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淺昔?!”


    清冽的一聲劃破包廂的酒氣,伴著極度吃驚的語氣,隨著眾人的視線移向門口的來人身上,剛才還熱鬧非凡的包廂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蘇淺昔的手還沒從門把上拿下,雙腳就呆滯在了原地,她握緊了手機,環顧四周,幾十張熟悉又陌生的容顏正齊刷刷地望著自己。


    或驚訝或好奇,或期許或嫌棄,神色各異。


    卻沒有她熟悉的麵孔,也沒有她最想見的那個人,蘇淺昔緩緩垂下了眸子。


    片刻的沉默後,剛才說話的男人邁著大步朝門口走來,一邊伸出手掌一邊笑逐顏開:“哎喲,我真是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一麵我們一大班前任班長蘇淺昔啊!”


    是林躍,當年蘇淺昔被退學後,就是他接替了一大班班長的位置,這場聚會也是他牽頭聚集起來的。


    “哈哈哈哈——”他的話音一落下,包廂內頓時爆發出哄堂大笑。


    蘇淺昔下牙抵住嘴唇,感覺從下到上一陣冰冷,她突然覺得,她來這裏,是來錯了。


    林躍的手還頓在半空中,看蘇淺昔沒有握手的意思,悻悻收了手,皺眉道:“我是林躍,你被退學以後一大班的大班長,你不會不認識我了吧?”


    蘇淺昔並不直視他,語氣淡淡:“認識。”就算忘得了他的容貌,他眼裏無時無刻不在的鄙夷和不屑她也不會忘。


    林躍迴過身看了看同學們,大家三三兩兩開始低聲議論了起來,他迴過身,勾唇冷笑一聲:“季子諾說你會來,我本來不信,沒想到你還真的來了。”


    言外之意,她還有臉來。


    林躍向來勢利眼,大學時候就樂此不疲地搞人際關係,是不折不扣見風使舵的牆頭草,今晚她會受到這樣的待遇蘇淺昔也見怪不怪。突然想起待人從沒有門第之見的顧風,她隻覺得兩個人真是天上地下。


    她無暇和林躍計較,又抬頭望了一眼,問:“子諾呢?怎麽不見她人?”


    林躍向後隨意地瞥了一眼,雙手插兜,一臉不屑:“應該去衛生間了吧,剛還在。”


    “哦,”蘇淺昔應聲,“那我在門口等等她吧。”


    說著她重新握起門把,就要退身出去,門框突然被林躍的大手攔截,他揚起一邊唇角,睥睨蘇淺昔:“怎麽?來都來了,不和老同學喝一杯?”


    “就是!大家都是同學,難不成淺昔你隻認識季子諾一個人?和我們其他人都不是同學一場了?”身後的桌上的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開了口,緊接著捂著嘴笑了起來,笑意不懷好意。


    本是華貴的打扮,配上那副嘴臉,蘇淺昔隻覺得虛偽極了。


    她舒了口長氣,仰起頭來,莞爾一笑:“喝啊,大家好久不見了,我可不能掃興。”說著她鬆了門把,繞過林躍,在幾十雙各異的注視中朝著包廂裏的空座走去。


    身後,林躍勾了勾唇,手插迴兜重新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


    此刻,酒店另一間豪華包廂內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季子諾坐在紅木座椅上,不斷地揉搓著掌心。


    十分鍾前,她收到了席佑的短信,約她來這裏見一麵。


    收到短信的時候她喜憂參半,喜在席佑到底注意到了她,她此行那些不為人知的小心思不算白費;憂在他們已經分手許久,她實在猜不到他還會有什麽事主動聯係她。


    不知不覺間,她的手心已經滲出了冷汗,她咳了兩聲,隻感覺連肺在內的整個胸腔都為之發顫,身體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這樣苟且度日,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手裏握的那些錢,她也不知道能否付得起她這一個月的藥物。


    正胡思亂想著,身後傳來“咯吱”的門聲,緊接著是皮鞋落地,擲地有聲。


    他來了。


    季子諾屏住了唿吸,攥緊手心站起,緩緩轉過身去。


    席佑穿了一件米色的及膝風衣,雙手插兜,幾縷藍色發絲夾雜在被啫喱定型的黑發中,右耳上戴了一顆黑曜石耳釘,薄唇輕抿,雙眸清冷,周身散發出一如既往的桀驁和不羈。


    四目相對,他垂了垂眸,眸中的冷冽溫柔了幾分,然後轉瞬即逝。


    季子諾抿了抿唇,隻覺得兩頰滾燙,雙腳站在原地也開始不知所措起來,沉默半晌,她終於低聲開口:“你來了。”


    “嗯。”席佑隨意地應了一聲,闊步向前走到沙發邊上,經過季子諾身旁的時候,甚至連眼皮也沒有再抬一下。他慵懶地靠進沙發裏,翹起二郎腿,從風衣口袋摸出一支煙,捂著火機點燃。


    許久不見,他還是那個樣子啊,一點沒變。


    季子諾心裏一陣自嘲,依舊默默站在原地。


    一口雪白的煙霧從席佑的唇邊徐徐吐出,靜默片刻後,他抬眸迎上季子諾:“最近過得怎麽樣?”寒暄的話語,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卻像極了居高臨下的拷問。


    “還好。”季子諾如實迴答,當初離開他的時候她曾以為天都要塌了,當真正明白他不過是生命裏的過客,日子也並非想象中那麽難捱。


    是什麽時候大徹大悟的呢?


    季子諾苦笑一聲,也許是他打來電話說要和她分手,而她正在前往醫院去做人流的路上的時候。


    她和他在一起之前便知道,他向來討厭女人用眼淚和可憐博取繾綣和牽絆,他無數前女友衝動的行為和悲慘的下場都讓她明白,她如果還想和他在一起,意外懷孕的下場隻能是瞞著他做掉孩子。


    前三次,席佑渾然不知,隻有淺昔不離不棄地陪在她的身邊,而最後一次,席佑向她提出分手,淺昔也離開了她,不知去向。


    也是那次去醫院,她得到了人生最大的噩耗。


    人流途中她因為大出血而生命垂危,醫生奮力搶救才挽迴她一條性命,卻冷著臉告訴她,她體內的白細胞和紅細胞比例異常,造血幹細胞的造血功能受到了極大的阻礙。


    醫生的表達含蓄而婉轉,她卻明白那些話的意思。


    血癌,她從來連想也不敢想,癌症卻在十幾億人口的基數中偏偏挑中了她,臨幸了她。


    命運何其玩弄,它隨意安排,然後任其沉浮。


    後來在與病魔抗爭的日子,季子諾也慢慢明白,在脆弱的生命麵前,她那所謂銘心刻骨的愛情是多麽一文不值。


    她願意傻,席佑願意走,可是,愛情當真如同戲言嗎?


    她到底還是不甘心。


    這次也許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相見了,生命中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執戀,她需要親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以作終結。


    季子諾垂著頭,眼眶不自覺有些濕潤,席佑本想繼續開口,一抬頭,手中的香煙頓在了空中。


    那張梨花帶雨的小臉,原本永遠綻放著純潔的笑容,這次相見,卻是飽經滄桑。分別的這些歲月,他對她的一概不知。


    心底有一抹異樣的情愫升起,席佑趕忙移開視線,不知不覺間,手中的香煙已經燃了小半截。


    一抹陌生的感覺從空氣中溢出,季子諾終於舒了口氣,抬起頭來,故作輕鬆態:“你呢?做大明星感覺怎麽樣?”


    “也還好。”席佑隨意地應了一聲,拍了拍掉落在褲子上的煙屑,然後不自然地咳了一聲。


    他本是從蘇淺昔身邊支走子諾,然後來拖延時間施行洛萱的計劃的。


    可為什麽心底有了別樣的感情?第一次這麽不知所措,陌生又茫然。


    真是該死。


    兩人相顧無言,空氣再次凝肅了下來。恰在這時,門外幾個醉酒的男人勾肩搭背走過,他們正低聲議論著什麽,聲音不大,敏感的字眼卻不偏不倚闖入了季子諾的耳中。


    他們在討論——蘇淺昔和淩辰。


    聽到那兩個名字,季子諾渾身一怔,趕忙拉開門跑了出去。走廊裏突然闖出一個人,那幾個男人嚇了一跳,站定後才發現是剛才桌上的老同學。


    其中一人鬆懈地笑了一聲:“嗨,季子諾啊,你從哪兒冒出來的?不帶這麽嚇人的啊!”


    旋即幾人失聲大笑了起來。


    季子諾皺眉,她無暇和他們玩笑,仰頭質問:“你們剛才在說什麽?”


    “沒說什麽,沒說什麽!”他們企圖蒙混過關。


    季子諾卻不肯善罷甘休,她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一字一怔。


    幾人紅著臉麵麵相覷,一人揉了揉鼻子,小心地朝四周打量一圈,上前攀到她耳邊,一臉猥瑣道:“大家剛才在討論蘇淺昔呢!你猜猜,大學那會傳出的她的床照,男主角是誰?”


    腦袋裏轟然炸開,季子諾眸中閃過一抹淩厲,腦袋發熱,她一把上前揪起男人的衣領:“你再敢胡說八道一句試試!”


    那人雖然醉酒,腦袋卻沒被完全衝昏,被季子諾這個小丫頭片子這麽一揪,馬上來了脾氣:“現在裝什麽姐妹情深啊?當初蘇淺昔被人那什麽的時候,就你躲得遠遠的!以為誰不知道似得!”他一把甩開季子諾的手,嫌棄地整了整外套。


    另一人譏諷地笑了笑,附和道:“就是,還有你季子諾,你以為你是什麽幹淨人?你死皮賴臉追著席佑不放的事以為我們不知道似得,我看你和蘇淺昔一樣,都是為了錢不要臉的——”


    男人的話戛然而止在席佑突如其來的拳頭中,這一記重拳讓他清醒了幾分,他捂著吃痛的臉頰,瞪大了眼看著眼前的人。


    席佑一把拉過季子諾,將她攔在自己的身後,雙眸之中怒火中燒。


    氣勢製勝。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後退了幾步,然後三步並作兩步撒腿就跑。


    耳邊終於安靜了下來,季子諾望著擋在自己身前高大的席佑,突然一股難過湧上心頭,她吸了口氣,感覺唿吸有些急促,緊接著便感覺有液體順著鼻子流了下來。


    她眯了眯眼,有些頭暈目眩,席佑胸中的怒氣還未消散,轉過身來,本想開口安慰,眼前的一幕讓他大吃一驚——


    兩股鮮血正順著季子諾的鼻子往下流,她伸手摸了摸,滿手鮮紅,垂眸看了看,然後迎上他的目光,勾唇一笑,緊接著身子開始搖搖欲墜。


    席佑驀地瞪大了眼,指間的香煙順勢掉落在地,他箭步上前抱住了正在往下墜落的子諾。


    “子諾,季子諾,你怎麽了?!”


    她的鼻子還在不斷往外冒著鮮血,他手忙腳亂地用手去堵,不一會兒,米色的袖口也被染成了鮮紅刺目的顏色。


    “來人啊!快來人!”席佑失聲大喊,模樣陌生而狼狽,可四周包廂內歡聲笑語,根本沒人能聽到他的聲音。


    他咬了咬唇,一把將子諾打橫抱起,大步向酒店外跑去,無意識間,額前的發絲已被汗水浸濕。


    “席佑……”季子諾低聲叫他的名字,沾滿鮮血的手緩緩撫上席佑的臉頰,“我對不起淺昔,這是報應……”


    冰涼的臉上傳來子諾掌心的溫度,腥鹹的血味盈滿了整個鼻腔,她的身體在他懷裏微微發顫,他一貫喜歡幹淨,本該嫌棄地推開,可是此刻擁她在懷,他卻隻想緊緊抱著她,把所有的體溫都傳給她。


    席佑抱著子諾,一邊飛也似得向停車場奔去,一邊嗔她:“別再說話了。”


    他的語氣分明生硬極了,季子諾卻像是聽到了最美的情話,心底一陣溫熱。


    她有些累了,緩緩閉上了眼睛,勾了勾唇角,喃喃自語:“席佑,你也對不起淺昔,答應我,不要再傷害她了好嗎?……”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甚至猶若細絲。


    席佑的心從沒有一刻比現在跳得更加猛烈,他環著她的雙手開始發顫,漸漸開始不能自己。


    季子諾的手開始失去溫度,她臉色慘白,看上去疲憊又羸弱,卻還是執拗地揪著席佑的衣角:“答應我,席佑,答應我……”


    她是她第一次任性,她本不該這樣,可是除了這個答案,她別無所求。


    席佑垂眸看她,心底異樣的情感不斷湧出,他心知肚明,那是不安和心疼。


    他咬緊了牙關,眉心緊蹙:“省些力氣,別再說話了。”


    “你答應我。”她就直勾勾地望著他,雖然眼神渙散,沾滿鮮血的手卻不肯鬆懈。


    “好,答應你。”


    ……


    席佑小心翼翼地將季子諾塞進副駕駛,為她係好安全帶,然後大步跨上駕駛座,一腳油門到底。


    手機開始“嗡嗡嗡”地震動了起來,上麵“洛萱”兩個字刺眼奪目,席佑握緊了方向盤,狠心將手機按滅丟到後排座椅上。


    車廂內很安靜,安靜到他隻能聽到身邊人細微的鼻息和有一句沒一句的喃喃自語。


    “如果當初我沒有把隻有淺昔才有的睡衣偷拿出來,沒有拍那些照片,她現在該會活得多麽光鮮亮麗啊?”


    “顧風那麽愛她,她那麽愛顧風,我們卻那麽自私而狠心地把他們分開……”


    “席佑,老天都是公平的,人生在世,犯了錯就一定會遭到報應的……”


    季子諾無力地倚在座椅上,不知是否知道自己已經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緣故,她現在滿腦子都是曾經犯下的那些不可饒恕的錯事。


    席佑聽著,悶哼了一聲,轉過身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似是安撫:“睡吧,睡起來一切都好了。”


    他的語氣是難得一見的溫柔,彌漫在逼仄的車廂,像是溫暖了整個寒冷的秋夜。


    她凝望他在黑夜裏明亮的雙眸,勾唇笑了笑。


    前方是看不到盡頭的夜路漫漫,她的心也仿佛一頭紮進了黑暗裏,再也找不迴光明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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