唿——唿——唿——


    這一夜月明星稀,氣候微寒,有大風吹動。


    崖頂野草貼地,樹枝簌簌有聲,劍池中的水波蕩漾不休,沉在池底的萬千舊劍,在月色波光之中映襯的份外寂寥。


    蘇寒山坐在劍池邊看書,搬了一套石桌石凳在這裏,風聲過耳,仿佛絲竹,並不亂神,反而靜心。


    劍池旁邊數十丈,便是斷崖所在,崖下的雲海之中,那一道通往劍墳遺跡的門戶,經過司徒雲濤的修改,變成圓形,內部暗淡不清,仿佛是一座虛懸在半空的井口。


    假如再有人穿過那道門戶的話,也不至於出現在遺跡內部的高空中,而是會直接出現在石劍山頂處。


    此刻隻見一道電光繚繞的身影,從門戶中飛躍而出,掠上懸崖。


    “小時候聽長輩講的那些故事裏麵,兵器生出靈性,總是很罕見的事跡。”


    雷玉竹手上托著一團雷霆罡氣,裏麵禁錮著十幾條被煉製成手指大小的劍靈,口中笑道,“想不到有一天,能看到那樣一個到處都是劍靈的地方。”


    蘇寒山轉頭看去,說道:“那些劍靈除了怨氣之外,靈性其實並不算強烈,用來煉掉怨氣,體悟一下劍法傳承,倒還可以,真要用來對敵、練功,過不了幾次,靈性就會消磨殆盡。”


    從劍墳遺跡裏麵,運出當年鏢隊的骸骨之後,蘇寒山他們先迴了滄水一趟,辦理喪事。


    停靈七日之後下葬,幾十戶人家扶老攜幼,一同祭拜。


    等蘇寒山他們再來飛流劍宗之時,司徒雲濤已經將遺跡入口修改完畢,並且找到了那些有可能威脅玄胎境界的強大劍靈,收服帶走。


    餘下那些劍靈,有左龍生看著,也出不了什麽大亂子了。


    附近數縣中,原本屬於郡尉府一係的人手,選尖拔銳,論功行賞,陸續來挑選一枚劍靈,體悟其中傳承意境。


    滄水那邊,之前安置難民時,各有功績,但當時司徒世家是沒有賞賜給他們的,郡尉府也頗為窘迫,剛好這迴,也拿劍靈抵賬。


    高縣令、雷動天、周子凡等人,已分批來過。


    “我也不會用這些劍靈來對敵,隻是另有用處。”


    雷玉竹分配到的劍靈名額很多,剛剛捕得的這十幾條劍靈,還不是極限。


    因為就在蘇寒山假扮司徒雲濤的那一個月裏,雷玉竹談成了一樁大生意。


    她當初在神威宴時,救了三元會館的大小姐唐娟,女兒家的交情,十分緊密,迴來之後竟然也常有書信往來。


    唐娟跟她提起,從前雪嶺所用的五穀種子,比起南方的良種,其實畝產差距很大,隻是原本雪嶺地廣人稀,山水豐沃,有些村鎮甚至不靠種地,打魚捕獵都能裹腹,所以一直以來,也沒有更換種子的需求。


    東海九郡的難民遷移,幾乎把前一年年末的漁貨掃蕩一空,存糧損耗也劇烈,還用以前的種子,就很不值當。


    三元會館那裏,可以弄來大批適應北方氣候的良種,如果交易量大,還可以折價賣她。


    雷玉竹先買了小批,隨機播了幾分地的種子,請高縣令用精怪血液繪製秘咒催熟,驗證品質無誤。


    最後由滄水及周邊數縣,聯合起來出錢,雷玉竹親自去了三元會館一趟,押送迴來的種子,正好趕上農時。


    司徒雲濤後來得知此事,大為讚賞,借她這個門路,跟三元會館談了更大的單子。


    蘇寒山也知道這些事情,笑道:“你吃的迴扣不少吧,但是聽說一張金票都沒帶迴風雷武館,全換了些老舊損壞的機關傀儡,莫非想把這些劍靈,放在機關傀儡之中?”


    “哪有迴扣,都是小唐妹妹的謝意。”


    雷玉竹笑眯眯的說道,“三元會館之前可沒料到,郡尉大人能這麽快解決司徒世家。”


    “但因跟我的交易,使小唐妹妹看起來在郡尉府勝出之前,就已經往這邊下注,不但現在順利獲得雪嶺之主的友誼,讓旁人知道了這份出色的眼光,更是有很多隱性的好處呢。”


    她說話間,手掌一扭,雷霆罡球極速旋轉,僅用食指尖端頂住,“至於這些劍靈……對了,你應該也可以取走很多劍靈吧,為什麽一柄都沒拿?”


    “我毀掉了碑林那塊地方所有的劍靈,再拿,不太好意思。”


    蘇寒山垂眸,淡然說道,“況且,這些劍靈最吸引人的地方,無外乎那種可以身臨其境的劍法傳承意境。”


    “但我有純陽玄陰全套真傳,又有蒼天陰符六韜經,要是參悟太久,思路有些遲緩,想換換腦子,還可以看《星羅算法》和《嵐掌劍瘟》,這些東西都是我認為最適合,最有興趣學的,沒必要再學什麽西魯劍法。”


    他現在拿在手上的,就是吳家的《嵐掌劍瘟》秘籍,這番話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雷玉竹也不再多言,道了聲再會,就要離開,隻是走出百步左右,她又迴頭看了一眼。


    蘇寒山穿了身素白衣袍,額頭紮著一根白色布條,在腦後打結,布條尾端垂落與黑發混在一起,被風吹得飄揚起來。


    他身邊那些野草之上凝聚著夜間的露珠,劍池裏的水波蕩起渺渺的寒意。


    天上的月,山間的雲,似乎沒有一點溫暖的東西。


    雖然以他的修為,肯定不會覺得冷,但這幅場景還是會叫旁觀的人有些涼。


    明明如今飛流劍宗上下,有太多燈火溫曛的房間可以住,偏偏要跑到崖頂上來看書。


    雷玉竹若有所思,思緒卻被鐲子裏的聲音打斷。


    “發什麽呆呀?快快快,迴你自己的房間,我要把這些劍靈通通吃掉,然後就有能力,強控那些殘破的機關傀儡行動起來了。”


    玉鐲器靈傳音道,“你不用追求天梯極境,現在也快突破真形了,等突破之後,我們一起去找我記憶中的北地那些洞府。”


    “雖然對當年的我來說,隻是偶爾路過,雷磁神念一掃的印象,看不上裏麵的東西,也沒有去拿,但是對你來說,那可都是一座座寶庫。”


    “等我控製那些殘破傀儡破開迷障,你就給我以拚命的決心去吃吃吃,練練練,把自己在真形境界的修煉速度推升到極限,我就不信了,這迴還能比那小子慢。”


    雷玉竹迴過頭來,走下山去。


    蘇寒山沒有注意到她那一點停頓,隻是認真的翻看秘籍。


    《嵐掌劍瘟》,給蘇寒山留下的印象很深。


    武者搭建的玄胎品質,跟功法品級、自身感悟、從前各境的根基,乃至跟正式搭建過程中的心態,都有著很敏感的聯係。


    因此,同樣是初入玄胎之人,也能分為上中下三品。


    有些嚴苛之輩,甚至要在玄胎品質中分出九等。


    司徒雲濤的玄胎品質,明顯要比吳人庸高出一等,也可能不止。


    但是,以這種玄胎,大功率噴吐出的地煞真火,在遇到那一股水元病氣的時候,居然沒能將之淨除消滅,僅僅是包裹阻擋起來。


    多虧蘇寒山當時正好用的是九方地獄掌,生機凝縮在別處,沒有跟那些水元病氣接觸,所以不影響自身後續出招。


    那些病氣,又經過他後來連續運轉小五行法,偷襲海無病,圍殺司徒朗照,依然頑固,直到司徒雲濤元神迴歸之後,才徹底抹除掉。


    這種玄胎純度不夠,卻能夠靠招式運用化合,使力量品質再有提升的手段,讓蘇寒山非常好奇。


    經過這段時間的研讀,他終於是有些明白了。


    這《嵐掌劍瘟》,真正高明的地方在於,它發揮出的並不是衝擊、焚燒、撕裂這些殺傷性的力量,而是一種極其活躍、極其純粹的生機。


    任何生命,無論是大是小,都有追求延續的本能。


    但就算是玄胎高手的肉身微粒,也是處在一個不斷淘汰更新的過程裏麵,隻是這個輪轉期,比普通人更長些。


    嵐掌劍瘟打出的生機,能夠讓人身中占比最高的肉身微粒,看到“延壽”的可能性,因此發自本能,無比主動的去吸收、維護那股力量。


    哪怕這種微粒層麵的延壽,最後可能對整個人體形成失衡破壞,導致人一死,微粒也隨之消亡。


    對於沒有智慧的肉身微粒來說,也不會做出第二種選擇。


    蘇寒山當時運功的時候,那具肉身的每一寸每一分每一毫,都在迸發力量,但又每一寸每一分,都在維護那股掌力。


    所以他每一次發動的磨滅圍剿,真正在靠近那股掌力的時候,都已經衰退掉了。


    司徒雲濤的元神可以幹涉微觀層麵,掌控通微化合之妙,這才能一下子將之抹除。


    “這種掌法,如果跟玄陰六煞神拳結合一下,應該會變得更加詭譎難防。”


    蘇寒山學過的觀想、法咒、武功,在心頭依次流淌過去,分分合合,整理著關於這套劍瘟之術的思路。


    而他的身體,依然在忠實的運轉著純陽三法神功,不用他自己刻意推動,也能淬煉身體的各個部位。


    這段時間的苦修下來,除了頭部以外,他的內髒、胸肋、雙臂也全部淬煉到位。


    如今隻剩下雙腿的骨骼血肉,還差了幾分火候。


    等到雙腿也淬煉完之後,就可以考慮真形極境的事情了。


    這個境界,號稱是各層極境之中最簡單的一步。


    有不少人,在前兩個大境界裏都沒有修成極境,但是在真形階段,肯下功夫磨,搜集資源,苦熬體魄,都能夠走到那極盡一步。


    蘇寒山對此,更是有著十足的信心,已經想好了自己要選哪一種真形極境。


    腦子也充實,身體也充實。


    自從運迴骸骨之後,蘇寒山一直都是這樣度過,也沒覺得有什麽悲涼之情。


    隻是心裏還是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最近就喜歡半夜到一些清涼的地方看書,排遣排遣。


    忽然,他聽到了腳步聲。


    “來一碗?”


    雷玉竹端著兩個碗,碗邊放著湯匙,走到石桌旁邊,放下一碗,自己先拿著另一碗吃起來。


    蘇寒山嗅到淡淡的甜酒味道,低頭一看,卻是一碗酒釀湯圓。


    “怎麽突然想到做這個?”


    他伸手端起碗來,先在碗邊喝了口湯,滋味恰到好處,有甜味,但並不過分,那淡淡的酒氣被熱氣化開,從喉嚨淌下去,最為舒適。


    “好手藝啊,好像比我大師兄做的更好。”


    雷玉竹挑了一下眉:“我娘教我的第一道吃食,就是這個,白石小時候頑皮,不吃晚飯,半夜餓肚子在那苦著臉,我經常做這個哄他,什麽叫千錘百煉的手藝啊,這個就是了。”


    “我可沒苦著臉。”


    蘇寒山聽出她意有所指,嘴裏卻正吃得含糊其辭,“再說,論成熟,我完全可以當你哥。”


    “嗯嗯,我知道。”


    雷玉竹吃得比較慢,舀一顆湯圓嚼好一會兒,漫不經心地看著劍池中的月色。


    “白石雖然是個男兒,但他從小哭的次數,比我多很多,一高興又嬉皮笑臉,我雖然很煩他,但也不得不承認,有時候他還挺厲害的。”


    “娘親去世的時候,反而是他先來安慰我,那也是他唯一一次給我做湯圓,大概是因為娘親剛走的時候,他就已經哭的夠大聲了吧,哭完就接受了事實。”


    蘇寒山已經吃掉了所有湯圓,正在喝湯,沒有搭話。


    隻是碗中的熱氣熏騰起來,染得他眉睫有些黑潤。


    “其實,我真的沒有太傷心,也不至於需要哭一場。”


    喝湯這種事,用湯匙不濟事,蘇寒山幹脆端起來一口喝盡。


    “我隻是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就算我遇到了很多堪稱奇跡的經曆,掌握了曾經夢想中的力量。”


    “有些事終究是我挽迴不了的。”


    他端著碗,看向天上的月光,“我失去的至親,又何止是一個呢?”


    這一世的父母,還有骸骨在,他還能夠看到墓地。


    上一世的父母,卻是突然就相隔了無窮遙遠的距離。


    父母、家鄉,甚至就算是想找一點跟故鄉相似的景色,都看不到。


    滄水的仇家已經殺了,劍墳的劍靈他也能夠鏟除。


    雪嶺的局勢似乎已經穩固,可東海又亂了起來,沿海九郡,展開了聲勢浩大的戰爭。


    蘇寒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這紛至遝來的亂世,更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可能,徹底探究太極印記的秘密,迴望親友。


    如果自己是一本書裏的主角就好了。


    不,就算是書裏的主角,似乎也有很多喜歡虐主的作者呢。


    真是該死。


    想到這裏的時候,蘇寒山忽然一愣。


    怎麽還真有點傷春悲秋起來了?


    明明從我重新站起來開始,就決心不要再有這些無濟於事的軟弱雜思。


    他愣神良久,歎了口氣,又笑了起來,眉目舒展,神態清醒,放下湯碗,對雷玉竹笑道:“謝謝!”


    雷玉竹自己碗裏還沒吃掉,又咬破了一顆湯圓,慢悠悠的說道:“冷颼颼的山上,喝碗熱湯好受多了吧。”


    “確實,感覺又有力量了。”


    蘇寒山卷起書冊,看著雷玉竹。


    雷玉竹疑惑道:“你不看書了?”


    蘇寒山老老實實迴答:“前一陣子沒怎麽睡覺,再看容易卡思路,我準備等你吃完,迴去睡一會兒。”


    雷玉竹吃了一顆湯圓又一顆湯圓,注意到他的視線始終沒有移開,咀嚼的速度不禁變慢,晶瑩的耳垂透出緋紅,忽然起身。


    “要睡覺就趕緊迴去睡呀,我也迴去了!”


    她端著自己的碗,一閃身之間,就離開了崖頂。


    蘇寒山呆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居然沒有賞月,或者看看別的風景,就盯著人家看了那麽久。


    “我這……”


    他拿書敲了一下自己額頭,略感懊惱,想起雷玉竹的反應,麵上又忍不住有些笑容。


    “這麽容易害羞,所以說,果然還是個小妹妹嘛。”


    蘇寒山起身把另一隻碗帶走,離開崖頂。


    他確實很久沒有好好睡過覺了,一迴到自己暫住的那座屋子裏,很快陷入酣甜的夢鄉。


    這一覺足足睡了將近三個時辰,比他往年作息正常的時候睡得很久。


    原來還可能再睡下去,但在雞叫兩遍時,他突然感到手上一重,驚醒過來。


    假如太極印記,是在他的武道修行上遇到重大困難時,才會激發,讓他可以領略其他世界的風光,借鑒參詳。


    那麽按照蘇寒山的想法,至少在他達到真形極境之前,太極印記,是一定不會有什麽反應了。


    可是現在,太極印記正變得溫潤起來,輕輕旋轉。


    “它到底是按什麽標準,判斷是否把我弄去別的世界?”


    蘇寒山雖然忍不住疑惑了一下,但對此已輕車熟路,翻身而起,踏了襪筒長靴,披了外袍,彈指間就在桌麵上留下幾行字跡,以做道別。


    太極擴張,光影扭轉,屋中的人驟然消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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