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拜訪過李教授後,季悠然帶著媽媽迴校。因為有言在先,所以準備晚上叫上楚嘉和謝語清一起外出吃飯。


    打電話去謝語清寢室時,室友說她還沒迴來。季悠然看看手表,已經五點多,不知道手術做完了沒有,也不知道結果如何。


    見他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季洛便說:“你還是去醫院接語清吧。”


    “呃?”


    “我和老媽先去訂位子點菜,等你們來好了!”


    季悠然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好吧。如果楚嘉問起幫我解釋一下。”


    “知道啦!”季洛不耐煩地趕他走。


    沒想到老哥前腳剛走,老媽後腳就湊過來詭異地笑著說:


    “對了,乖兒子,我發現我們還少叫了一個人耶!‘


    “誰啊?”


    “夏梓彤。”


    啪!季洛手裏的勺子頓時掉在了地上。幾秒鍾後,怒吼聲傳出窗戶,傳到樓下正在打傘的季悠然耳中——


    “天哪老哥,你都跟老媽說了些什麽啊?啊啊啊啊……”


    季悠然狡黠地一笑,裝做沒聽到,快步走進雨中。一路急行,到了校門口等了好久都沒攔到計程車,正在焦慮時,一輛小巴停在了站牌處。他連忙跑過去,雖然巴士是慢了點,但在這種情況下,也隻能將就。路上又遇到堵車,等他趕到醫院時,已是晚上七點。


    天全黑了,雨下得很大,醫院的感應門自動打開,濕漉漉的鞋子踩到地毯上,全是水印。他本不是個容易驚慌的人,卻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上次淩晨尋找謝語清時的感覺再度折迴,像有誰在他心中燒開了水,不安的氣泡開始沸騰。


    他小跑著趕到諮詢台問:“對不起,請問2036病房的病人今天下午一點進行的骨髓移植手術完畢了嗎?”


    值班護土翻查了下記錄,迴答道:“病人叫葉希是嗎?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那結果是?”


    “手術失敗,病人死亡。”興許是見多了生死,護士小姐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冰冷。


    季悠然的心沉了下去。他連忙上二樓,衝到2036病房前一把推開門,護士小姐正在更換床單,見他衝進來,嚇了一大跳。


    “對不起,請問這裏的病人……”


    “你是說那個b大的學生啊?可憐啊,雖然的6個位點完全相合,但移植過程中卻產生了排斥反應,手術做到一半就死了。請問你是他什麽人?”


    季悠然急聲問:“那麽,他的家人們呢?”


    “他媽媽都哭得暈過去了,後來他爸爸帶著他媽媽先迴去了,明天再來辦身後事什麽的。”這位護士就情感豐富得多,一邊說一邊直搖頭歎道,“真可惜,這麽年輕,這麽聰明,卻得這種可怕的病。找的雖然是最大牌的孫醫生,卻也救不了他啊……”


    “那麽請問,還有個女孩子呢?應該還有個女孩子跟他爸爸媽媽一起等在手術室外吧?”


    “你說那個長頭發、長得很甜的女孩子啊?她也哭得眼睛都腫了,真可憐,聽說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不是指她。我問的是另一個,短頭發,個子高挑,有一雙很沉靜的黑眼睛的……”


    護士茫然地搖頭。他隻好說了句謝謝後退出來。


    會去哪呢?葉希的手術居然失敗了!語清肯定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不知道她會不會做傻事……


    猛然間,她曾經喝醉了呢喃的那句話又鮮明地在耳邊響起:“媽媽,如果葉希死了……如果葉希死了,我、我我也不想活了……”


    他的心頓時一緊,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連忙跑到樓梯間,企圖在那找到她的身影,然而樓梯間空蕩蕩的,靜無一人。於是他又跑到休息大廳,跑遍醫院的每個角落,都沒有找到謝語清。她去哪了?去哪了?


    護士小姐對她沒印象,看來她不是跟葉希父母一起離開的,那麽她獨自一人,會去哪呢?


    腦海裏突然蹦出兩個字——蹦極!


    對了,她會不會像上次那樣,又去蹦極塔了?


    一念至此,再不遲疑,連忙衝出醫院找計程車。也許越是心急,事情就越是不順,先是等了半天才攔到一輛車,然後路上又再次碰到堵車,抵達蹦極塔那時,時針已指向八點半。


    蹦極塔處一片悲風淒雨,和他上次來找謝語清時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


    “語清!語清——聽到了嗎?請迴應我一聲——”他一遍遍地喊著,找遍了每個角落,都沒發現她的存在。那頂遮陽傘依舊在風雨中搖曳,然而當初蜷縮在傘下的女孩卻沒有再次出現。


    難道她沒有來這裏?那她會去哪?


    雨傘因為太心急而落在了出租車上,他被雨水淋濕,衣服和鞋子都變得又濕又重,但心裏卻滾燙滾燙的,焦灼得快要炸開,反複問著一個問題——她去哪了?去哪了?


    搜尋了近一個小時後,季悠然終於放棄——她不在這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往好的方麵想:比如她已經迴宿舍了,或者,她去找她媽媽了……總之,她沒有遭遇什麽意外。


    季悠然一身疲憊地迴到學校,像隻落湯雞一樣,渾身上下找不到一處幹燥的地方。他決定先把衣服換了,再去餐廳找媽媽和弟弟他們。走到房門前握住把手,正想取鑰匙時,門卻自動往裏開了。


    他不禁一愕——難道媽媽他們出去時沒幫他鎖門嗎?真是粗心大意的兩個家夥。


    推開門,點亮燈,房間裏靜悄悄的沒有聲音,但一種不安莫名地湧上心頭,他忽然意識到有點不對勁。


    可是定睛細看,還是他的房間:整潔的書桌,千淨的地麵,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等等!床單掀開了一角,一半垂在床下,一半掛在床上。


    他一下子明白過來,唿吸窒了一窒。然後,雙手握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床走過去,俯下身,探頭往床下看,果然——


    謝語清躲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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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完後我就會躲起來,有時候是躲床底下,有時候是躲衣櫥裏,不敢出去。”她曾經這樣對他說。


    而今,她再次躲到了床底下。是在等人救贖嗎?那下半句話就自然而然地迴想起來:“每次都是爸爸來找我,他很溫柔地叫我的名字,然後抱我出去,背我下樓。”


    他輕聲喚道:“語清。”


    蜷縮在床下的謝語清像隻受驚的小貓一樣抖了一下,微微抬頭望著他,目光又是生疏又是戒備,充滿恐懼。


    他朝她伸出一隻手,輕聲說:“語清,出來好嗎?”


    她反而更往裏縮了些。


    “是季大哥啊,不認識我了嗎?出來好不好?”他的聲音壓柔了幾分。黑暗中,隻看得見謝語清的一雙怯生生的眼睛。他心中一酸,忍住焦慮繼續誘哄,“別怕,外麵沒有人打你,你很安全的,出來吧。”


    謝語清顫顫地伸出手,就在快觸及他的手時卻又縮了迴去,


    季悠然頹然一歎,幹脆也伏到地上,正對著她,用最最柔和的聲音說:“語清,你怎麽了?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的,傷痛也總會過去的,你不能在床底下躲一輩子啊,對不對?來,把手給我,我帶你出去,相信我,我不會害你。”


    謝語清搖了搖頭,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季悠然無奈,從衣兜裏取出手帕,然而那手帕早已被雨水淋濕,他隻好取了桌上的麵紙遞到她麵前,可是謝語清並不接,隻是用手捂住自己的臉,不住地哽咽和顫抖。


    “語清,開口說話好嗎?求你了……”怎麽辦?此刻的她就像他第一次見到時的那樣,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封閉起來,拒絕任何人靠近,甚至情況比以前更加糟糕。不能讓她這樣下去!否則她就毀了!


    季悠然手臂一長,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她開始掙紮、捶打、最後甚至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但他沒有放棄,最後還是將她從床底下拖了出來。


    乍見到燈光,謝語清整個人一震,鬆開了牙齒,季悠然雙手抱住她,緊緊地抱住她,像抱著即將失去的珍寶一樣,急聲說:“聽著語清,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但是,你不可以自暴自棄,絕對不可以!你在聽我說話嗎?好好地、認真地聽我一次,一定要堅強,要振作!死去的人已經死了,但活著人還要活下去,你聽見了嗎?”他拚命地想搖醒她,結果卻搖出了更多的眼淚。


    謝語清發出不成音的呻吟聲,猶如暴風雨中的落葉,除了哆嗦,還是哆嗦。


    她什麽也聽不進去——意識到這一點.季悠然更加著急,捧著她的臉,直視著她的眼睛,強迫她看自己,然而,她的瞳孔是渙散的,沒有焦距。


    “語清!語清!不要這樣,求你,不要這樣……”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竟是如此地無能為力,理智、機智都在這一刻崩潰解體,他抱著那個顫抖的身軀,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怎麽做。在一片紊亂中,他選擇了一個最不可思議的方法——


    他開始吻她。


    額頭、眼睛、鼻子、嘴唇、臉頰,她臉上的每一處,都冰涼冰涼,毫無生氣,而他便用自己的嘴唇去一遍遍地親吻,視線模糊了,有溫熱的液體流下來,把兩個人的臉龐都濡濕。


    二十三年來,第一次,哭在人前。


    “告訴季大哥,哪裏痛?很痛嗎?語清,告訴季大哥,是不是很痛?”他將她拉入懷中,親吻她的頭發,失聲而泣。在這一刻,誰能說,他們兩個裏誰比誰更痛苦一些?


    “沒事了,痛會過去的,有季大哥陪你,季大哥陪著你呢,你不是孤單的一個人……所以,說話好嗎?隨便說什麽,我想聽你說話……”


    謝語清抬起濕得粘在一起的睫毛,眼睛因為盈滿水氣的緣故看起來格外哀傷,季悠然覺得更加痛楚,像有人拿了把剪刀,正在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絞著他的心髒。


    “語清!”


    “季、季……”謝語清死命地抓著他的衣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季大哥……”


    終於說話了……心中一塊巨石直至此刻終得落下,季悠然鬆


    了口氣,伸手抹額,摸到一手冷汗。


    “季大哥……葉、葉、希、他……”她呢喃著泣不成聲的單字,拚命地想說話,卻說不成連貫的句子。


    季悠然撫著她的頭發說:“我已經知道了。對不起,語清對不起,那個時候,沒能陪在你身邊,讓你獨自一人聽到那樣的噩耗,麵對那樣的不幸。”


    “葉希……哥、哥……哥哥啊……”謝語清反抱住他,開始嚎啕大哭。真的是嚎啕大哭,就像是想把整顆心都哭出來,把整個身體都哭垮一樣,哭得自殘而沒有節製。


    季悠然一手抱著她,一手輕拍她的背,很溫柔很溫柔地說:


    “哭吧,哭出來就舒服了。季大哥會在這裏,一直陪著你的……”


    夜晚十點,研究生樓裏就一直充斥著悲痛欲絕的哭泣聲,持續了大概有一個小時左右,才漸漸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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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記得自己那天晚上是怎麽哭著睡過去的,等她醒過來時,入眼處一片雪白,已在校醫院的病房裏。


    身穿白大褂的李訊正在床邊往病曆卡上記什麽,見她醒了,轉過身來微笑說:“醒了?覺得好點了嗎?”


    她默默地看著天花板,並不答話。


    李訊撓頭說:“算了,看樣子你不想跟我說話,那我還是去把悠然找來吧。你這迴可真把他折騰慘了,他抱著你來這時,身上的衣服還都是濕的,現在正發燒躺在隔壁的病房裏呢。”


    他開門出去,大概五分鍾左右,病房的門再度被推開,季悠然走了進來。


    他的臉色看起來也不太好,但還是對她露出最溫和的笑容說:“睡了整整十六個小時,餓不餓?想吃點什麽嗎?”


    她怔怔地望著他,然後好像慢慢地認出了他,遲疑地說:“你是……幹爹?”


    季悠然一愕,走上前摸她的額頭,沒有發燒,這是怎麽迴事?


    謝語清環顧四周道:“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幹爹,我生病了嗎?為什麽會躺在這裏啊?”


    季悠然頓時慌了,連忙打開房門喊道:“李訊!李訊,你過來一下——”


    李訊匆匆趕來,“怎麽了?你為什麽一副見到鬼的樣子?”


    “她……”季悠然一把抓住謝語清的手說,“語清,你不要嚇我,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記得什麽?”她的表情很茫然。


    “關於葉希……”說了四個字,欲言又止。謝語清眨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迷惑道:“葉希……葉希是誰?”


    季悠然重重一震,看向李訊。


    李訊不明所以道:“怎麽迴事?”


    “她好像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


    話未說完,謝語清已反駁道:“誰說我不記得了?我知道你是幹爹,我還知道他是你的好朋友,學醫的李訊嘛!”


    季悠然隻好苦笑。


    李訊又開始撓頭說:“這樣吧,我去找老師來,幫她做個詳細的全身檢查,看看究竟是哪出了問題。”


    “好。”季悠然迴首看了謝語清一眼,她微側著腦袋,茫然的樣子不像是出自偽裝,那麽,難道她真的失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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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疑惑在第二天,得到了醫學上的解答。


    為謝語清診治的方醫生說:“醫學上稱這種情況為階段性或選擇性失憶,是由身體不堪心理重荷而產生的一種自我保護,因為迴憶太痛苦,所以某一部分的記憶區就自動封閉,將一段時間的生活經曆完全遺忘。”


    “那麽,以後還會想起來嗎?”


    “這個說不準,也許會,也許不會。”方醫生笑笑說,“其實從心理健康的角度來說,這其實是種好現象,起碼,病人現在不必再打鎮定劑了,她已經可以恢複平靜。”


    季悠然沉默,然後起身,“謝謝你,方老師。”走出辦公室,靠到牆上長長地歎了口氣。忘記了?是幸運嗎?總覺得太過巧合。不管如何,即使隻是出自偽裝,既然語清不肯再正視葉希死亡的事實,那麽他也就假裝不知吧。


    他伸手揉揉臉龐,將情緒調整到最佳狀態,然後走向謝語清的病房。謝語清睡著了,睡姿很安詳,素淨的臉龐上找不出半點陰影,也許對她來說,失憶真的是最仁慈的結局。


    他在床邊站了好一會兒,剛想離開,房門就自外而開,一人匆匆走進來。


    “譚女士是嗎?”他連忙迎上前。


    來人正是謝語清的媽媽譚若悠,隻見她神色憔悴地點點頭,啞著嗓子說:“就是你打電話給我的吧?清清怎麽樣了?”


    “她已經沒事了,不過,醫生說她得了階段性失憶。”


    “失憶?”譚若悠驚訝。


    季悠然看了熟睡中的謝語清一眼,壓低聲音說:“嗯,關於……葉希的事情,她全都忘了。”


    不出意料的,他在譚若悠臉上看見了跟自己昨天同樣的表情,不僅震驚,而且慌亂。她快步走到床邊握住女兒的一隻手,輕喚道:“清清!清清,是媽媽。”


    謝語清被弄醒,迷迷蒙蒙地睜開眼睛,“媽媽?”


    “清清,你還認得媽媽嗎?”


    謝語清“哈”的一聲笑起來,“那當然了,你是媽媽嘛,我怎麽可能忘記呢!”她笑得那麽歡愉,譚若悠反而整個人一怔。


    ‘清清,你……真的忘了葉希嗎?”


    謝語清擰起眉毛不高興地說:“葉希葉希,為什麽你們都問我記不記得他,他是誰?對我來說很重要嗎?”


    譚若悠踉蹌後退了兩步,驚慌失措地看向季悠然,季悠然對她點個頭,打開門走出去,她連忙跟到門外,確信女兒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後,才問道:“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醫生說是因為她接受不了葉希死亡的打擊,所以大腦自動選擇失去這部分的記憶。”


    譚若悠捂住胸口。臉色慘白,最後伸手扶住了牆壁。


    季悠然關切地問道:“伯母你怎麽了?沒事吧?”


    譚若悠搖搖頭,但表情卻更加痛苦,沉聲說:“是我害的……是我害了清清……還有葉希……”


    “伯母你已經盡力了。”為什麽隻有悲劇發生後,人們才會開始自我譴責和檢討?季悠然嘴上雖然在安慰,心裏卻在歎息。然而,看見那樣失魂落魄的譚若悠,他的善良使他說不出任何責備的話。


    譚若悠捂著臉搖頭說:“是我,都是我的錯……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聲音到最後已漸近哽咽。這時電梯的門丁冬一聲開了,葉子新從裏麵走出來,兩人一撞麵,彼此都是一怔。


    季悠然有點尷尬地說:“那個……不好意思,是我打電話通知他來的。”


    譚若悠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她不是笨蛋,看到這種情況就知道這個男孩子知道他們家的事情,看來他和語清的關係非同尋常。


    季悠然又說:“對不起,我有點事先走一步,一個小時後再迴來,語清這邊就麻煩你們先照顧一下了。”說完點個頭,善解人意地離開,把空間留給二人獨處。


    譚若悠望著葉子新,許久後才問道:“王離那邊……怎麽樣了?”


    “媽媽他們都從家那邊趕來了,現在正在安慰她。她很傷心。”


    “她真是個好女人。”


    “是啊。”


    話題至此冷場,又是好一陣子沉默。


    然後葉子新問:“小清怎麽樣了?”


    “說是失憶了,不再記得葉希。”


    話題再度冷場。


    譚若悠最後歎了口氣,像下了什麽決心似的,很慎重地說:“子新,我們……分手吧”


    葉子新慘笑,“分手嗎?在二十年後?”


    “已經二十年了嗎?”譚若悠望向窗外,眼睛濕潤起來,“二十年了,原來我們已經錯了二十年。”


    葉子新沒有說話,並肩站在她身旁,也望向窗外。窗外,四月的陽光明豔得像是曾經的蔥榮歲月。彼時,他們也曾那麽那麽年輕過。


    “子新,我這一輩子,隻愛過你一個人,但是,這麽持久的一份愛情,說出口時,卻不能給我帶來驕傲。”譚若悠淒笑著,眼淚滑過臉龐,滴到衣服上,“夠了,子新,夠了。希兒死了,清清又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這都是老天在懲罰我,懲罰我因一己私欲造下罪孽!”


    “若悠……”


    “迴想當年真是任性,把幸福隨意拋棄,後來想追迴來時,已經沒機會了。可我偏不甘心,寧可背負第三者的罪名也要繼續和你糾纏不清,貪戀一刻溫存時間也好,像吸毒一樣,明知道不對,但就是戒不掉。然後我想,無所謂了,就這樣吧,一輩子這麽偷情下去也可以吧?道德淪落起來真是很容易啊,對不對?”


    譚若悠自嘲,自嘲中一種悲哀濃濃。


    葉子新沉聲說:“這不是你一個人的錯。”


    “現在再追究誰對誰錯沒有意義,夠了,讓錯誤停止在這裏吧!”譚若悠說完轉身就走,葉子新叫了她一聲,但她沒有停下腳步。


    高跟鞋在走廊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一下一下,像敲在人心上的釘子,決裂於無痕。


    有風從窗戶裏吹進來,葉子新望著譚若悠離去的背影,恍恍然間,似乎他的青春歲月也隨她一同離去。二十年了……這麽多年。


    他垂下頭,又在窗邊站了很久很久,然後推開病房的門走進去,謝語清已經睡著了。他坐到床邊,凝視著她的睡臉,有幾縷發散落到額前,他幫她撥開,然後輕輕地、慢慢地說:“小清,其實你一直很恨我對不對?”


    謝語清翻了個身,呢喃著繼續睡。


    “雖然你沒有說,但我知道,你是恨我的。是啊,我是個懦弱的男人,我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爸爸,我對不起我妻子也對不起你媽媽,更對不起你和葉希……這二十年來,我每天都在道德的譴責中度過,無數次想放棄,但最終還是舍不得。也許真的是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最有魅力,失去的東西才知道應該珍惜,你媽媽對我來說,二十年裏,一直是我生命中最大最美好的一個誘惑,麵對她時,我完全沒有能力抵抗,隻能沉淪。”葉子新輕輕握住她的一隻手,貼到自己的臉上,低聲說,“因果循環果然報應不爽,如果我知道你和葉希……如果我知道你們會……那麽痛苦,我說什麽也不會放任自己做出那麽可恥的事情來!對不起,小清,對不起,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


    謝語清背對著他,睫毛顫了幾下,聽見那個男人埋頭痛哭的聲音。


    葉子新從包包裏取出一本筆記本,放到她的枕頭邊,說道:“這個……是葉希的日記,是昨天去葉希宿舍收拾東西時找到的。對不起,我看了他的日記,這才知道原來你們兩個之間,發生過那樣的事情……”


    謝語清的唿吸停住了,她緊閉著眼睛不敢動,但眼淚還是克製不住地流出來,越流越急,感覺臉上都是濕濕的一片。


    幸好,沉浸在痛苦中的葉子新沒留意到她的變化,隻是一味地自責和內疚,最後急促的手機聲響起,似乎是他的家人催促他快點迴去。他站起來,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後,才轉身離開。


    房門輕輕地合上,謝語清睜開眼睛,看見一室的陽光,如同十七歲那年夏天的操場,白茫茫的,如雪一般潔白。


    陽光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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