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哦。”方識攸從白大褂口袋裏掏出一袋巧克力。許南珩一楞:“哪兒來的?”“信息科的人從縣城過來,我讓他們順路幫我買了一袋。”方識攸放下巧克力,揉揉他頭頂,“你辛苦啦許老師。”他這段日子確實挺辛苦,畢業班嘛,但許南珩想的是自己還可以再累點兒,還不夠,學生好像也應該再多壓榨壓榨……好吧這一點差不多得了。他拆開巧克力,嘴裏叼著一片重新進入視頻會議,這下網好多了。譚老師:“行啊許老師,大山深處還有巧克力吃呢。”許南珩:“沒錯,條件可好了,你趕緊現在坐上你舅爺的三輪摩托過來享受生活。”方識攸失笑,無奈搖搖頭。支教崗老師們的會議中心是許南珩這邊的學生們。方識攸正在給手寫的病曆歸檔,他時不時飄去旁邊,看認真開會的許南珩。同時他也覺得,這群孩子雖然生在深山,但並沒有被完全遺忘。是索朗措姆校長積極了解全國各地中學的支援計劃,迴應著各個學校的支教崗報名,繼而許老師從北京遠赴而來,再到如今,另外三個支教崗的老師也在為他們分析題目出謀劃策。彼時埋沒於土下,今朝也算集萬千之力了。距離中考還有十天。方識攸已經迴去了縣醫院,這陣子為了中考,兩個人聯絡的頻率降低了很多。這天的微信上隻互道了早安和晚安。許南珩對達桑曲珍寄予厚望太過明顯,小姑娘這幾天焦慮得徹夜難眠。這個問題許南珩其實沒什麽經驗。因為北京的孩子,尤其許南珩就職的學校裏的孩子們,他們出現焦慮情緒的時候,他們家長就已經在介入疏導了。現在當家長確實也不容易,照顧起居照顧情緒,最好還得有點學曆和見識,這樣跟孩子交流起來才能從容自如。但山區這裏不一樣,這裏青壯年大多外出務工,達桑曲珍家裏的大人隻有爺爺,她是父母雙雙外出,拉姆家是父親外出,周洋家是母親外出。所以別說焦慮情緒了,每天吃飽穿暖就已經算是過得好。距離中考還有九天。清晨一早,許南珩照例坐在講台邊等人來早讀。達桑曲珍一貫來的早,進來叫了聲“許老師好”,許南珩和從前一樣迴了句“早上好”。結果抬眼一看她,許南珩蹙眉:“你這眼袋,比我姥姥熬完中藥的鍋底兒都黑。”達桑曲珍愣了愣,然後實話實說:“我一想到要中考了我就睡不著,許老師,方醫生那裏有安眠藥賣嗎?”小姑娘對藥物認知不完備,一開口就要安眠藥,把許南珩驚得目瞪口呆。“安眠藥是能隨便吃的嗎!”許南珩下意識提高音量。曲珍一激靈:“啊……不能嗎?但我實在是睡不著。”許南珩琢磨了一下,是他疏忽了,想來曲珍是壓力太大導致的焦慮失眠。他歎了口氣,說:“你,要不……”說了個‘你’字兒又生生把話咽了迴去,他坐講台邊,曲珍站在他麵前,他的視野構圖中,後黑板碩大的數字‘9’就挨在曲珍臉旁邊。他實在說不出來‘你要不迴家再睡會兒’這話,於是擰著眉毛狠著心,說:“……你,要不,來杯咖啡?樓上我宿舍裏有咖啡機。”給她來倆espresso直接精神一上午,許南珩狠厲地看著她。“還是不了吧許老師,我不困的,謝謝。”晚上跟方識攸打電話的時候講了這事兒,方識攸聽見曲珍張嘴就要安眠藥的時候差點嗆咳嗽。“這小丫頭。”方識攸說,“鎮靜類藥物大多阻斷中樞神經,會導致記憶力下降,她過幾天考試了,記憶力要是下來了不全完了。”“是啊。”許南珩說,“我也知道那玩意對大腦有危害,然後我惡向膽邊生,我想著給她懟杯雙濃縮的咖啡,讓她精神精神……”方識攸有點無語:“你……你虧得是高中老師,你要是博導,這麽壓榨下來,一年收二十封投訴。”“然後呢?”方識攸問,“有什麽辦法解決她這個焦慮嗎?”“索朗校長解決了。”許南珩說。“怎麽解決的?”“念經。”許南珩說。“哦……”方識攸了然。信仰的力量。今天晚餐後的第一節晚自習沒有上,索朗措姆帶著所有孩子在操場的草地上盤膝席地而坐圍城一圈,於月下念經。方識攸在電話裏聽說了之後,告訴許南珩,他曾治療過一位信徒,患有嚴重的關節病,這位信徒每天磕100個頭,堅持了不知多久。許南珩聽後沉默了良久。曾經他認知裏的信仰,東方的西方的,大致是放在心裏,或誦經,或禱告。他沒有接觸過這些,初到拉薩的那天,在布達拉宮他看見了朝聖磕頭的人,那時候許南珩沒有太多感悟。因為這是別人的事情,他隻維持著尊重和禮貌。不多看,也不打聽。許南珩曾覺得信仰是一種寄托,是由人向神的。畢竟,神向人……那是真玄學。但其實神是會向人的。第二天,距離中考剩餘八天,達桑曲珍精神麵貌好多了。神會向著信徒。從許南珩的視角看來,信仰的過程是能量在人內部環繞一圈迴到起點,信徒向神誦經,內心釋懷,許南珩覺得這是自我紓解而非神之力量。不過,有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孩子們月下誦經的時候,有沒有那麽一兩句經文之中獲得了神的迴應。誰知道呢。他繼續講卷子,講完他們昨天考的卷子之後開始講其他省市的最後幾道大題,挑出了類型重合的幾道題細講。其實不僅是學生們,許南珩自己的狀態在這段時間裏也緊繃到了某個閾值。他喉嚨沙啞,肩頸酸痛,腰背也不適。連續的長時間伏案工作,即便在床上躺著也用手機看北京題庫。7月1號下午,大巴車來村莊接考生們去縣城。縣城的初中騰出了宿舍房間,7月1號晚上所有人在縣城休息,第二天直接中考,免去了提前三小時起床以及舟車勞頓。由於縣城的宿舍也很緊張,學生們不得不八個人擠在一間。方識攸知道他到縣城之後沒有去打擾他,他明白許老師需要維持著這個狀態,即便到今天已經不需要教學了,但此時此刻他和學生們、老師們,是一體的,沒有人提前離場,沒有人提前放鬆。他甚至沒有為了乘坐舒適一些而開自己的大g跟在大巴車後麵,他也坐在那個晃起來比攪拌機好點兒的大巴車過來。幾位老師們隻能在會議室裏用躺椅和拚在一起的長凳湊合一晚,睡前,許南珩到學校外麵抽了根煙。他給方識攸發微信說:我好緊張。方識攸迴:在哪兒呢?許南珩說:校門口奶茶店台階上。大約十多分鍾後,方大夫出現了。他遠遠的就看見許南珩像離家出走的高中生,大晚上坐在奶茶店門口的台階,咬著根煙,唇前一點火星子。“我沒想讓你跑過來的。”許南珩抬頭看他,“我就出來抽根煙。”方識攸挨著他也坐下,掏出煙盒:“抽根煙和見我,衝突嗎?”許南珩夾下煙笑了聲:“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怕你忙著還抽空跑過來,多折騰。”“不折騰。”方識攸手掌兜在他後腦勺,拉著他過來親了親,“明天學生們考試了,我也挺不放心的。”今天方識攸不值班,但迴家也無事可做,幹脆就在醫院辦公室裏看文章。收到他微信之後找了過來。許南珩把煙在旁邊地上摁滅後,手指捏著濾嘴,說:“我不知道我做的夠不夠好,下午過來的路上我還在迴想前一天我講的題,攸哥,我感覺我經驗還不夠,我就不該過來,應該來一個經驗比我豐富而且能力比我強的老師。”溫熱的手握住他手腕,方識攸將他右手牽到自己膝蓋上,然後手心蓋住他手背,說:“他們才初中,你的教學已經足夠好了。”許南珩歎氣。方識攸又說:“我們的行業其實差不多,很多時候我們按部就班地做完一切努力,按照前人的經驗也好,教科書也好,但結局總是不受我們控製的。你教出去的知識未必能被全部吸收,我們提供的藥物也未必能起到百分百的功效。”許南珩偏過頭,幽幽地看著他:“我怕是因為我能力不足。”“你通過了所有考核,不是嗎。”方識攸篤定地看著他。雖然照明不加,但月色溶溶,滿天星鬥。方識攸又說:“你出現這種心理很正常,我都做了這麽多台手術了,有時候還會萌生出‘你這個情況得找個大夫看一看’然後絕望地意識到‘這個大夫就是我自己’。”許南珩笑起來:“你出示一下執醫資格證吧。”“你先出示教師資格證。”“嘁。”許南珩別過頭,看向縣初中,“我還用出示?我這麽嘔心瀝血,達桑曲珍高低要考去拉薩。”方識攸眉眼笑吟吟地看著他側臉。他托起許南珩手心,放到唇邊親了親他手背。許南珩迴過頭問:“你說曲珍大學會考哪兒去呢。”“大學?”方識攸倒是沒想那麽遠,細想想,說,“那要看她高中什麽科目學得好了。”“也是。”許南珩點點頭,“她要是學了化學,我估計就得跟她一刀兩斷了。”“……”方識攸看著他,“這麽恨化學嗎?”許南珩看著他眼睛,點了兩下頭。“她以後還會迴來嗎?”許南珩問,“其實我很喜歡這兒,我雖然沒去過很多地方,但西藏是我見過最特別的。”方識攸溫聲說:“她會迴來的。她可能會考去杭州,到樓外樓吃一口西湖醋魚,然後哭著跑迴藏南。也可能會考去北京,去某個老字號喝一口豆汁,然後哭著跑迴藏南。”“我看你沒少刷西湖醋魚那些誇張的測評……”許南珩乜他一眼,話頭一轉,“萬一她天賦異稟愛上豆汁呢?”“那說明她命中注定屬於北京。”方大夫從容迴答。許南珩笑起來:“沒事,留在哪裏都好,人生苦短,多看一看。”見到方識攸之後許南珩覺得好多了。他們在四下無人的台階上坐著接吻,沒有吻得多深,吻得很纏綿。等到中考結束,許老師就要迴京了。那之後再見麵就是在北京。兩個人接完吻,極近的距離看著彼此,什麽話都沒有說。第二天開始考試,許南珩維持著壓榨型教師的人設,凝視著所有人進入考場。他沒有監考證,所以是站在縣初中校門口一個個盯著他們的。很恐怖的眼神,和此前在村莊學校考模擬的時候一模一樣。以至於班裏周洋、多吉和德吉哥仨路過他麵前的時候都噤聲了。“你們仨,別給我挨著走路,挨那麽近幹嘛,還想聊兩句啊?”許南珩涼聲喝道。總之一切都很熟悉,也未嚐不是件好事。第二天考完,許南珩挨個檢查他們的證件和筆,有個小子把準考證折了三道,許南珩一眼瞪過去給他嚇出半個額頭的汗。“手閑不住呐?”許南珩問,“閑不住給我抄會兒單詞去。”好麽,一個個的不敢吭聲,就連旁邊站著的索朗措姆都嘴唇抿成一條線。後一天,考英語曆史和物理化學。英語是這邊孩子們的弱項,早上考試開始後,許南珩和昨天一樣沒有離開縣初中,就在附近找個地兒坐著。希望聽力都能聽清楚,希望閱讀理解別來太多生詞。七月藏南的陽光猛烈,他戴著鴨舌帽,緊接著麵前遮下來一個人影。他抬頭,沒看見臉,然後食指頂了頂帽簷,看見了:“方大夫。”“走。”方識攸說。“去哪兒?”邊問著邊站了起來,反正就是很願意跟他走。二十多分鍾後,車停在了縣城邊緣的山腳,山腰的那個寺院,剛來的時候許南珩放過了自己沒有爬上去。當時許南珩還未能適應高原海拔,走山腰坡路會缺氧。但臨到今天,許老師已經完全沒問題了。這次和方識攸一起向上走,山風吹拂,五彩的經幡在風中湧動,唰啦唰啦地響。今天的遊客和那天差不多,有人在路邊休息,有人拿著氧氣瓶。許南珩看見了那天遊客阿姨給他拍照,讓他踩的那塊大石頭,看見了那天自己躺的地兒,他臉差點被小貓踩了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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