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南珩點頭。許南珩站起來,手拎起t恤下擺,露出他勁瘦的腰。這些日子他在西藏又瘦了些,他白,小少爺的皮膚,細嫩的白。方識攸走到他身側,手掌帶著膏藥,貼覆在他後腰正中。剛洗完澡的皮膚是溫熱的,方大夫手掌隔著膏藥蓋上去的瞬間,不像貼了張膏藥,像烙了塊炭火。“要貼幾個小……”話沒問完,許南珩放下t恤想轉個身,忽然腿一軟恰好方識攸的手還在他後背,直接兜住他,同時為了穩住他的站姿,將他向自己懷裏帶。並且說:“你膝關節今天過勞,建議你在這邊休息,不然那個二樓你可能最後幾級台階要手腳並用。”所以說製服這種東西就是會給人一種‘限定信任’的感覺,方大夫穿著白大褂講這些話簡直是西裝革履地耍流氓。許南珩自認活到二十五歲,何為關愛何為撩撥他還是能分得清楚,這大夫真是壞的可以。許南珩退無可退,幹脆一屁股重新坐下,抬頭,拎著唇角笑起來。這一笑直接反客為主,如果說剛剛方識攸的動作像個大反派,那他笑得活像反派黑化了的白月光。許南珩:“好啊,怎麽說,一起睡?”撩嘛,誰不會啊,許南珩心說,你不管我死活那我也不管你了。順便,許南珩還拍了拍床鋪,說:“挺軟的。”這是個很窄的床,窄到搞不好真的兩個人躺下去了,一個得睡在另一個懷裏。這事兒嘛就是流氓做得大,他換了個眼神看著方識攸,似乎在挑戰他。大概是,怎麽,大家都是男人抱抱睡一下怎麽了,直男才無畏無懼。是的,許南珩咽了一下,盯著方識攸。直男才無所謂,直男說不定直接衣服一脫躺下了。“我今天值班。”方識攸手揣進白大褂口袋裏,退後一步,“你先睡吧。”日落後的藏南高原有著最原始的自然野性,喜馬拉雅山北麓的風衝撞著所有事物。這些風帶著怒意,它們似乎很不滿,想要掀翻這些人類建築,像玩積木的時候,別的孩子把積木堆在了自己圍起來的花園裏。許南珩聽著這一陣陣的風,撞著玻璃窗,撞著牆,也一下下撞著他的心髒。方識攸值什麽班,根本還沒到他輪值的時候,許南珩側躺著拿著手機。坦白講他沒有這方麵的任何經驗,別說跟男的了,跟姑娘也沒曖昧過撩騷過。他連小說都不太看,少量的情感原理攝入,是他師範時候的那個室友。彼時他們四人間宿舍,一個大二走讀了,另一個跟女朋友出去租房了,剩他和另一個哥們。那哥們堪稱奇才,一朵單支的玫瑰花從三餐出來到七號教學樓,能撩一整條路最後花都還捏在手裏。許南珩的學習能力毋庸置疑,但他不能容忍事情在邏輯上有bug,比如他的室友。為此,他曾認真地詢問過他室友,如果沒有想要發展穩定關係的話,為什麽要亂撩。室友比他更詫異:因為快樂啊,這還用問?!再次醒來的時候渾身酸痛,整個人像無麻醉進行骨科手術,擁有執醫證的木匠使用一臂長的錐頭大力地敲打他關節縫隙。“早上好。”方識攸在門外。許南珩打開門後,被方識攸充滿朝氣的臉所衝擊,眯了眯眼:“早上好,我不好。”“肌肉酸痛,關節疲累,站不起來,走不動路。”方識攸概括。許南珩兩眼空空地轉過身,走到床邊坐下然後倒下:“我還沒備課。”“你還能自主走迴去嗎?”“給我個輪椅吧。”許南珩把臉埋在枕頭裏,有氣無力地說,“讓卓嘎過來推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方識攸笑笑:“這次用對了。”許南珩捧哏似的:“哎對嘍。”“起來把飯吃了。”方識攸把一碗熱騰騰的湯麵擱在桌上,說正事了,“我得走了,昨天夜裏40公裏外一個村落上方山體大規模塌方,我們要過去支援了。”“啊?”許南珩坐起來。方識攸拎起地上他的防水書包,把電腦和一些日常用品裝進去,便攜式的牙刷牙膏和剃須刀。他很快收拾好之後,說:“這邊山體經常塌方,但通常是小規模的,或者大塊落石,這次好像挺嚴重,剛剛收到消息,現在要趕過去了。”說完,方識攸背上包,迴頭看了他一眼。他已經坐起來了,快速消化了一下,可眼神還是愣愣的。前一晚的宿醉和前一個白天的體力活隻允許他今天腦子和身體挑一個靈活。他呆滯地說了個“好”字。方識攸笑了下:“走了啊。”“那你……”許南珩站起來,“注意安全。”“嗯。”方識攸背上包,剛打開門邁出一步,手還握在門把上。他停了下,喉結滯住,上不去也下不來。但他不能耽誤時間了,於是他在門口,迴頭,問:“等我迴來之後,我們能聊聊嗎?”許南珩沒有裝傻,他也沒必要裝傻。二十五歲的成年人,他完全能聽懂方識攸的弦外之音。並且他很清楚地知道方識攸想聊什麽。他們之間那哪兒是窗戶紙,那是糖葫蘆外邊包的糯米紙,都不用捅,風一吹就裂了。“你這g。”許南珩笑起來,“去吧,隨時可以聊,閑下來了發微信打電話都可以,注意安全。”方識攸得到許可,垂眼笑了下,安心了。旋即又說:“但可能那地兒沒信號,還是等我迴來吧。”許南珩向他點頭。雖然方識攸也感覺自己那句話跟“等我打完這場仗就迴來娶你”實在太像,異曲同工,但他坐進車裏點火啟動,扶著方向盤,跟著救護車和同事們的車開出醫院的時候,他真的很開心。他還記得楊郜告白成功的那天,拖地都特有勁兒,幹什麽都笑眯眯,當時他還覺得這也太誇張了。因為楊郜那會兒值夜班的時候,一桶放了腸的泡麵,擱在開水房裏等水開,結果不知道被誰端走了,不知是誤拿了吃了還是被當沒人要的垃圾收走了。按著楊郜的性子他必得發個瘋,但那天楊大夫心情絕好,直接擺擺手算了,令方識攸覺得恐怖。而眼下,他深切地認識到人真的不能對自己太盲目,原來當自己置於這樣的情況裏的時候,隻會比別人更誇張。他開著車跟在同事後邊,感覺自己能一口氣看兩百個病患,能從外科看到內科。另一邊,方識攸走後,許南珩緩了好一陣兒。確實他是二十五歲的成年人,他可能沒那麽成熟,說話還欠妥。但他會認真對待身邊的一切。在第一次感覺到方識攸對自己不太一般的時候他就隱隱地猜到了一些可能性,可能方大夫喜歡自己。許南珩雖然被誇著長大,誇帥氣,誇聰明,誇乖巧懂事,他自己倒是挺謙遜,會撓撓頭說‘沒有,一般吧’。他沒有過剩的自我意識,打小他真的覺得自己就是普普通通一男孩兒。大家本來就該禮貌溫和地對待別人,人本來就該守時守禮,在這之上保持善良,順應規則而生活。許南珩從來都覺得這是一個智慧生物存在於文明社會中應該做到的,所以他沒有認為自己特別優秀的人,他隻是做到了最基礎的事情。所以在意識到方大夫可能喜歡自己的時候,許南珩的第一反應是,他喜歡我什麽啊。接著方大夫告訴了他,他是個很好的人,他其實也覺得沒有很強的說服力,因為許老師覺得那些都是基本品質。終於,在方識攸前去支援塌方的第一個夜裏,伏案的許南珩倏然從書桌抬起頭。他想起了縣城湘菜館老板的那句話,讓情緒走到理智前麵來。喜歡這件事,本來不該是理智的。意識到這點的時候,許南珩心開始怦怦跳,他調整了一下自己,嚐試著讓情緒走到前麵來。他慢慢放下那些‘因為我怎麽樣所以在方識攸那裏加一分喜歡’的優缺點加減法,他捏著黑色碳素筆,慢慢捏緊,嚐試去體驗最單純的‘他喜歡我’。然後,他放下筆,去拿手機。並沒有方識攸發來的消息,塌方的村莊可能沒有手機信號。倆人的聊天記錄停留在山南市某酒吧的定位位置。說起來,方識攸在小醫院搶救室給工人開胸取鋼筋的那天之後,他們還說好要一起喝一杯。許南珩看著手機笑了下,然後放下它,繼續備課。第二天直接把學生喊迴來上課了,國慶七天樂年年都能樂,初三了就少樂幾天。許南珩把電腦帶來了教室,讓學生們圍著講台按高矮站,給他們播放國慶當天北京的升旗儀式。這兒離北京太遠了,國境線附近飄著的國旗與天/安/門廣場的國旗隔著三千五百多公裏在唿應,孩子們看著視頻裏北京清晨的天,好像也在和首都唿應著。一路從北京開到西藏,穿過青海甘肅翻過唐古拉山後,許南珩看到的最多的其實不是雪山,而是國旗。就連他們那個小縣城,都在每條街隨處可見一句標語‘祖國在我心’。他來之後不止一次地被學生問‘北京是什麽樣’,這次虧了譚老師,提醒他可以給學生看看升旗視頻。“哇……”大家震驚於整齊劃一的正步,一個個看得倆眼快瞪出來了。這天許老師用假期裏準備好的試卷暖場,試卷做完了不收,直接開講。講完卷子上新課,上完新課複習。許南珩開始加快進度加深難度,第二天改完的作業,隻有達桑曲珍做對了他出的大題。到今天,支教崗的老師們都表達出了‘緊抓一部分人,保證能考上的要考上’這樣的教學方法。許南珩這裏的學生,大部分實在是資質不佳,堪堪要拿出手一個,也就隻剩達桑曲珍。這是沒辦法的事,許南珩沒有時間把小學和初一初二的內容再教一遍。他隻能在國慶假期後開始迴收繩索,抓不住的,掉下去了,他沒有任何辦法。他單槍匹馬,能做的隻有這麽多了。第三天。許南珩已經形成習慣,睜眼後看一眼微信,依然沒有方識攸發來的消息。“今天講列舉法求概率。”許南珩清了清嗓子,“先講之前講過的,假設一個隨機事件a,那麽它發生的可能性大小,也就是隨機事件a發生的概率,稱為p(a)。”“看書,再講一個公式。”許南珩拿著粉筆轉身,在黑板上邊說邊寫,“當出現n種可能結果,並且每種結果發生的可能性……”概率,它在數學上的定義,求概率有兩個重要的條件。試驗結果需要具備有限性。每種結果的等可能性。許南珩強迫自己專注點,方識攸沒有發消息迴來應該隻是信號條件不滿足。說不擔心是騙自己,說別擔心是哄自己,許南珩不擅長哄騙自己。他咽了下,繼續講課。第四天。方識攸已經形成習慣,睜眼後看一眼手機,今天是失去電力和信號的第四天,他手機電量已經隻剩個紅色的血皮。“人挖出來了嗎?”方識攸從簡易的行軍床上起來之後,快速地刷牙洗臉,然後戴上口罩,“昨天說裏麵還有兩個人?”兩位消防員喘著粗氣,迴答說:“不好挖,工程車根本上不來這邊,淩晨挖出來了一個。”方識攸一楞:“那…那怎麽沒叫我們?”“挖出來就已經沒了。”消防歎氣,搖搖頭,直接用髒兮兮的手套往臉側抹,“醫生,你昨天說營地裏需要電源,今天下午應該能吊上來一個電瓶,我們同事騎摩托送過來。”方識攸點頭:“好,讓他們注意安全,自己安全第一位。”“嗯。”消防大哥點頭,“行了,呃,我們接著挖,挖出來人了再叫你們。”醫護組前三天幾乎沒怎麽睡覺,不僅方識攸,從小醫院以及周邊衛生所過來的醫護人員都沒怎麽合眼。塌方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嚴重,並且在他們救援的時間裏發生了二次塌方。幾乎車頭那麽大的山石滾落下來,就砸在他們營地旁邊,擦著帳篷的布料。那一瞬間,在真正的自然兇險、不可抗力麵前,大部分人是呆滯的,被驚呆的,連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都沒有。緊急電源全部接著救護車的儀器,為了不讓救護車的電瓶虧電,迴頭點不著火,消防大哥們從山下吊上來幾個緊急電源電瓶。在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給手機充個電,要把全部電力提供給救護車儀器。方識攸抬眼看了看天,陰雲暗湧著。緊接著營地那邊有護士喊:“方醫生!”他當即迴過頭跑過去:“怎麽了!”“室顫了!”護士喊道,“意識不清,高醫生在按壓!”方識攸快速跑到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