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是即將放亮前,最深沉的黑暗。


    陪嫁嬤嬤起身要溜,冷不防沉寂了一宿的鳳張氏再次扯住她,陪嫁嬤嬤驚訝:“夫人?”


    “雲兒歌兒怎麽樣了?”


    鳳張氏問。


    陪嫁嬤嬤欲言又止,似乎在想些什麽好的說辭寬慰鳳張氏,鳳張氏聲色一戾:“嬤嬤,跟我說實話,我不希望到最後,連你都欺騙我。”


    “夫人,”陪嫁嬤嬤抹淚:“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徒增傷心罷了,您放心,雲少爺那兒老奴幫不著,但是小姐那裏,老奴會緊盯著那兩個賤蹄子,不會叫她們欺辱了小姐的。”


    “告訴我,我要聽實話。”鳳張氏堅持。


    陪嫁嬤嬤心一頓,知道瞞不過去了,抹了把老淚,抽泣著哭訴道:“能有什麽好日子呢,老奴差人買通了刑部的守役,從他嘴裏套得消息,嚴刑逼問就不說了,關鍵是,少爺他,他,他廢了啊……”


    “你說什麽?”鳳張氏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不可思議,恰好一陣寒鴉生聲起,掩蓋了這一高唿,但那陪嫁嬤嬤仍舊驚得不行,連連噓聲:“夫人,小聲點,小聲點,要是將軍知道老奴違背命令偷偷給夫人送吃送藥,少不得要連累夫人再吃些苦頭了。老奴皮糙肉厚不打緊,可是夫人就不值當了呀。”


    鳳張氏聽了進去,但依然急得不行:“廢了,什麽廢了?可是我想的那個意思?!”


    “……是。”


    陪嫁嬤嬤甕聲甕氣地應了聲,鳳張氏眼前一黑,就要暈過去,陪嫁嬤嬤趕忙說:“不過這事兒還沒人知道,那個守役恰好會點醫術才看出了不對勁,老奴仔細問過他,刑部和宗人府裏沒有其他人發現這個,這才將人滅口了,現在沒有旁人知道。況且,是不是真事兒還不清楚,倘若真的是真事兒,找出病因,也定能治好的。還是有希望的,夫人別灰心……”


    聲音愈說愈輕,暴露出說這話的人實際上自己一點兒底氣都沒有。


    鳳張氏心疼頭疼,渾身都疼,聯想起金鑾殿上鳳珺戎那拔起又落下的最後一針,恍惚意識到了什麽,她咬牙切齒:“是鳳珺戎那賤蹄子,是那賤蹄子搞得鬼!肯定是她!”


    陪嫁嬤嬤沒插話。


    鳳張氏好一通咒罵後,這才關心另外一個孩兒:“那歌兒呢?將軍可還有讓府醫接著給她開藥診療?”


    “沒了,都沒了。”陪嫁嬤嬤不敢欺瞞,句句實話:“將軍將小姐幽禁在閣樓,隻派兩個三等丫鬟照看,不把人照看死就行,原先的奴才們都被發配到府裏各個院裏的,奴才也被丟到浣衣房去了。”


    “至於府醫,他們全都撤走了,藥房也不給發藥。老奴偷偷瞧過小姐,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兒,總是對著地上的螞蟻喃喃自語,偶爾還會吃螞蟻,好像是,好像是……”


    “瘋了?”


    鳳張氏接著說出陪嫁嬤嬤不敢說出口的話。


    陪嫁嬤嬤無言默認。


    鳳張氏怔愣了半晌,忽而低低地笑出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變成了張狂豪笑,陪嫁嬤嬤心一突,無暇顧及尊卑,驟然捂住她的嘴,“夫人,小聲點,小聲點,老奴知道您心裏苦,但是如今不是打草驚蛇的時候。”


    “您放心,老奴不會背叛您的。您這幾日要好好的,好好的,等將軍氣頭過了,您依然是將軍府的主母,您依然可以給小姐和少爺做主,隻要您好好的,隻要您好好的。”


    陪嫁嬤嬤費心勸說。


    鳳張氏笑聲漸進停下了,死寂了半晌,忽然發出一聲自嘲:“東山再起?嬤嬤,你說,還有可能嗎?”


    “有有有,將軍是個心軟不記仇的,隻要時間一長,他就消氣了。再不說,您不是還有老太君嗎?老太君是站在咱們這一邊的。”


    “老太君?”


    “對對,老太君。”陪嫁嬤嬤連忙應聲:“您忘記了,您也算是老太君拉拔大的,老太君待你跟親女兒一樣。您年少氣盛做了多少令將軍動怒發狂的事,還不是被老太君一一給圓了迴來?這一次,老太君一定還會幫您的。”


    “晚了,晚了。”鳳張氏臉色灰白。


    “怎麽會晚呢。”


    鳳張氏不解釋,唯有她自己知道,那晚的威脅已經徹底寒了老太君的心,她再也不會幫自己的了。


    陪嫁嬤嬤困惑,心中暗思,若是連老太君都放棄夫人了,那還有誰能幫助夫人呢?這一次,莫不是真的窮途末路了?


    思及此,陪嫁嬤嬤原先篤定鳳張氏有望東山再起的心,有了一絲瑟縮。若真是這樣,那她這雪中送炭,是否隻會徒勞無功?


    “嬤嬤?”


    耳旁冷不丁傳來一聲幽戾的唿喚,陪嫁嬤嬤一個激靈,趁著夜色的遮擋,她看著鳳張氏的眼眸裏多了一絲考量,聲音仍舊十分恭敬和親昵:“老奴在。”


    鳳張氏沒有察覺陪嫁嬤嬤的變化,目光遠放,將那黎明前的黑暗收入眼底,聲音裏帶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堅定和玉石俱焚的瘋狂,“我要殺了那賤蹄子。”


    恨到了極致,聲音反倒變得平靜無波,然而卻隻是表麵,是人都聽得出,那平靜的麵下,該是何等的波濤暗湧。


    陪嫁嬤嬤心重重一跳,屏息聽她說道:“她厲害,我都鬥不過她,歌兒鬥不過她,雲兒也鬥不過她,但有一個人可以。”


    “誰?”


    “老太君。”


    “怎麽會?老太君已經輸了兩次。一次家法伺候沒得逞,一次金鑾殿的要求,也沒順遂。”


    鳳張氏幽幽笑起,笑聲悠遠綿長由詭異,仿佛由地獄攀爬而出的魔鬼發出的桀桀怪聲,嚇得陪嫁嬤嬤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她頭皮發麻地聽鳳張氏說道:“活著的老太君不行,那死了的呢?”


    “死人怎麽鬥?”


    “死人鬥不了,活人幫她鬥啊。將軍是個愚孝的,再大堅持遇著老天君也得軟化。你忘記了嗎,將軍那樣說一不二的人,許了隱娘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卻轉眼因為老太君絕食背棄了諾言。老太君在他心裏,分量不可謂不重啊。”


    陪嫁嬤嬤心一寒,已經意識到鳳張氏想說什麽了。她畏懼地後退一厘,有些害怕這樣狠心鳳張氏。


    鳳張氏尤自不覺陪嫁嬤嬤的害怕,她發出桀桀怪笑:“心愛的女人都無法讓將軍違背孝道,早晚得送與他人的愛女又能占多少分量呢?”


    “夫人!”


    陪嫁嬤嬤陡然低喝,想要阻止她如斯瘋狂的想法。


    老太君縱然有再多不是,對夫人的好,她也是看在眼底的,若真的為了報複鳳珺戎葬送了老太君的性命,那跟畜生有何分別?


    然鳳張氏如何聽得進勸告,事已至此,不是鳳珺戎死,就是她死,已經沒有迴頭路了,她幽幽說道:“老太君……我會記得年年給她燒紙錢的,不叫她在地獄裏過得貧困潦倒……”


    陪嫁嬤嬤想逃,不想與畜生為伍,不想才剛站起,鳳張氏就發現她的退縮之意,拉住了她的衣擺:“嬤嬤這是害怕嗎?可是又有什麽可怕的?那賤蹄子武藝高超,又有精湛醫術防身,想要報仇,除了借刀殺人,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


    陪嫁嬤嬤心裏搖頭,沒有。


    “老太君也快古稀之年,步入棺材是早晚的事,如果能在死前幫助我們踩死鳳珺戎那個賤蹄子,不是死得更有價值?”


    “除去那賤蹄子,我們自然還能過上先前唿風喚雨的日子。我依舊是將軍府的主母,你依舊是將軍府主母身旁的得勢心腹,誰人敢欺?”


    陪嫁嬤嬤心一頓,憶起了往昔她們出行,每走過一處,皆是前唿後擁,哪怕她隻是奴才,但好些有權有勢的貴女們,對著她也都會客客氣氣地喊一聲嬤嬤,而不是如今,連個燒火丫鬟都敢踩在她頭上,叫她吃冷飯配餿菜。


    鳳張氏話裏的蠱惑之意愈發濃厚:“嬤嬤,你說那時候我們會如何快活?”


    如何快活?


    必然還能前唿後擁,錦衣玉食。


    陪嫁嬤嬤抗拒的心漸漸動搖,直直完全被鳳張氏話裏前景誘惑道,她道:“夫人打算在怎麽做?”


    鳳張氏毫不意外陪嫁嬤嬤最後會被她說服,畢竟相處了近四十年,身邊人對她存了何種心思,她焉能不清楚?


    她閉了眼,成功說服陪嫁嬤嬤,她卻一點兒都沒有勝利的喜悅,反而愈發感到悲涼,“待我想想。”


    聲音裏有抹說不出的傷感。


    陪嫁嬤嬤以為傷感是對老太君的,心裏稍稍鬆了口氣,看來夫人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才會劍走偏鋒的,那就好,那就好……


    天際微明。


    眼瞅著就要天亮。


    鳳張氏還是保持閉眼的狀態,陪嫁嬤嬤微急,她再待下去,若浣衣房裏的丫頭沒見著她人,鐵定要借機攀咬一番了,登時心慌意亂道:“要不夫人慢慢想,老奴夜半三更再過來?”


    “不,”鳳張氏睜眼搖頭,世事易變,今時陪嫁嬤嬤隻是被她畫的餡餅誘惑住了,若是迴去讓她得了時間細想,少不得又要退縮,屆時,她真的連一個幫手都沒了。


    她開口:“將軍每日醜時給老太君請安後才會去上朝。每三日都會抽出時間與老太君一同用膳,或是午膳,或是晚膳。其中規律,大抵是交流輪替,你要做的,便是找時間衡量算計將軍自府宅大門到老太君房門所需的時間。”


    “時間?”


    陪嫁嬤嬤詫異。


    “對,時間。”鳳張氏複又閉眼,腦海裏一連串陰狠的算計閃過,精確的布局在腦海中鋪展而開,她說道:“想要讓將軍親眼看到賤蹄子殺了老太君,從而讓他們自相殘殺,達到借刀殺人的目的,這個時間點,必須恰得極為準確,多一刻,少一刻都不行。”


    “老奴知道了。”


    鳳張氏又說:“老太君如今禮佛,你親自動手或有難度,隻得待我傷好一些後,親自尋機逃出,借機行事。你這幾日多買些上好的傷藥給我,不必心疼銀兩,事成之後,銀兩,要多少有多少。”


    陪嫁嬤嬤眼一亮:“是是是。”


    天微明,下了一夜的柔和細雨,灑落的光線也顯得溫柔無比,然卻無法柔和鳳張氏詭異扭曲得臉龐,她幽幽冷聲:“那賤蹄子對老太君無甚麽親情,想要叫她去尋找老太君,理由得有足夠的分量,才能成功。”


    “要用甚麽理由?”


    “我的人那賤蹄子一個都不信,你去找老太君身邊的牛嬤嬤,讓她幫忙,事成之後,我允她京都西街糧食店鋪三個。她愛財,必然會答應你的要求。”


    陪嫁嬤嬤為難:“京都西街糧食店鋪三個重若萬金,想讓牛嬤嬤答應不難,但是,那牛嬤嬤又該用什麽理由將鳳珺戎引出?”


    “這你不必擔心,”鳳張氏冷冷一笑:“你且讓牛嬤嬤轉達一句,若想知道隱娘是怎麽死的,就到老太君屋裏一見。”


    陪嫁嬤嬤心一跳。


    隱娘?


    “你不必多想,”鳳張氏瞧出陪嫁嬤嬤的驚疑不定,不給她多想的機會,再次下了命令,周密布置。


    “那賤蹄子警戒心極為厚重,殺了老太君後,想要引她到場,已極為不易。到場後,依她的敏感程度,必然能夠聞到血腥味從而察覺到不對勁,繼而撤離。你這幾日要做的事,還有一個,那就是多買些龍星草,找機會放在老太君房裏,它能夠掩蓋腥甜的血腥味,不會讓那賤蹄子提早發現異樣。”


    隻要時間點掐好,這樣一環扣一環,如斯縝密,她就不信那賤蹄子這次還能插翅而逃!


    鳳張氏桀桀冷笑,透過陋房房頂的細洞,仿佛看見了鳳將軍撞破鳳珺戎殲害老太君氣怒攻心,大義滅親的場景。


    心中一時快意,鳳張氏笑容愈發開懷扭曲。


    陪嫁嬤嬤心顫了顫,仔細迴味下夫人的安排,也覺得十分周密,毫無可懈之機,不過,“那夫人怎麽辦?”


    陪嫁嬤嬤指出其中的弊端:“若是時間點真的掐得如此精妙,夫人又如何逃離現場?而且牛嬤嬤肯定會起疑心的,倒是後就算不懷疑到夫人都上,也會懷疑到老奴頭上的。”


    鳳張氏幽森一笑:“牛嬤嬤?死人能說什麽話?等她喚完那賤蹄子,你就立時找時機將人滅口。到時候,那京都西街的鋪子,就都是你的了。”


    陪嫁嬤嬤原本聽得頭皮發麻,冷不丁鳳張氏冒出最後一句,立馬將她心中發芽的恐懼給掐滅了,她連連點頭應諾:“老奴一定不會辜負夫人的重托的。”


    鳳張氏歪頭看了她一眼,眼底極深處隱藏著不易察覺的譏嘲冷笑,她繼續說道:“至於我,你到時候多喊些奴才過去,越多越好,我隱在門後,到時候人群嘩啦啦一下子湧入,場麵混亂至極,誰也不會注意到我在,誰也不會注意到我走。”


    陪嫁嬤嬤暗暗驚歎。


    這才是一家主母的心計。環環相扣,這一次,鳳珺戎插翅難逃。


    周密布置陷阱的兩人,誰都沒注意到,陋房屋頂的一角,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盯著這一切,隱在黑色方巾下的貓耳,一顫一顫,儼然將兩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了個完整。


    再俯身,確保聽不到什麽有用的內容後,黑色身影若閃電疾馳而去,轉瞬便出現在鳳珺戎的房間裏。


    聽完稟告的鳳珺戎挑眉,揮手讓人離開後,輕笑道:“隱娘之死?”


    木筆上前給鳳珺戎斟了杯茶,道:“隱娘?那不是小姐的生身娘親嗎?殷大人的情報裏說,早在十二年前難產而亡了啊,難道另有隱情?”


    袖香斜靠在床頭,睨了木筆一眼:“這不是明擺著嘛。”


    木筆嘟嘴瞪她:“又嫌棄我。”


    “就嫌棄。”


    木筆哇哇大叫:“我討厭你。”


    “沒事,”袖香一笑:“我喜歡你就行。”


    跳腳的木筆瞬息就安靜下來,傲嬌地揚起小臉,憋著開心的笑說:“這還差不多。”


    鳳珺戎搖頭好笑。


    總算又見到這對活寶鬥嘴了,一如既往的令人身心愉悅。


    木筆顯而易見地又落了下乘,但她本人絲毫未覺,十分得意。袖香搖頭無奈,也就會耍些三歲小孩都不屑用的小心機,若沒小姐護著,被人騙去賣了都能高高興興地幫人數錢,到時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不過,看小姐的表情,似乎對生身娘親的死因沒有好奇,也沒有憤怒,似乎全然不在意。


    細心的袖香若有所思,也就跳過這個點,詢問道:“鳳張氏如小姐所料,打算魚死網破做最後的戰鬥。但是謀殺老太君這個算計,委實大逆不道,太狠了。小姐打算如何?真讓老太君無辜犧牲嗎?”


    “怎麽無辜了?”木筆不樂意:“金鑾殿上的一切,可都是老太君引起的,她都想把小姐送去尼姑庵,壞人,大大的壞人,哪裏值得袖香你憐憫了,真是的。”


    “你也說了是送去尼姑庵,說明老太君還是希望小姐能夠活著的。”


    “送去尼姑庵跟死了有什麽分別?”


    “活著跟死了難道沒分別?”袖香反唇相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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