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僅是藝考生,所有學生目前的情況都是這樣。


    二十八歲年輕教師的首屆畢業班,講台上,喉嚨因過分用力而有些沙啞。四年前他遠赴西藏支教,彼時還顯稚嫩,一張泛著少年氣的臉龐賭氣似的開車到西藏。如今站在講台,講橢圓標準方程,講事件發生概率的表達方式。


    數學老師眉眼清嘉,舉手投足間不僅有成熟男人的老練沉穩,同時也具備了教師的壓迫力和威嚴。


    許老師在屏幕上劃動三維坐標講函數,保溫杯裏是方識攸給泡的金銀花枸杞。天漸漸地轉暖,高考一天天地走近,學校後門對街的串串香譚老師都覺得不香了。戴老師說,頭一迴帶畢業班是這樣的。


    頭一屆畢業班的年輕老師很容易比學生更焦慮。距離高考最後一個月,許南珩開始失眠,他以一種不太委婉、類似於“嗨,來點處方藥”的態度,試圖跟方識攸要點安定。方識攸歎了口氣,把他拉到床上,做到筋疲力竭直接昏睡,倒也不失為一種順利入眠。


    另一邊,方識攸他們科室從急診收上來一個急性心衰的患者。方識攸到病房一看,是熟人。


    “索朗校長。”方識攸看著她,床上躺著小小的,沒怎麽長高的紮西卓嘎。


    “您怎麽沒提前聯係我?”方識攸邊問邊把聽診器帶上。


    索朗措姆溫聲笑笑,說:“昨天剛到北京,想著今天掛一個普通號來做檢查,然後再想辦法掛專家號,結果昨晚她忽然喘不上來氣,打了120來急診。”


    她說著,把之前在其他醫院的檢查單從袋子裏拿出來。她是個做事有條理的人,卓嘎在成都和武漢醫院的報告單都按照時間先後妥帖地放在文件夾裏,一目了然。


    方識攸拿過來翻看,邊看邊問:“我知道你們轉院了一次成都,後來怎麽又去武漢了?”


    “卓嘎的爸爸在武漢打工,他們公司的領導聽說卓嘎有心髒病,推薦我們過去那邊看一個主任。”索朗措姆說,“而且到武漢的話,我丈夫起碼有員工宿舍住,不用在成都住旅店。”


    索朗校長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是她帶著女兒求醫的,難行的路。方識攸沒說什麽別的,隻點點頭。他聽了心音肺音,然後看了看卓嘎的臉,蒼白,嘴唇微紫,看來心衰症狀出現過一次。


    卓嘎最近的一次心梗三項報告單是一個月前,他想了一下,說:“我找一下顧老師。”


    說著,方識攸給顧老師打電話,今天顧老師是下午的手術,但上午他會來醫院。聽聞是西藏那個左心室射血隻有30%的小丫頭來了北京,顧老師急匆匆趕到了病房。


    進來也來不及打招唿了,顧老師直接看向卓嘎的臉,然後把聽診器拿下來,聽卓嘎的心音,同時問:“咳喘嗎?”


    索朗措姆點頭:“這個月經常咳喘,最嚴重的一次是昨晚,持續了六個小時,在急診搶救迴來的。”


    聽完,顧老師扭頭看向方識攸,父子倆交換了一個眼神。方識攸會意,轉而跟索朗措姆說:“我們要討論一下治療方案,您先別急,您一個人帶她過來的嗎?有地方安頓嗎?”


    “她爸爸在下麵交錢,我們住在旅店裏,你不用擔心。”索朗措姆微笑了下。


    方識攸點頭道好:“那個……啊,醫院有食堂,走廊開水是免費的,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聯係我。”


    “謝謝你。”她點頭。


    這天方識攸迴來得有些晚,沒來得及做飯。許南珩下了晚自習迴來,家裏一樓沒人,很安靜。他上去二樓,這間大複式的二樓樓梯沒有做迴旋式,是一個很經典的直角式。


    他剛走上樓梯,就看見臥室的門開著,方識攸坐在懶人沙發裏。應該說是癱在懶人沙發裏。


    察覺到有人,方識攸像睡中醒來似的,坐起來些,看向他:“迴來了啊,我沒做飯,叫個外賣吧。”


    “怎麽了這是。”許南珩走上來,書包脫下放地上,蹲下看著他,“累了?”


    “那個……我還好,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這個事兒。”方識攸看著他。


    今天一整天,其實方識攸自己調節過來了,但他不知道要怎麽轉達給許南珩。起先他想瞞著,別給一個畢業班科任老師增加壓力,但他又怕卓嘎發生什麽意外,屆時成為一個完全可以避免的遺憾。


    “今天卓嘎來醫院了。”方識攸看著他。


    方識攸的眼神不是很輕鬆,甚至可以說沉重。這麽一句話,加上他的表情,許南珩就明白了:“狀況不好嗎?”


    “很不好。”方識攸坐直,把他拉過來,拉到自己腿上坐,環著他,說,“說真的我本來想先不告訴你,你最近壓力這麽大,但是……我們許老師哪兒就這麽脆弱了。”


    中間停頓的那下,方識攸親了他一口。


    四年了,許南珩早已不會因為學校裏一些流言蜚語就在109國道踹輪胎。這些年愈發成熟,沉澱著讀書人那股子巋然的氣質。


    許南珩很滿意,盡管現在的姿態是坐在人家大腿上,點了點頭:“卓嘎怎麽樣?”


    “心衰很嚴重,她是擴張型心肌病,這次急性心衰進的急診。”方識攸咽了下,說,“我們跟心血內科的幾位醫生開了個會,目前唯一的辦法是移植。”


    許南珩自己調整了一下唿吸,問:“我記得,她在移植登記上吧?”


    “在的。”方識攸說,“大醫院,大城市,等到心源的概率比較高。”


    卓嘎的情況不樂觀,在匹配的心髒出現之前,院方為她做了各項移植手術的評估,確認卓嘎可以承受移植手術後,就是等待。期間許南珩抽了個午休的時間來醫院,東城院區,比較近。卓嘎當時在午睡,他跟索朗措姆簡單聊了一下。


    許南珩主要告訴索朗措姆,因為手術一般以預繳現金的方式存進就診卡,叮囑她,如果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隨時聯係自己。


    索朗措姆點頭應下,在許南珩臨走時說了一句,許老師長大了很多。


    許南珩午休的時間不多,他前腳剛走,後腳方識攸就來了病房。方識攸帶了杯熱飲給索朗措姆,聽見她說許老師剛離開,方識攸點頭笑了笑,沒說什麽。


    索朗措姆見方識攸什麽都沒說,便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是沒在一起了嗎?”


    方識攸反應了一下,大約是索朗措姆覺得自己剛剛太平淡了,於是說:“噢,還在一起,我們現在住在一起了所以……剛才沒什麽反應。”


    索朗措姆點頭:“那就好。”


    沒一會兒卓嘎醒了,方識攸跟她說:“剛剛許老師過來看你了。”


    卓嘎笑了笑。


    卓嘎很幸運,在住院的第二周等到了配型成功的心源。移植手術由顧老師主刀,方識攸一助。卓嘎的心髒主動脈被剪開的瞬間,父子倆默契地夾血管、拽出心髒。


    手術室外麵,索朗措姆夫婦簽了病危和手術同意書,在此之前,夫婦二人也了解到移植手術的全部風險。許南珩今天有六節課和一個晚自習,他沒辦法趕過來,今天講了兩套模擬卷,開了一個小型教研會。


    手術長達11個小時,卓嘎的左心室射血已經衰竭到隨時會停跳的程度。小姑娘進手術室前還在笑著說,沒關係,死亡並不可怕,靈魂是不滅的,她還會在下一個輪迴和父母相見。


    國內每年心衰的患者高達六十萬人,而迄今為止,每年接受移植的患者還不足一千。盡管有科研組研發出針對射血不足的心髒來輔助泵血的機械輔件,類似人工心髒,但這就像癌症靶向藥,需要符合一係列指征。


    晚上九點三十分,手術結束。


    心髒在卓嘎胸腔中跳動,從蒼白的供體轉為紅色,顧老師眼鏡後的眼神看著它一下下跳動,再抬眼看向方識攸。方識攸點點頭。


    顧老師說:“好,縫合吧。”


    五月末的夜晚還有涼意,許南珩晚自習結束後迴辦公室看手機,方識攸告訴他卓嘎手術結束了,心髒正常跳動,已經進了icu。


    晚上方識攸來接他下班,車停在人行道邊,許南珩知道這兒不能停久,小跑著過來的。上車後拉下安全帶,舒出來一口氣。


    “走吧。”許南珩說,“攸哥,我今天感覺腦子一直繃著。”


    方識攸扶著方向盤匯入馬路車流,問:“擔心卓嘎嗎?”


    “不是,你做手術我沒什麽擔心的。”許南珩說,“我緊張。就像曲珍他們當初中考的時候一樣。”


    方識攸明白了,他“嗯”了聲,接著一路沉默著開迴了家。


    迴家後方識攸把他拉到了陽台,開了些窗戶,兩個人坐在陽台的小沙發上。什麽都沒說,今天也看不著星星。兩個人就這麽挨著坐著,牽著對方的手吹吹風。


    很安靜,不思考,放空。此時多說無益,不如精神休息。


    第二個禮拜,高考了。


    許南珩和戴老師在本校考點門口等學生,烈日下一句句重複:準考證,筆,進去考場就坐下別亂跑,有尿趕緊尿。


    “哎”戴老師拿帽子扇風,惆悵道,“明明已經經曆過兩迴了,我還是會緊張。”


    許南珩:“誰不是呢,我都兩天沒吃頓好飯了。”


    戴老師扭頭看了看他,笑了下:“噯,支教那年中考,你緊張嗎?”


    “緊張,我當時半夜跑出來抽煙,在西藏縣城那個黑洞洞的街上。”許南珩說。


    “我當時也特緊張。”戴老師說,“今天他們也高考了。”


    是啊。許南珩歎出一口氣,今天拉薩的達桑曲珍,山南的洛桑拉姆、達瓦卓瑪,縣城的色巴多吉,也都高考了。


    許南珩看向三層外三層的家長,再抬頭看看天,耀眼的驕陽。


    千年來皆是如此,教書育人,讀書科考,何嚐不是一種輪迴。


    人們奔赴、打拚,在這片土地上努力地生活。他想起了前不久和方識攸閑聊的時候,方識攸和他說的一些話。


    他說,許老師,我們的職業注定了會存在失敗,我會有治不好的病人,你會有落榜的學生。但我們最初做選擇的時候,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所以沒關係,盡力而為,問心無愧。


    那天,因高考而焦慮的許南珩如夢初醒。


    他說是啊,這個道理不是早就明白了嗎。這世上,從來都沒有什麽能圓滿得十全十美,也沒有什麽失敗是徹頭徹尾。


    萬事萬物皆如此。


    第53章


    高考出分的當天,附中全體教師開了個大會。


    蟬叫得許南珩耳鳴,他穿一件長袖襯衫,西裝褲,沒打領帶。比起燥熱,他更焦急,心裏油烹似的。辦公樓會議廳,高三教師坐在前麵幾排,許南珩找了個空位就坐下。


    “我靠,你們看群!”老師裏不知道誰高聲說道,“江蘇今年考600分以上的三萬多人呐!”


    “我天……”


    “不愧是江蘇……”大家唏噓著。


    又有人問:“河南呢河南的出來了嗎?”


    很快,高三年級主任齊老師風風火火地端著筆記本電腦小跑進來,一進來就立刻把麥克風夾到領子上,“喂喂”了兩聲確認連接上了音響。


    大家立刻不聊了。


    “好好,我投屏了,咱們高三年級教師們最關心的事情哈,成績總結。”


    很快,大熒幕上打開了一個巨大的表格,是全校考生的分數排名。所有人聚精會神,戴老師看見她們班學委的分數後,長歎一聲靠迴椅背上,笑了起來。


    這下戴老師能睡個好覺了,教師會開完就迴去各個班裏,今天下午學生返校,班主任們要講一講大家填誌願的事兒。發一些參考資料,和一些高校的講座宣傳單。許南珩在班裏維持秩序,他站在最後一排,後排的幾個男生考得不理想,平時一個個混不吝,真到了這個時候,手冊攥在手裏翻來翻去,眼神裏充斥著焦慮。


    複讀還是念個普通院校然後考研,又或者直接進入社會。戴老師在講台講完話後,看向許南珩,忽然說:“許老師也說兩句?”


    許南珩一下站直,笑笑:“啊我嗎?”


    戴老師很隨意:“都行,隨便講幾句?”


    許南珩這三年在班裏一直是不苟言笑的威壓形象,今天難得眉眼鬆泛了下來,班裏學生們齊齊看向他。


    “呃,好吧。”許南珩整理了下襯衫領子,邁步從最後一排往講台走,最後站上來。


    他唿吸了一下,掃視了一圈大家,說:“先恭喜大家,苦讀至今,終於畫上一個階段性的句號。當我們寫在作文裏的‘夢想’和‘未來’真的來到麵前的時候,有人會下意識逃避,這很正常,人對未知事物產生恐懼是我們的物種天性。所以”


    許南珩原本想說一些‘要勇敢’或者‘要抗爭’之類的話,但他改變主意了:“所以沒關係,是讀大學,還是複讀,還是工作,凡事盡力而為,問心無愧。”


    許南珩最後說:“總而言之,祝賀你們,無論如何,高考結束了,這絕對是值得慶賀的事情。”


    三天後,北大強基計劃考試開始了。


    小姑娘頭一迴坐飛機,機票是方識攸和許南珩給她買的,家裏讓她帶了許多特產,結果有一大半都上不了飛機,被送她來機場的家人帶了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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