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漕船沿著大運河,自北向南緩緩駛來。


    “啟稟老爺,岸邊有人相迎。”


    高轂微闔雙眼,問道:“這就到淮安了?”


    “迴老爺,正是!”


    高轂點點頭,說道:“定是旭兒,老夫多年沒有迴鄉了,今日就迴家裏住一晚吧,明日再繼續趕路。”


    “老爺……小的看這架勢,像是官府的人。”


    高轂略感意外,緩緩張開眼,說道:“老夫此次出京,走的匆忙,並未給淮安知府下文書,他們怎會知道老夫的行程?”


    “小的估計,應該是當地知府從表少爺口中得知老爺的行程,特來迎接。”


    高轂歎了口氣,搖頭道:“老夫出京是公幹,隻不過路過淮安,這才順道迴家看看,他將消息透漏出去,當地知府定大張旗鼓地準備,豈不是勞民傷財?這個旭兒真的是……唉,等老夫見了他,定要好生管教!”


    “老爺息怒,當地官員平日裏和表少爺走得近,或許……隻是表少爺無意間提及……”


    高轂擺了擺手,說道:“等迴了家,老夫親自問他,先上岸吧!”


    對於自己這個侄兒,高轂一直很擔憂。


    他有兩個兒子,都住在京師,因此,淮安府的家業便交到了高旭手中。


    可是,高旭自小驕橫跋扈,現如今仗著自己這個閣老叔父的身份,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這些年來,沒少惹是生非。


    當地官府看在自己的麵子上,對於高家的事,一般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仍有不少閑言碎語傳到京師,這次見了麵,一定要好好將其勸戒一番……


    高轂一抬頭,突然愣住,原來岸邊迎接自己的乃是同僚,新晉大學士,於謙。


    雖然他知道,於謙在淮安府主持治河工程,但是,仍感覺有些意外。


    因為這個人從來不注重什麽官場禮儀,更不會主動和人拉關係。


    真沒想到,今天竟然來迎接自己,難不成又臭又硬的於謙也轉了性?


    “高大人,一路辛苦!”


    高轂笑嗬嗬地迴道:“於大人治河才是真的辛苦,老夫隻是路過淮安,於大人大可不必如此興師動眾,當地的……當地的……”


    他本想說是當地知府,可是,放眼望去,好像除了於謙,其他的都是些差役兵丁,並未見到別的官員。


    於謙會意,說道:“在下明白,高大人是擔心擾民,是以……在下並未通知當地官員。”


    高轂尷尬地笑了笑,說道:“正當如此!”


    “在下已命人準備了酒菜,為高大人接風洗塵,請!”


    高轂點頭道:“那就有勞於大人了!”


    於謙雖然摳門,還算是貼心地準備了轎子,高轂上了轎,路上一直在尋思,我侄兒去哪了?


    知府沒來也就罷了,我大侄子怎麽也沒來?


    難道是忘了?


    可是,行程給他說的清清楚楚,不應該啊……


    於謙也真是個實在人,直接將人帶到工地上,讓大廚炒了幾個菜,就算是接風了。


    然後還裝模作樣地說道:“實在是條件有限,還望高大人海涵。”


    高轂倒是不嫌棄,哈哈一笑,說道:“老夫平日裏也不過就是兩菜一湯,今日於大人這桌菜已經很豐盛了。”


    話雖如此,可是,這場接風宴實在寒酸,因為隻有於謙一人作陪。


    高轂忍不住問道:“王永和王侍郎呢?”


    於謙迴道:“眼看就要入冬了,工期緊張,王侍郎實在脫不開身。”


    “不錯,正事要緊,正事要緊……對了,欽天監的貝琳是不是也來了?”


    “正是!”


    高轂又問道:“我那不爭氣的侄兒來信說,他和貝琳起了些衝突,老夫久居京師,對這個侄兒疏於管教,想來……定是他不守規矩,衝撞了貝大人。老夫這次路過淮安,正是要好生管教一番,同時,也要當麵給貝大人道聲歉。”


    “這個嘛……其實倒也不必……”


    於謙臉色有些躊躇,似乎很糾結。


    高轂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勁,便問道:“於大人何出此言?”


    “關於高大人家侄高旭和貝琳出現衝突的事,是因為高旭到宿遷的驛站吃飯,被貝琳撞上了,兩人言語間沒談攏,您也知道,貝琳是個暴脾氣,似乎……高旭脾氣也不好,年輕人嘛,火氣大,就打起來了,事後高旭主動承擔了所有費用,這事也就過去了。”


    “那怎麽行?”


    高轂激動地一拍桌子,怒道:“驛站是朝廷為過往官員預備的,高旭無官無職,還跑到驛站去吃喝,豈不是亂了規矩?”


    “高大人莫要上火,高旭不是出了銀子的嘛!”


    “這不是銀子的事,待老夫見了他,定要好生管教,讓他明白,什麽是規矩二字!”


    當下,高轂飯也吃不下了,問道:“老夫此次南下,是為了勸皇上返京,於大人,你老實說,皇上在哪了?”


    於謙說道:“皇上確實來過,不過,已經走了啊!”


    “何時的事?”


    “也就十來天吧,至多半個月。”


    高轂搖頭道:“於大人,你見了皇上,為何不勸皇上迴京呢?”


    “我勸了啊,皇上不聽啊!”


    “自古以來,忠言逆耳,你我都是閣臣,不能什麽事都順著皇上,否則,我等豈不是成了下一個王振?現如今皇上微服出行,身邊沒有帶侍衛,若是遇到歹人,可如何是好?”


    於謙拱手道:“高大人說的是,在下謹記!”


    高轂點了點頭,伸手撚著自己的胡須,繼續說道:“你入閣時間雖晚,卻是最得皇上器重,正因如此,更要時時自勉自省,克己奉公,不能辜負了聖恩。”


    兩人正談話間,門簾一撩,一個人走了進來。


    高轂對於這樣沒規矩的下人最是反感,但是一想,這裏是治河現場,亂糟糟的什麽人都有,還是不要計較了。


    “高大人,您來啦!”


    高轂抬起頭,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眼前這人不是貝琳還是誰?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拱手道:“貝監副有禮!”


    於謙神色有些怪,問道:“你不是去忙正事了嗎?”


    貝琳點頭道:“是啊,忙完了!”


    於謙又問道:“查清楚了?”


    “都查清楚了,人贓並獲,可以結桉了!”


    眼見兩人說的沒頭沒腦,高轂忍不住問道:“不是治河嗎,查的什麽桉子?”


    “高大人有所不知!”貝琳禮貌地笑了笑,說道,“這件桉子可比治河重要多了。”


    高轂追問道:“究竟什麽桉子?”


    “這桉子說起來和高大人也有……”


    突然,於謙打斷他,說道:“貝琳,事情全部查清楚之前,莫要亂講話!”


    貝琳說道:“請於大人放心,下官已經查清楚了。”


    於謙看了一眼身旁的高轂,又問道:“你確定?”


    “確定!”


    貝琳信誓旦旦地點了點頭。


    高轂早就急不可耐,趕忙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啊?”


    於謙長長出了一口氣,說道:“高大人,你要先做好心理準備。”


    高轂臉色變了變,問道:“莫非是……高旭那個混蛋……”


    貝琳如實道:“高大人您先別急,關於您的侄子高旭,涉嫌與反賊私通……”


    “你說什麽?”


    高轂騰地站起身來,激動地說道:“貝琳,高旭犯了什麽過錯,你跟老夫說一聲,老夫自會管教,可是,你說他與反賊私通,豈不是莫須有之罪名?”


    貝琳解釋道:“高大人先不要激動,關於高旭……其實也算不得私通,他隻是被白蓮教反賊所利用,而且,這裏麵還有您的關係。”


    “放肆!”高轂一拍桌子,怒道,“冤枉了我那侄兒還不夠,想把老夫也拉下水嗎?”


    貝琳不急不忙地拿出一份口供:“您還是自己看看吧!”


    這份供詞來源於白蓮教張三,他在淮安府紮根多年,平日裏的任務就是打探情報,拓展關係,以麗春院為據點,利用美色和銀子,盡可能拉攏有價值的人物。


    如高旭這樣的人,就是他們的重點目標。


    由於高轂的關係,當地官員對高旭自然是想盡辦法套近乎,這些年來,白蓮教從高旭身上直接或間接獲得了不少有價值的情報。


    而這所有的一切,高旭自己卻並不知情。


    高轂看完供詞,不由得心頭火起,說道:“既然白蓮教圖謀不軌,他們的一麵之詞,自是不可輕信!”


    “高大人說的是,下官拿到供詞之後,第一時間去了您的老宅,搜出白銀八十萬兩,另有……”


    “你說什麽?”


    高轂麵若寒霜,冷冷道:“你敢搜查老夫的宅子?”


    貝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實在抱歉,已經搜完了。”


    “放肆!”


    高轂怒極,喝道:“老夫乃當朝閣臣,國之棟梁,你有什麽權力搜老夫的宅子?”


    貝琳也一改方才的笑臉,沉聲道:


    “既然知道自己乃是當朝閣臣,更應當極力約束自己的家人,給天下百姓做個表率!你那混賬侄子,這些年來,借助你的名聲做了多少違法亂紀的事,你知道嗎?現在身陷謀反桉,也是他貪婪成性,咎由自取。事到如今,你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隻想著用權力施壓,為你那侄子開脫罪行,你也配自稱棟梁?”


    “你……你……”


    高轂被貝琳一陣數落,氣的臉色蒼白,渾身發抖,說不出話。


    “我什麽我?”


    貝琳卻沒打算就此罷休,而且繼續說道:“我說你說錯了嗎?你自己管教無方,還要怨別人?我今天還就告訴你,白蓮教謀反,乃是誅九族的大罪,所有相幹人等,斷不會輕判,這些年來,白蓮教給你那侄子送了多少銀子,給你又送了多少銀子?”


    “你……血口噴人!”


    “你敢說你沒收過白蓮教的銀子?”


    “老夫可以用一世清明擔保,絕對沒收過白蓮教一個銅錢!”


    “就算你沒收過,你老宅這八十多萬兩銀子是哪來的?”


    高轂陰沉著臉,說道:“貝琳,你是在審訊犯人嗎,你是個什麽東西,憑什麽來審老夫?”


    “就憑這個!”


    貝琳可不慣著他,啪地一聲,將手裏的東西拍在桌子上。


    高轂定睛一看,頓時一張老臉變得黢黑。


    這是皇上的金牌,通常來說,隻有執行重要任務的時候,才會拿出來。


    金牌正麵刻著代表皇權的龍紋,背麵則是如朕親臨四個大字。


    高轂趕忙俯身下拜,口唿萬歲。


    貝琳將金牌收起,說道:“高大人,下官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你家老宅裏那些銀子和奇珍古玩,大部分都和白蓮教的賬簿能對上,下官和高旭之間沒有私仇可言,斷不會冤枉了他。”


    高轂的臉色由黑轉白,又由白轉綠,過了許久,這才問道:“你口口聲聲說白蓮教造反,他們到底造了什麽反?”


    貝琳迴道:“高大上,您不會這麽快就把皇上遇刺的事給忘了吧?”


    高轂反駁道:“白蓮教成員眾多,難保有些別有用心之人,你又如何證明在這裏抓的人就是當初刺殺皇上的人?”


    貝琳撓了撓頭,通過審訊,張三等人交代了策反民夫造反的事,卻絕口不提在京城刺殺皇上的事,兩者好像還真沒什麽關係。


    “那好,我們姑且不談皇上遇刺的事,就說在淮安府,白蓮教密謀扇動百姓滋事,意圖製造混亂,趁機謀反,這件事又怎麽說?”


    高轂聽得稀裏湖塗,不過有一點他聽明白了,白蓮教在淮安府搞事情了!


    淮安府有十萬民夫,這可不是小事,萬一朝廷處理不及,或是不得當,後果不堪設想。


    高轂思來想去,又問道:“就算高旭與賊人有些往來,桉子也應有當地知府審理,貝大人是來治河的,此舉是不是越俎代庖了?”


    “知府管不了了,沒辦法,隻能由下官親力親為了。”


    高轂不解道:“什麽叫……知府管不了?”


    “因為淮安知府……實不相瞞,也被下官抓起來了。”


    “你……你竟然把知府給抓起來了?”


    “正是!”


    高轂倒吸一口涼氣,問道:“莫非……淮安知府也和白蓮教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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