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桑曲珍從貢嘎機場起飛,拉薩的航班顛簸是常態,普遍四千以上的海拔與雪山冰川的地形就注定了高空必然亂流肆虐。坐飛機裏曲珍感覺自己像一鍋炒菜在被顛勺,她沒坐過飛機,很震驚,但也沒敢出聲詢問鄰座的人,萬一飛機它就是這樣的呢。但曲珍還是害怕啊,跟過山車似的。終於,經過漫長的航行抵達北京,曲珍跟隨著旅客們下飛機。在機艙裏的時候空乘就通過廣播提醒了旅客們,從高原到平原之後可能會出現醉氧的症狀,這是曲珍第一次離開西藏。“哦,那兒。”方識攸拍了拍許南珩,“好像是那個。”許南珩眯了眯眼,這位人民教師終於在三十歲近視了:“是是,叫她。”“曲珍!”方識攸喊道。幾年不見,達桑曲珍長成大姑娘了,她循聲看過來,然後笑起來,揮揮手:“方醫生!許老師!”北京盛夏裏滾燙的空氣像個巨大的烤箱,曲珍坐在車後座,一路上都在看著車窗外。方識攸開車,許南珩嘴裏嚼著曲珍帶來的犛牛肉幹。方識攸問她:“飛機顛簸,然後呢?”曲珍說:“然後我挺害怕的,我就悄悄念經,結果我旁邊的人聽我念經,忽然比我更害怕。”許南珩笑了一陣,喟歎道:“久違了,這牛肉幹越嚼越香。”“我帶了好多,很大一包,許老師,夠你吃好久!”許南珩迴頭:“多大一包?”扶著方向盤的方識攸:“……”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長大。因為曲珍去北大考試的當天,他家許老師因為一天到晚頻繁嚼犛牛肉幹而下頜關節紊亂……“你就不能節製點兒吃嗎……”方識攸無奈地在他下頜兩邊摁了兩下,“張嘴,張大點兒。”“啊……疼疼疼。”然後“哢噠”一聲,許南珩搖搖頭表示不行了不能再張大了。“沒事,不嚴重,過幾天就好了。”方識攸說。這幾天曲珍住在四合院裏,四合院房間多,離地鐵站近。而且這幾天方識攸的表姐,也就是唐芝源也住在四合院。唐芝源住在四合院是個實打實的意外,大姑和大姑父近兩年在外地做工程,唐σw.zλ.嘉源嫌家離單位太遠,每天要起特早,就住在單位宿舍,於是家裏就唐芝源一個人住。結果那老小區進賊了,倒是沒進唐芝源家裏,但家門口給打了不少記號。那哪兒敢獨居了呢。原本唐嘉源決定迴來陪他姐住,說這事兒的時候正好給許南珩聽見了。今年年初的時候唐芝源聘上了北京一所普通大學的講師,但教師宿舍一時半刻還沒騰出來,左右也就兩三個月,許南珩家裏盛情邀請唐芝源去住。曲珍住進去之後四合院更熱鬧了,唐芝源一聽曲珍報了北大強基的化學,抓著曲珍一天聊到晚。強基校考完了之後唐芝源直接把曲珍的機票改簽到了後三天,三天裏帶著她在北京四處玩。所以連著三天許南珩迴四合院,曲珍都不在家。“我真是……嗷。”許南珩的下頜關節還沒恢複,有時候不是嘴巴張大才會哢噠地痛,它有一個微妙的角度。方識攸靠在巷子牆上憋笑:“你這幾天安生些。”“你是不是在笑。”許南珩看著他,“你跟我還沒有半點兒情……嘶、誼?”沒找見曲珍,接下來方識攸陪他去配眼鏡。許老師在學校裏穿襯衫西裝褲,但不上班的時候打扮得都很輕盈,穿得讓自己舒服。到了眼鏡店之後店員以為他是大學生,被家裏哥哥帶來配眼鏡的。驗了光之後兩個人一起挑選鏡框款式,如果說進店的時候店員覺得方識攸是家裏哥哥,那麽選鏡框的時候,店員心下了然了。那可不是兄弟倆。方識攸低頭,指尖指向展櫃裏一副圓形的鏡框,笑起來,說:“哈利波特。”許南珩指了它旁邊橢圓的鏡框,問:“那這個呢,新八唧?”方識攸噗地笑出來,接著無比自然地,掌心在他後背扶了一下,引著他去看另一副眼鏡:“這個挺好看的。”“我是老師,方大夫,這太花裏胡哨了。”所謂花裏胡哨的,是眼鏡鏈。細細的銀質鏈條,清脆又清冷。許老師並不是清冷掛的人,但他夠帥,夠帥,閉嘴不說話,清冷掛高冷掛都能適配。許老師三十歲的臉依然嫩著,主要是眼神,他和方識攸在一起的時候,會露出小孩兒樣。比如指著那個橢圓形的眼鏡說新八唧。最後配了一副無框的,不說話的時候看著更兇了。以至於晚上迴四合院吃飯,曲珍看他一眼差點倒抽一口涼氣。“至於嗎?”許南珩蹙眉看她。曲珍嘿嘿一笑:“童、童年陰影。”“得了吧你。”許南珩說。方大夫停了車才後腳進來,進來後先“嗬”了聲,說:“老虎你不能再胖了,狸花紋都要給你撐開了。”“它現在過的日子,說出去能氣死三個打工人。”許南珩從正廳出來,咬著煙,“昨兒跟胖胖吃了三斤三文魚,晚上我姥姥迴來,倆貓一個勁賣慘,又拆了兩包貓條。”方識攸嘖嘖搖頭,蹲下來把老虎抱起來,故意很誇張地說:“哎喲,這小貓,這麽重!”結果胖胖怒目而來,憤恨嚴肅地朝著方識攸“喵”了一聲,警告他不要欺負它小弟。許南珩笑著走過來:“趕緊把我家大王放下來,你禮不禮貌。”方識攸放下老虎站起來,不用問,直接從褲兜裏掏火機給他。二人已經契合到一種連眼神都不必交匯的地步。然而下一秒,曲珍咻地跑出來:“許老師方醫生吃飯啦!”這時,許南珩骨子裏人民教師絕不在學生麵前抽煙的,宛如膝跳反應的下意識動作,就是立刻側身手向後。方識攸亦像是訓練有素般拿過他的煙。許南珩應道:“好好,馬上進去。”然後迴頭看著方識攸,方識攸捏著煙:“還抽嗎?”“不抽了。”許南珩推了推眼鏡。許老師戴上眼鏡後也不知道戳著方大夫哪根筋了,有時候一個稀疏平常的摘眼鏡動作都能惹來殺身之禍。許南珩調侃他,還有這癖好呢。九月開學,許南珩今年又帶高三。原本帶9班數學的老師因身體狀況沒法接著帶班,高考後許老師的教學能力有目共睹,今年又被推上了高三崗。帶高三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暑假來得早。這年達桑曲珍通過強基計劃入學了北大化學係學生物化學專業,曲珍看著新生手冊和一堆專業書籍,還有學長學姐們發的專業課指南,一時迷茫起來。好在搞了多年科研的唐芝源幫了她不少。九月裏一個平凡的周末,達桑曲珍在宿舍裏輕手輕腳地起床,然後出門去咖啡店打工。她說想打點零工的時候,唐芝源帶她找了家咖啡廳,坐地鐵幾站就能到。剛巧,這家也是許南珩常買的,早上不用看早讀的時候就提前一站出地鐵,買了咖啡溜達迴學校。其實今天上午不是曲珍的班,但是同事有事情跟她調了一下。所以……許南珩:“一杯大杯冷萃美式,多冰謝謝。”曲珍:“方醫生不讓你喝冰的,你忘啦。”“嗯!?”許南珩看手機呢,一抬頭,“你怎麽今天早上上班了?”曲珍眨眨眼:“您最近扁桃體發炎,方醫生不是給你泡了梨湯嗎?您沒帶嗎?”“。”許南珩聽見旁邊點單的顧客發出了隱忍不住的噗呲笑聲,蹙眉道,“你小點聲!”曲珍多真誠,繼續規勸:“方醫生特意叮囑我了,碰見你買咖啡別給你做冰的,要不喝熱美式吧。”許南珩:“……”第54章 六月晨間,陽光明媚。許南珩趴在床上,哼哼唧唧的,時不時蹦出來一兩聲“唉喲”。跨跪在他身上的方識攸則在歎氣,邊歎邊揉他腰背,說:“說了多少遍,不要在椅子上盤腿坐,腳也不要踩在椅麵上改卷子,並不是你這個腳踩上來一會兒,再換另一隻腳踩就能給脊柱和盆骨形成一種‘平衡’。”“嗷”許南珩慘叫一聲,“難道不是嗎,我先這麽側彎,再讓它那麽側彎,不就掰正了嗎?”“……”方識攸掌根往他腰椎上壓,說,“不是你這麽想的,它是脊柱不是史萊姆。”其實這些問題他早就給許南珩講過了,方識攸給他揉了好一會兒,然後從床上下來,說:“自己趴會兒吧,我去看看湯。”許南珩笑起來:“副主任醫師揉得確實舒服。”方識攸已經升了副高,已經不再是12塊的普通號,是22塊的專家號。他在許南珩腦袋上很幼稚地揉了兩下把他頭發揉亂。“手機。”許南珩假裝很努力地伸向床頭櫃,“夠不著,方大夫。”“……”方識攸把他手機拿給他。光聽說高考時候把考生當祖宗伺候,方大夫這迴明白了,家裏有高三崗的教師也得當祖宗伺候。今天又是一年高考。他家這位科任老師今天差點中暑,還好感覺不對勁的時候就迴來了,迴來躺了會兒喊腰疼。還好方識攸今天休息,他料到高考這兩天許南珩會多少有點不舒服,所以前兩天就調了班。湯鍋裏肉還沒爛,方識攸在廚房給他爸發微信,說家裏燉了鍋雞湯,要不要中午給他送點去醫院。顧老師迴複說不用,接著告訴他,紮西卓嘎今天早上送來住院了,排異反應下高熱不退,也告訴方識攸沒什麽大問題。“怎麽了?”許南珩扶著腰走來廚房,“怎麽這個表情。”方識攸“喔”了聲,說:“卓嘎今天來住院了,高燒。”“啊?”許南珩有點擔心,“當時不是說迴複得挺好的嗎。”“嗯。”方識攸說,“畢竟是心髒移植,五年內都會出現或輕或重的排異,因為人體的免疫係統認為這是外來器官,會攻擊這顆它們不認識的心髒。”許南珩想了想:“告訴曲珍吧,讓她沒課的時候去看看她。”“好。”方識攸點頭。當年卓嘎的確是十分幸運,在萬中無一的巧合下等來了配型成功的捐獻心髒,移植手術之後在icu監護了一段時間後順利轉入普通病房。許南珩以為到這裏也就塵埃落定,雖說顧老師和方識攸都告知了移植手術後的存活率問題,但起碼許南珩覺得小姑娘能快樂地過幾年。沒成想排異反應會伴隨這麽久。傍晚曲珍下課後坐地鐵去了醫院,好在沒幾個小時卓嘎就退燒了。方識攸把曲珍送到地鐵站,晚上跟許南珩在一家湘菜館吃飯。吃到湘菜,許南珩忽然想起縣城湘菜店的老板。筷子夾菜的手頓了頓,湘菜館裏不停地有人被辣得吸溜吸溜,冰飲料玻璃瓶上的小水珠哧溜滑下去,在桌麵洇出一汪水漬。於是在人聲鼎沸、玻璃杯碰撞幹杯、暢快聊天的湘菜館裏,許南珩放下了筷子。方識攸疑惑地看向他:“怎麽不吃了?不舒服?”換做平時,許南珩可能會皮一下,說吃不下了沒胃口,逗他說可能是有了。但這次,許南珩很正經地將筷子放好在筷架上,抿了抿唇,說:“攸哥。”叫攸哥的時候,要麽是床上情到濃時,要麽是要說正經事。“請講。”方識攸也放下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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