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抵達桐城的時候是當天晚上八點,長長的月台上站滿了翹首以盼的人,已入深秋,他們大都身穿呢絨,從帽子到手套全副武裝,唇邊吞雲吐霧。


    桐城,看樣子是比明城更冷。


    蘇淺昔起身從架子上取下自己和子諾的背包,俯身輕輕搖了搖她,“子諾,到了。”


    季子諾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木訥地朝著窗外望了一眼,點頭起身。


    列車轟然駛入車站,風聲灌耳,耀眼的白燈一下子闖入視線,刺得蘇淺昔眯了眯眼。向前又滑行了幾百米,火車漸漸停了下來,車廂內傳來乘務員溫婉的聲音:“親愛的乘客,桐城車站到了,請帶好您的隨身物品小心下車,祝您旅途愉快。”


    車廂內瞬間熱鬧了起來,周圍的乘客紛紛拿起行李起身,蘇淺昔和季子諾也融入長長的隊列。


    向前走了幾步,季子諾迴頭望了一眼,皺了皺眉,問:“牛犇呢?怎麽還沒過來?”


    蘇淺昔把肩上的背包往上提了提:“他迴去拿行李了,我們下車後在大廳匯合。”


    季子諾“哦”了一聲,迴過頭來,跟著排隊下車的隊伍緩緩踱步向前。


    幾分鍾後,兩人終於移到了車門口,隨著乘務員溫柔的祝福聲,蘇淺昔走下火車,踏上了桐城的土地。


    冷瑟的風撲麵而來,夾雜著還未消散的桂花芬香,熟悉又惹人懷念的感覺湧上心頭。蘇淺昔下意識把臉往衣領裏縮了縮,身體發冷,心卻是久違的熱乎。


    季子諾跺了跺腳,拉起佇在原地的蘇淺昔就往前跑,抱怨道:“桐城真冷,早知道把棉衣帶來了。”


    蘇淺昔追上她的步子,隻是笑笑,並未答話。


    經過月台的時候,蘇淺昔還是沒忍住慢了下來,周圍,經久未見的親人抱在一起互訴衷腸,少年的臉上意氣風發,雙眸卻滿含著思鄉心切,更有幾個年齡大的叔叔阿姨眼角含淚,場麵動容。


    她微笑著環顧四周,仔細打量每一個人,從麵孔,到衣著,甚至背影也不願放過。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些什麽,然而,那裏終究沒有一張她熟悉的麵孔。


    她不禁抿了抿唇——這趟歸程,果然像是旅途。


    季子諾跑出幾步沒見蘇淺昔追上,一迴頭便見她滿麵愁容地站在原地,小碎步跑了迴來,一邊搓手一邊跺腳:“淺昔,看什麽呢?”


    蘇淺昔迴神,搖了搖頭:“沒有,就是好久沒迴來了,隨便看看。”


    季子諾向手心哈了口熱氣,忙去拽她:“快走吧,等會兒牛犇該等急了。”


    蘇淺昔頗有深意地忘了她一眼,眉梢上揚:“喲,什麽時候對他這麽上心了?大學那會兒他為了給你送飯可沒少等你。”


    “呸呸呸!”聽到這話,季子諾趕忙擺了擺手,向蘇淺昔投去一個鄙夷的眼神,“什麽叫對他上心呐,這不是太晚了,我害怕我們打不到車好讓他送我們一程嘛!”


    蘇淺昔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唇角浮現出一抹會心的笑意。


    季子諾笑著白了她一眼,吐了個舌頭,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沒走幾步就進了大廳,遠遠的,季子諾就瞅見牛犇拎著大包小包左右張望,一見到二人,他激動地朝她們揮了揮手:“這兒!”


    季子諾也向他揮手打了個招唿,然後轉過身,換上一副鄭重其事的神情。


    蘇淺昔一怔,頓在原地。


    她說:“牛犇早都結婚了,現在一兒一女。”


    語氣從容不迫,聽不出任何喜怒哀樂,蘇淺昔心裏卻咯噔一下,臉上的笑意也戛然而止。待迴過神來時,季子諾已經朝著牛犇的方向跑了過去。


    子諾沒有像年少時滿臉慍怒地說她不喜歡牛犇,他們之間毫無可能,隻是淡淡告訴她牛犇結婚了,有了一兒一女。


    她說得輕巧,蘇淺昔卻能聽明白她話中的深意。


    她不過是想告訴她,如今的她根本不配談論喜歡,就算她有意,也已經落魄到連曾經的追求者都配不上,而淺昔的有意撮合不過是自以為是的多此一舉罷了。


    時隔經年,物是人非,世態炎涼。


    望著子諾瘦弱單薄的背影,突然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傷湧上心頭,蘇淺昔緊咬住牙關,隻感覺這個深秋愈發冷了。


    出了車站,牛犇一通電話就有人送來了一輛車,車子並不很高檔,卻足夠用心,看得出他如今混得不錯。牛犇是個很實在的人,也向來說話算話,非要請子諾和淺昔吃一頓大餐,蘇淺昔有些不好意思,他再三邀請,最終隻好妥協。


    地點果然是桐城最豪華的飯店,明明隻有三人,牛犇卻點了滿滿一桌子的菜,而且道道名貴,價格不菲,頗有幾分“滿漢全席”的意味。


    季子諾吃飯仍不忘損他,說說笑笑間酒過三巡,三人的臉都紅熱了起來。


    牛犇喝了不少,片刻的沉寂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衝著蘇淺昔舉起了酒杯。


    他抬手,沒有華麗的辭藻,隻說了一句:“淺昔,這杯酒我敬你,敬你能迴來!”


    然後仰頭,一口悶掉。


    過於精簡的措辭讓蘇淺昔心頭一顫,她自然知道他那杯酒裏蘊含的深意,心底的感激也油然而生。


    雖然不知此次桐大之行是否順利,可最起碼遇見的第一個人故友坦誠相待,她又何須再瞻前顧後扭扭捏捏?


    蘇淺昔也微笑著站起身,同樣舉起桌上的白酒:“牛犇,謝謝你。”話音落,一飲而盡。


    學生時代蘇淺昔總覺得牛犇過於軟弱和窩囊,也缺乏男子氣概,在這個夜晚她卻看到了他身上閃耀的另一種光彩,雖然他沒有光鮮亮麗的外表,也沒有所有女生都癡迷的大男子主義,但他胸膛裏躍動的那顆坦誠樸素的赤子之心卻格外惹人注目。


    那是無論擁有多少金錢也無法抹殺的,在這個人情日漸涼薄的世上熠熠生輝。


    望著扶額苦笑開始自嘲的子諾,蘇淺昔不禁歎息,當年子諾固執地選擇席佑是個多麽可笑的決定,如果當初她能握住那段長達四年的執戀,如今身為牛犇的妻子,她不知道會過得有多幸福。


    可是終究,事與願違。


    這場同學聚會之前的小聚在三人的大醉酩酊中結束,從八點到十二點,三人足足暢談了四個小時,從大學的趣人趣事直到分別後的生活際遇,除了那些各自刻意隱瞞的秘密,他們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許久未有過的暢快淋漓,蘇淺昔突然覺得,也許是她太過杞人憂天,也許後天的久別重逢會是她的人生一個新的開始。


    她終究需要放下過去,也終究需要麵對現實。


    隻是不知道,她和顧風今後會何去何從?


    ————————


    蘇淺昔到底是沒有勇氣突然殺迴家看看的,這些年除了向家裏匯錢,過年迴去轉轉,她和桐城的聯絡屈指可數。她本想參加完後天的同學聚會和校慶就立馬返迴明城工作,但是糾結再三,心裏終究還是舍不得。


    她不敢踏進那個因為她而一敗塗地的家,卻像個孩子般貪慕那些噓寒問暖。她想聞一聞母親的飯香,想嗅一嗅父親練字時的墨香卷氣,想看到母親穿上新衣服時臉上的笑容,也想親手為父親剪剪指甲染染頭發。


    也許是天冷,也許是離他們太近,她複雜的心緒久久不能平複。


    最終,她拉著子諾在小區附近租了個小旅館,牛犇嫌那地方破舊,非要讓她們去住五星酒店,季子諾嗔他:“您就別瞎管閑事了,後天見啊!”牛犇這才不再堅持,還說這幾天在桐城他們可以隨時聯係他。


    蘇淺昔和他道了感謝,然後和季子諾拖著行李住進了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旅館。


    季子諾問她:“為什麽不直接迴家?”


    蘇淺昔淡淡一笑:“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他們隻會更失望。”言語間是無盡的失落和故作堅強。


    季子諾感覺自己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像是被人用力撕扯,恨不得揉碎。她緘默,眸中閃過一抹悲傷,轉過身去合衣而睡。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她發現另一張床上已經不見了淺昔的身影,她伸手一摸,她的床早已涼透了。


    她不知道她是何時出去的,但她知道,此刻,她一定悄悄徘徊在小區附近,望著自家亮著的燈火,卻沒有勇氣走上去把門扣響。


    遇到以前的熟人,她會拉低自己的帽沿,然後裝作陌生人擦肩而過,生怕那人識破了她鬼鬼祟祟的行蹤;


    看到母親出門買菜的身影,她會含著眼淚躲在角落,一直望著她蹣跚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盡頭。她一定渴望母親能迴頭看她一眼,但是當她真的迴頭,她又會怯懦地躲進暗處;


    她一定會透過窗戶悄悄打量家裏的情景,去年的盆栽是否還在,魚缸裏的魚兒是否還生龍活虎,父親書桌上的宣紙是否殘留了墨跡……如果不幸被父親發現,她一定會誠惶誠恐地蹲下身子躲避,卻仰著頭貪婪地望著父親熟悉的麵孔,然後深深地刻在心底。


    ……


    想著想著,淚水不知不覺浸濕了季子諾的眼眶,她失神地坐到鏡子前,良久,緩緩伸出手。


    纖弱的五指插入柔順的發絲間,她的唇角扯出一抹似有若無的自嘲,手上的動作並未停下。她慢慢向外扯,伴隨著幾不可聞的“刺啦”聲,原本安然長在她頭頂的一頭黑發順勢滑落到了她的手裏。


    手中握著烏黑的頭發,而鏡子裏的人,頂著光禿禿的頭頂,巴掌大的臉上掛著深深的兩道淚痕,形容枯槁。


    季子諾把手中的頭發放到桌上,手漸漸撫摸上自己的臉頰,從珠圓玉潤的嘴唇,到娟秀挺翹的鼻梁,到睫毛修長的眼睛,直到那光禿違和仿佛罪惡的頭頂——那裏花白一片,寸草不生,和慘白的臉色相襯,讓她看起來像極了一個怪物。


    她的唇角艱難地扯出一抹若隱若現的微笑,望著鏡中的自己,她喃喃自語:“也許,這就是報應吧……”


    當初,如果不是她的背叛,如果不是她協助席佑做傷害淺昔的那些事,淺昔不會被退學,不會被人詬病,不會和顧風錯過那麽久,不會活得如此艱辛,不會有家不能迴……


    淺昔被剝奪的美好人生有她一份罪惡,她的不堪因她而起!


    而老天有眼,讓如今的她身患重疾,體無完膚。


    嗡嗡兩聲,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季子諾迴過神,垂眸一看,是淺昔的短信:“門口有豆漿油條胡辣湯,胡辣湯有肉丸和豆皮的,你要吃什麽我給你帶迴去?”


    她的淚腺更濕潤了,按動鍵盤,迴了簡短的兩個字:“都好。”


    短信箱裏還有一條信息在閃爍,季子諾點開,是顧風的信息,發送時間是昨夜淩晨三點。


    當短信的內容躍然眼前的時候,她感覺腦袋轟然炸開,全身的細胞仿佛在一瞬間忘記了唿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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