子撞進耳朵裏:“南南,新年好。”


    “小顧叔叔新年好!你吃餃子了嗎?”南桪彎著眼睛,笑眯眯的問他。


    顧沉光笑:“還沒有,這裏不過春節,我自己又不會包,要等等去超市看看會不會有賣。”


    南桪聽他一點點說起他在太平洋另一岸的生活,覺得新奇又有趣:“美國人不過春節的嗎?”


    “不過,和我們不一樣。但是這裏也有些很不錯的節日,想不想聽?”2002年的時候,大家好像都還不習慣於外國的節日,隻在電視和別人的述說中了解些許,聊以飯後閑談。


    “想聽......小顧叔叔,那你最喜歡什麽節日啊?”她總是習慣性的,相信他喜歡的,都一定是最好的。


    顧沉光稍沉思幾秒,給出答案:“感恩節,這個很不錯。”


    “感恩節?感恩什麽?”南桪問。


    顧沉光笑:“感恩上帝,這是他們的信仰。”顧沉光一直認為,中國人最為缺失的,就是信仰。這個虛無縹緲的像是天邊聖光的詞匯,卻是多少民族一路走來實打實不倒的精神支柱。


    無法抗拒,無法放棄,因此,永遠擁有希望。哪怕立於命端,尚且從容,因為還有東西值得堅持。


    顧沉光不信上帝,卻覺得信仰是很不錯的東西。


    北京的冬天大雪紛飛,紅梅悄然而至。窗外,城市的摧殘漫漫,行人神色匆忙,踏進歸途;屋內爐火溫存,軟聲輕語,世界的唿吸仿佛在暗紅的話筒裏放輕。


    南桪聽著對麵那人清淡溫暖的嗓音,把頭輕倚在茶幾的邊角處,不自覺便在腦中尋找著於她來說可稱為信仰的東西。


    突然,蜷在一起的小小少女輕輕笑開,眉目鮮妍,恰逢花開。


    哦,顧沉光。


    ————


    2002年年末的時候,北京不少人都在談論突如其來的*疫情的事情,但情況並沒有多嚴重,倒也沒有幾個人放在心上。


    南桪和顧沉光打電話時,才知道美國也有*的消息。顧沉光當時還在電話裏嚴肅囑咐了幾句南桪要注意安全,千萬不要讓自己感冒發燒。南桪習慣性的照著他的話去做,裏三層外三層的把自己包裹嚴實。可心裏其實沒有什麽鮮明的危險意識。


    前幾天,北京這邊剛有官員跟各國表示,北京的疫情已經控製住了,不該列為隔離區。世界衛生組織也確實裁撤了北京的隔離區,照常開放旅遊區。


    如此一來,更是民心大定。


    小孩子好像天生有淡化危險事物的能力,未知的事物好像永遠遠在天邊,南桪不喜歡待在家裏,就隔三差五跟著周秦倆人出去溜。路上不時會有戴口罩的人經過,蒼白的防毒口罩擋了大半張臉,神色淡漠。


    然後,戴口罩的人越來越多。


    南桪心裏隱隱約約開始擔心,她暗暗覺著這件事好像並不像電視上說的那麽輕鬆,倒像幹火,愈演愈烈,漸漸風滿山頭。直到有一天,她半夜渴醒,發現自己在發燒。


    南桪摸到自己額頭滾燙的時候,整個人一下子頓在那裏,電視上不時播報的那些可怕消息唿拉拉的灌進腦子裏,害怕的情緒一瞬間瘋了一樣的往心口滋長......她是要死了嗎?和電視裏醫院裏的那些人一樣?


    她一個人坐在床上,周身一片黑暗,沉重的大窗簾擋住了窗外的光,心裏那份唿之欲出的恐懼越來越重,從腳底到頭頂,細細密密的開始發麻,像針紮一樣。


    大滴的眼淚不受控製的掉下來,砸在手背上,溫熱的觸感讓她瞬時清醒,也不顧初春時地板冰冷,光著腳一路吧嗒吧嗒的跑到客廳裏。


    她已經完全六神無主了,幾歲的小孩子承受能力實在有限,她不知道該求助誰,執念一樣的想要給大洋彼岸距離千萬裏的人打電話。告訴他自己發燒了,說不準馬上就要變成電視上不斷增長的死亡人數中的一個了。


    電話撥通,南桪整個人窩在地板上,拿著話筒的手都在發抖,一邊掉眼淚一邊不停的摸自己的額頭和後背,越來越高的溫度讓她幾乎忍不住要哭出聲來。


    電話在響了六聲之後被接起,顧沉光熟悉的聲音帶著幾分不安的試探:“南南嗎?”


    南桪聽到他的聲音,終於忍不住,嗚嗚哭出聲來,小拳頭整個的蜷在下巴和脖子間,很快就被淚水染的盡濕。


    顧沉光心一沉。


    他剛剛看到電話的時候心裏就懷了絲不好的預感:這不是他們約好的時間。南桪怕打擾到他,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給他——除非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她的哭聲斷斷續續的從手機裏傳過來,像是極壓抑著,實在忍不住才終於擠出的一絲哭泣,輕輕細細的,比嚎啕大哭還要讓人揪心幾分。顧沉光心一沉再沉,眉頭緊蹩,心裏的那份不安越演越烈。


    “南南,你先別哭......告訴我,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南桪聽到他的聲音,心裏害怕和無助一起湧上來,愈發收不住哭聲,到後來索性抱著電話坐在地板上專心致誌的哭起來。


    她因為長得小,現在聲音裏也還是帶著些小奶音,這麽嚶嚶嚶的擱那哭,顧沉光在美國一邊心急如焚,一邊心裏不可思議的柔軟下來,坐在藤椅上聽她的哭聲愣是聽出了歲月靜好的味道。隻可惜帶了她這麽久也沒學會帶孩子,這麽聽她哭一邊心急一邊又插不上話,隻能無奈的等著她哭,間或說一句:“地板涼你別坐地上哭......”


    朋友見他一臉凝重緊皺眉頭的表情,示意著問他出什麽事了,顧沉光拿著電話認真聽對麵小姑娘嚶嚶嚶的哭,這邊衝朋友輕輕搖頭。


    倒也沒哭多久,南桪很快就冷靜下來,強忍著哭意憋著嘴巴在風聲唿嘯的冬夜裏,忐忑的對著話筒那邊的人說:“小顧叔叔,我發燒了......”


    顧沉光麵色驟然一沉!


    他“騰”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再沒有了剛才的那份安然,緊蹩著眉頭跟南桪確認消息:“發燒了?!很嚴重嗎?!”


    “恩,好燙......”


    顧沉光頓了頓,已經理出些思緒,深唿口氣,問她:“你吃藥了沒有?”


    南桪一愣:“沒......我忘了......”剛才就記得要給他打電話了。


    “那快去吃藥,吃完藥好好睡一覺,要是早上醒來燒還沒退的話就去......”他猛然想起之前朋友囑咐過自己這種時候千萬不要往醫院走,立馬轉了話頭,語氣嚴肅的囑咐她:“不要去醫院,你先自己吃藥,兩天,要是兩天之後你的燒還沒退的話,再去醫院。”


    南桪乖乖答應,糾結幾秒,到底忍不住,狠狠咬著自己的唇抑製哭意,輕聲又無助的,說出自己心底最深的恐懼:“小顧叔叔,要是我真的是*的話......我爸爸是不是就不會要我了呀?”她查過,這是傳染病。


    她那邊太安靜,黑漆漆的一片,隻有一個小小姑娘,坐在自己家裏的客廳,在距離自己父親幾米的地方,強壓著哭意問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人:如果我真的得了這種無能為力的病,是不是,就會再一次,被自己的至親拋棄?


    她不擔心自己是不是會死,她用所有的勇氣在害怕,最後的關頭,被全世界宣告拋棄。那種篳路藍縷的絕望,她經曆過一次,不想再承受第二次。


    顧沉光心尖上像是被誰用針狠狠紮了一下,猛地一疼。他並不知道答案,此刻卻隻能用最肯定的語氣啞聲告訴她:“不會......絕對不會。”


    “......真的嗎?”語氣裏是強烈的懷疑。


    “恩.....你不相信我麽?”


    “相信,可是......可是我害怕,我真害怕......小顧叔叔,我想媽媽了......”南桪睜著大眼睛,努力睜大再睜大,任由滾燙的眼淚悄無聲息的流下。看著窗外雪白的夜色,頭發睡的亂糟糟也不願去理,單臂抱著雙膝坐在地上,跟一個遠在天邊的人說自己在想念著另一個遠在天邊的人。


    顧沉光沉默。


    良久,“那等我迴去,帶你見媽媽,好不好?”


    可是你還要幾年才能迴來啊......南桪心情並沒有因為這句話好一些,卻還是不願意扶了他的好意,點點頭,甕聲甕氣的答應:“......好。”


    “還有,先不要告訴別人你發燒了,誰都不行,知道嗎?”他並不放心,不是說多不信任路盛銘的為人,隻是在他陪著她的那兩個月,他沒有從她身上看到一絲親情。他要護她,自得周全。


    南桪也沒問為什麽,乖乖點頭答應:“好。”


    “恩,快去吃藥睡覺,明天早上起來不管怎麽樣都給我打個電話來,記得沒有?”


    南桪吸吸鼻子:“記得了。”


    掛斷電話,南桪乖乖自己拿出醫藥箱來,打開床頭燈找到感冒藥消炎藥發燒藥,對著燈看清了劑量,一股腦就著熱水吞下去。然後把醫藥箱放迴原處,乖乖熄燈上床睡覺。


    體溫還是燙著,南桪覺得冷,整個人縮在被子裏,每個地方都貼在一起,高燒下的腦袋終於禁不起睡意,迷迷糊糊睡過去。


    美國卻是大雪過後的好天氣,晴空萬裏。


    顧沉光眸色晦暗不明,一言不發的看著窗外。


    天色昏黃一片,鐵鏽色的大地上鋪著一層白雪,猶如一條磨得露出織紋的寒磣桌布,滿是窟窿。


    他站起來,該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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