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玫瑰紅的煙花升上了夜空,刹那之間,半邊天都染成了繽紛燦爛,照著他們兩個映在窗玻璃上相擁的影子,那麽繾綣,說不出的叫人心動。


    淩晨時分,天色漸漸從漆黑轉向透明,天幕仿佛漸漸地開啟。


    錦繡坐在窗前,看著桌上那頁雪白信紙,手裏的筆卻遲遲落不下去。


    另一手的手心裏,是那隻雕刻精致的銀質打火機,握在手上沉甸甸的,也好像壓在她的心上。事到如今,無謂再躲避什麽,一直以來跟左震之間若即若離,欲言又止,不過是因為他們之間,還有一個英少的影子。


    第一次跟左震吃飯的那一晚,她就曾經對他信誓旦旦地說過:“你隻是在路上遇見我,今天請了我吃飯,明天後天還可以請別人,都不過是偶然。過些日子你就不會記得今天說過的話,跟誰吃過飯……我也是一樣。可是,當我走到英少身邊,就算隻是想報答,也希望他能留意、有感覺,也希望能長久一點。這怎麽能一樣?”


    當時的話,字字句句都還言猶在耳,可是她榮錦繡,居然已經變成了他左二爺的女人。


    真是心亂如麻。


    她以為她會專心,可是她沒有;當初自己說過的話,現在想來真是句句都那麽諷刺。


    昨晚在碼頭,她並不後悔,絕不後悔,隻是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對不住英少。這種對不起他的感覺,並不是從今天才開始,而是從那個冒著大雨赤著腳飛奔向七重天的夜晚,就已經一日比一日深地壓在心底。


    雖然她從來沒有說,甚至不肯去細想,但是再沒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那一晚,她榮錦繡想要去找的那個人,其實是左震。


    在危急的關頭,在來不及思考的那一刻,她急著保護的人,居然卻不是那個她日日掛在嘴邊的向英東!


    錦繡再歎一口氣。當初是誰口口聲聲要報答英少?是誰說過,為了英少什麽都願意做?明明她當初喜歡的是英少,她為了英少才踏進百樂門,為了他不辭辛苦地學著跳舞,也為了他才不惜代價要成為百樂門的紅牌……現在終於如願以償,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了另一個男人。


    她愛上,那個曾經在殷宅門口,遠遠站在英少背後的男人;那個曾經在她每一個需要幫助的時候,都會出現在她麵前的男人;那個曾經隔著滿堂賓客遠遠看過來,卻一眼就叫她怦然心動的男人。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已經不能再迴百樂門。英少跟左震,她隻能選一個,不,她其實已經根本就沒有選擇。


    她要寫一封辭行的信,就算要走,也要跟英少有個交代;可是心裏又隱隱地慚愧,欠他太多,都還沒有還。躊躇良久,筆還是在半空裏懸著,說什麽?就說她真的就跟明珠一樣,當年明珠愛上了向先生,所以跟他走;如今她榮錦繡又愛上了左二爺,所以連她也要離開百樂門?


    真是從來沒有寫過這麽為難的一封信。


    就在錦繡對著信紙發呆的時候,隔著一道半開的門,左震就靠在門口看著她。


    安靜的燈光照著她如畫的背影,她從碼頭迴來,連頭發也沒顧得上梳,一頭寶絲幽黑的長發,鋪在她素色的衣衫上。她在想什麽,想得那麽入神,連他上樓的聲音都沒聽見?


    本來他是直接要進來的,可是剛到門口,就聽見她低不可聞的輕輕一聲歎息。所以他身不由己在門口停住了步子。


    錦繡手上有一隻銀色的打火機,他認得,那是英東的。其實那還是以前大興洋行的陳經理送給他的,有一次跟英東吃飯,英東看著好,順手就帶走了……想不到今天會在錦繡手裏看見它。


    桌子前麵的錦繡終於扔下了筆,推開紙站了起來。算了,這件事,就以後再說好了,反正現在一時也見不到英少,也許過些日子,她就會理清頭緒。


    一迴頭,卻赫然看見左震在門口。他——那是什麽神情?似乎來不及遮掩,在她迴頭的瞬間,一閃而過。


    左震進來,遞給她一個紙袋,“給你的。”


    錦繡疑惑地打開,什麽東西?有著這麽熟悉的香甜的味道……“婆婆餅?”袋子終於打開了,兩個糯米粉灑著糖桂花、煎得金黃燦燦的小餅出現在眼前。


    “你從哪裏弄來的?”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婆婆餅就隻有老家那個小鎮子裏的點心作坊裏才有,就連她,也有很久沒有嚐過了。其實這是明珠小時候最喜歡的甜食,但在那時候,大娘那麽兇悍,就連偶爾吃個這樣的婆婆餅,也是難得的奢侈。


    左震怎麽知道這東西?忽然想起,初來上海,在那個下雨天的教堂門口遇見他,他曾經帶她去吃湖南菜,問起她想吃什麽,她卻點了這個婆婆餅。當時還叫他跟跑堂的夥計當場失笑,原來……到現在他都還記得。


    一時間那些溫暖的記憶忽然都浮上心頭來,再也忍不住會心一笑。就算他記得,上海跟鎮江隔得那麽遠,他又從哪裏找來這麽偏僻的東西,給她解饞?居然還是熱的。


    左震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你想到哪裏去了,不是鎮江買迴來的,上海也有點心鋪子。”


    錦繡笑意更深,也沒說話,拿起一隻小餅咬了一大口——上海縱然有點心鋪子,這樣的點心,一定也是特別訂做的。


    左震看著她,一個小餅都吃得那麽心滿意足,臉上笑得仿佛掩不住,眼睛彎成了一對小月亮。真的有那麽好吃?他禁不住輕輕一歎,就為了博她一笑,不要說這幾個小小的糯米餅,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會想法子摘給她。


    “咳!”錦繡吃得急了,差點噎著,左震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卻一眼看見桌上一疊雪白信紙,上麵白紙黑墨清晰醒目的兩個字:英少。


    錦繡也看見他看見,要擋住那張紙已經來不及,一時不知道怎麽解釋,再加上剛被糯米餅噎了一口,頓時漲得整張臉都紅了。


    從昨夜到現在,她在他身邊,但想的都是另外一個男人。


    就算他明明都知道,不過都是意料中的事,但是這一刻,雪白的素箋,漆黑的小楷,那麽清晰醒目,好像能刺傷人的眼——他仍然忍不住當胸一震。


    他到底應該拿錦繡怎麽辦?英東是他的好兄弟,錦繡是他的心上人。


    從始到終,她口口聲聲都是英少長、英少短,現在都已經成了他的人,居然還想著她的向英東!他心裏已經是五味翻騰,可是偏偏要裝作,好像什麽都沒看見。


    樓梯上傳來一陣轟隆的腳步聲,不知道是誰,跑得那麽急,錦繡跟左震同時抬頭向門口望過去,來的卻是麻子六。他上來太急了,滿臉通紅,唿哧帶喘:“二、二爺……查到暉哥的消息了!”


    “說來有點複雜,這件事,跟華南幫的龍頭老大韋三紹又扯上了關係……”


    麻子六還沒有說完,左震已經一抬手攔住了他下麵的話,“你先下去等我,我馬上來。”


    “是。”麻子六打住了話頭,轉身下了樓梯。


    左震迴頭看著錦繡,還沒有開口,錦繡已經微微一笑,“你又要走了?”


    左震點點頭。


    這麽多天來,最擔心的是邵暉的生死,最顧忌的是他已經落在對方的手裏,就因為這個,他一直按兵不動,等著對方的動靜。一旦找到了邵暉,從這一刻開始,一直處於守勢的青幫就再也沒有顧忌,出手反擊的時候已經到了。


    錦繡看著他出門,下樓,背影消失在樓梯口,臉上那抹微笑逐漸地淡了下去。她知道他為什麽攔著六哥的話頭,他不想讓她知道太多,不想讓她如同上次那樣的擔心。


    所以就算知道局勢的動蕩,知道外麵的風險,她也隻能裝作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再過兩天,就是冬至。


    天氣越發的冷了,王媽在屋子裏點了暖爐,石浩帶了一幫兄弟在客廳裏守著,說是二爺的意思,最近外頭亂,前一陣子碼頭賭場百樂門都接二連三地出事,所以寧園的安全也要特別小心。


    錦繡一大早起來,就跟王媽一起忙著打掃屋子,把座椅門窗都擦得一塵不染幹幹淨淨,又纏著石浩,央他去外頭買迴一大束梔子花來,插在客廳裏。


    她樓上樓下忙得團團轉,這邊廂王媽也看得眼花繚亂,“錦繡姑娘,你這是忙什麽?忽然把屋子收拾得花團錦簇的。”


    錦繡悶在廚房裏不知鼓搗什麽東西,已經半晌沒出來,聽見王媽問,才從廚房裏探出腦袋,用簪子胡亂盤起來的頭發不知幾時掉下來一綹,也顧不得別上去,額上已經出了薄薄一層汗,臉上紅撲撲的。


    “今天冬至,我在準備應節的東西。”她的聲音帶著笑,“以前在老家宅子裏,最講究過冬至,說是冬至大過年。”


    “過節?!”王媽呆了呆,“我在這園子裏頭住了五六年,從來就沒應過什麽節,就算逢年過節,二爺還不是在外頭喝酒打牌,難得迴來也不過是洗個澡睡一覺就又走了。”


    “那是因為沒人陪他過節而已。”錦繡又縮迴廚房裏,“反正今天人多,六哥他們也在,還有我跟你,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多開心。”


    “這算什麽麻煩,不過就是掛幾個燈籠,搓幾個冬至圓子,再煮一鍋和合粥就是了。”


    “和合粥,那又是什麽花樣?”


    “其實就是鬆仁、果仁、栗子仁、薏仁,加上糯米、百合,一起煮的粥,意思是‘家睦人和’。難道上海就沒有這樣的規矩?”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從廚房裏把煮粥的瓦煲端了出來,放在桌上。


    石浩忍不住也湊了過來,趁她轉身,偷偷打開蓋子,頓時一股濃鬱的甜香撲鼻而來。


    “有好吃的,正好餓了。”他咽了一口口水,舀起一勺就往嘴裏送。


    “咚”的一聲,一顆硬邦邦的栗子仁飛過來,不偏不倚打在他額角,石浩叫了一聲,剛抬頭,就看見錦繡笑盈盈站在麵前,“就知道你會偷吃,再不攔著點,等二爺迴來,整鍋都沒了。”


    石浩怏怏地放下羹匙,“原來這粥是專門留著給二爺的。”


    錦繡被他說得尷尬,轉身跑迴廚房,一會兒工夫又出來了,手裏一個白色小碗遞給石浩,“喏,這個給你,先吃少少沒關係。”


    “這麽小?!”石浩張大了嘴巴,“榮姑娘,你從哪裏找來這麽小的碗,是逗貓的吧?”


    旁邊圍著的一班兄弟都禁不住哄笑了起來,錦繡漲紅了臉,“是叫你留著肚子,待會兒煮好了冬至湯圓,給你最大一碗,堵上你的嘴。”


    左震迴來的時候,老遠就聽見屋子裏一片笑聲,待進了門,看見門口掛著兩隻又圓又大的大紅燈籠,喜氣洋洋的紅色燈影底下,石浩正圍著一個粥煲,跟錦繡奪一隻小碗;旁邊的一圈兄弟和王媽都笑得合不攏嘴。


    而他最心愛的那個榮錦繡榮姑娘,兩隻手叉著腰寸土不讓的模樣,身上是件再樸素不過的淡藍色布衫,還圍著王媽那件老式大圍裙,素臉上不見一絲妝,哪還像百樂門舞台上豔光四射的頭牌舞女榮錦繡?就仿佛是在明珠宅子外頭,初次見她的模樣。


    這屋子,真是從來沒有這麽的熱鬧過。


    大家正鬧得歡,誰也沒有注意左震已經在門口,錦繡還在嚇唬石浩:“平常你們幾個見了他都老鼠見貓一樣,這迴連一碗粥都敢跟他搶?”


    “你沒發現嗎,這兩天二爺的心情好得很。”石浩自顧自霸住粥煲,盛了一碗出來,“雖然碗小了一點,看在待會兒還有湯圓的分上,就將就一下。”


    王媽抿著嘴樂了,“二爺心情好,都是榮姑娘的緣故,你可別惹惱了她。”


    錦繡正要分辯,卻一抬頭,看見左震正在門口,帶著點微笑看著她。


    “二爺迴來了!”她捅了捅石浩。


    石浩正忙著往嘴裏倒粥,“味道還真是……咳,咳!”他嗆著了,順著錦繡的目光看向門口,頓時放下了手裏的碗,“二爺。”


    左震進來道:“搶什麽好吃的搶成這樣?”


    以後真不能讓錦繡跟石浩唐海麻子六他們走得太近,才這麽幾天,他們已經混得一家人似的。


    錦繡迎了過來,笑著伸出手,拉他到桌邊,“今天冬至,是和合粥。大家都還等著你呢,廚房裏還有湯圓,你過來坐,我去拿。”


    她的手細膩而溫軟,剛做過點心,還帶著糯米和糖桂花的一絲甜香。


    錦繡沒留意他的神色,隻忙著一頭鑽進廚房去,一會兒果然端了湯圓出來,除了湯圓,碗裏還有核桃仁刻的一隻栩栩如生的小獅子。


    “這個,是獅子果。”錦繡把托盤放在他麵前,“給你做的。”


    王媽笑著道:“原來錦繡姑娘你連這種東西都做了,真是花了不少心思……看做得多精細,小核桃刻的獅子頭,長生果的身子,鬆子仁做的腳爪,這是跟誰學來的?”


    “我娘生前,每到冬至都會做這個,我看著就學會了。”錦繡道,“不過自己做還是頭一迴,看我娘當時做的時候好像很容易,其實自己做起來,手工差遠了。”


    石浩湊過來,好奇地打量幾眼,“錦繡姑娘,剛才你說那個什麽和合粥,是家睦人和的意思,這個獅子果,又有什麽講究?”


    王媽卻意味深長地瞧了她一眼,“都已經是自己人了,還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不知道我是不是聽差了,以前也聽外省的親戚提過這個,說是新媳婦進了門第一年,冬至一定要做獅子果,而且上桌的時候一定要用新碗,叫做‘添碗添丁’——不知道有沒有這說法?”


    錦繡的臉又開始紅上來,“什麽、什麽添碗……我怎麽都不知道?”


    石浩恍然大悟,嗬嗬地笑了起來,“原來榮姑娘想要二爺明年就‘添碗添丁’了啊?”


    這石浩!那麽大的一碗湯圓,怎麽就沒有噎著他……錦繡已經連耳朵根都燒紅了。就算是有這麽一迴事,他也用不著說得這麽直接、這麽大聲吧?連聾子都聽見了!


    左震再也不能不出來幫錦繡擋一擋,“錦繡,跟我過來。”


    “做什麽?”錦繡還沒有反應過來,“有什麽事,不如等吃過了湯圓再說,一會兒都涼了……對了,忘了把王媽做的小菜也拿出來。”她一邊說,一邊要往廚房走,卻不料剛轉身,右手已經被左震拉了迴去,整個人都差點向後倒在他懷裏。


    “那些都不急。”左震一笑,攔腰橫著把她抱了起來,“先上樓,我有話跟你說。”


    他在做什麽?!錦繡大驚,這裏還有石浩王媽他們一大幫人在眼睜睜地看著呢,他真是瘋了。


    左震不理會她手腳並用的掙紮,一徑直接把她抱上了樓,“砰”一聲,用腳踢上了臥室門。


    完了,這下子,再也不用欲蓋彌彰,大夥兒都知道她到底成了他的人。


    “你不怕外麵又傳什麽難聽的?!”左震手一鬆,錦繡總算落了地,慌張地埋怨。上次他不過是在百樂門出手幫她應付了一個無賴,外麵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左二爺在舞廳爭風吃醋,為了爭一個舞女不惜跟人家動手。雖說這迴在場的都是自己人,但這種事,傳了出去,最後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的流言。


    左震輕輕一哂,“我有什麽好怕的。”


    錦繡怔了怔,他真的不在意?


    “過來,有東西給你。”左震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拉起她的手,放在她手心。


    錦繡疑惑地看了看,這麽精致的盒子,裏麵什麽東西?輕輕打開來,不禁登時頓在那裏。


    是戒指。一枚美麗而優雅的戒指,在燈下熠熠地流轉著明燦的光輝。在百樂門呆了這麽久,她多少也是識貨的,這樣成色的鑽石,這麽精細的切工,隻怕價值一定不菲。


    “這個太貴了。”她本能地想要拒絕,他什麽意思?在百樂門裏,客人送來的東西,她從來沒收過,因為太明白在那裏無論得到什麽東西,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他送她這麽昂貴的東西,是不是因為初七那一晚,在碼頭的那一夜?她陪他一夜,他送她鑽石的戒指。


    可是那一天,她是心甘情願的。她從未想過要換來什麽,也忘了自己是舞女,她跟他在一起,隻不過因為他是左震。


    看著手心裏這枚璀璨生輝的戒指,忽然想起在百樂門掛牌的第一天,麗麗就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不要以為跟左二爺跳了一個舞,就可以飛上枝頭做鳳凰了;就算憑著殷明珠那樣的姿色,要當英少的嫂子,那也不過是個笑話。


    “錦繡,你發什麽呆?”左震蹙眉看著她,難道她是不喜歡?


    “我不要這個。”錦繡“啪”的一聲合上錦盒的蓋子,“就算在百樂門,我也沒要過人家什麽東西,更何況是你左二爺?我有今天都是承你的幫忙,我的衣裳鞋子首飾有多少都是你送的,就算有那麽一晚上……那也都算是應該的——”


    “錦繡!”左震忽然打斷了她,“嫁給我。”


    錦繡猶自收不住口,“我又不是……什麽?”她忽然頓住了。猶疑間,似乎自己是聽錯了,他說什麽,叫她——嫁給他?!


    “我說的是,等這一陣子的事情過去,局麵稍微安定一點,你就嫁給我。”左震慢慢重複了一遍。


    錦繡呆住了。


    原來他不是那個意思。他送她戒指,不是一宗買賣,而是一個承諾。青幫的左震左二爺,就要娶百樂門的一個舞女做妻子,這到底是一個笑話,還是個傳奇?當初在百樂門那場名流夜宴上,明珠曾經因為戴了一條昂貴的項鏈,就被一群所謂名媛貴婦在背後恥笑,說她不過是向先生的一個情婦。人人都覺得,百樂門出身的女人,斷斷沒有資格跟向寒川這樣的人物在一起。


    可是左震沒有。他沒有看輕她,也不肯慢待她,從她初到上海萬般落魄的那一天,到她終於踏上百樂門大舞台的那一刻,唯一教她人情世故、唯一教她努力生存、唯一幫著她護著她的那個人,就隻有他一個。


    錦繡抬起眼,看著麵前的左震,他沉默而專注,仿佛還在等著她的迴答。鼻梁忽然泛起了一陣酸澀,片刻之間,好像有點看不清他的樣子了……錦繡驀然低下了頭。


    “你明明知道,我一定會答應。”她笑了,仍然低著頭,因為眼裏真的好像有淚光,“在上海,膽敢拒絕左二爺婚事的女人,隻怕真的還找不出一個來。”


    “原來你也有這麽聰明的時候。”左震一笑,輕輕擁她在懷裏,“這就好,將來我們的孩子,總算不會太笨。”


    “你又來了……”錦繡真的撐不住笑了起來,順手給了他一拳,這才剛剛說到婚事,連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呢,他就扯到哪裏去了!


    “砰——”窗外忽然傳來一聲響,錦繡驀然迴頭,卻看見玻璃外麵暗色的夜空裏,乍然盛開一朵璀璨的煙花,正像一陣金色的雨點那樣四散紛飛。還沒迴過神來,緊接著又是一朵玫瑰紅的煙花升上了夜空,刹那之間,半邊天都染成了繽紛燦爛,照著他們兩個映在窗玻璃上相擁的影子,那麽繾綣,說不出的叫人心動。


    “是石浩在園子裏放煙花。”


    錦繡輕輕靠在左震肩頭,這一刻,心裏無限踏實,好像這一年來背井離鄉顛沛流離的酸楚,都在這個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可是又覺得自己仿佛是做夢,幸福來得太快太突然,就無端端地覺得害怕,怕一睜開眼就發現不過是好夢一場。


    可眼前煙花那麽美,身後的懷抱那麽溫暖,就算隻有這一刻,這一秒,仿佛人生也再沒有什麽遺憾。


    長三碼頭。


    唐海手裏拿著一疊當鋪和賭場的票據,匆匆奔進了左震的辦公室,推門進去,看見左震站在窗前,石浩站在他身後。


    “二爺,那枚戒指的下落,已經查實了。”唐海來不及喘口氣,先報上結果。


    左震也沒迴頭,還是看著窗外碼頭上的繁忙景象,貨船停靠得一片連著一片,沿著碼頭一直延伸到江心,行人和扛包的運輸工人摩肩接踵地來迴穿梭。


    唐海接著報告下去:“這枚戒指,原本的確是錦江春的少東當給了榮貴當鋪,三個月後當票到期成了死當,就被轉手賣給了小東門賭場的劉胖子。有一迴劉胖子輸急了眼,拿這戒指押在賭桌上下注,結果輸給了浦東華南幫的堂口主事韓金亮。”


    “現在沒找到。”唐海小心地答,“弟兄們幾乎掘地三尺把上海灘翻了過來找,還是沒找到。我們不敢再查,恐怕太張揚,傳了出去打草驚蛇,反而攪亂了二爺的安排。”


    左震道:“這件事瞞不過他們的耳朵,現在韓金亮已經不在上海了,是死是活都還說不好,他們也不會讓你找著了他。”


    “我叫你查那個戒指,隻是確認這件事跟誰有關係。”左震道,“韓金亮隻不過是個打手,他在不在都不重要。唐海,你直接去找華南幫的四當家郭梓,他是個外強中幹的貨色,除了身手不錯之外,沒有一件上得了台麵的本事。我們青幫出了事,他們華南幫的人牽扯在裏麵,就隻能找他要人。道上規矩,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看他怎麽跟你交代?”


    說到這裏,左震迴過頭,“石浩,你過來。”


    “是,二爺?”石浩緊走幾步,趨上前來。


    “立刻提審連川。”左震語氣凜寒,“不要打,要嚇。漏點口風給他,說韓金亮已經在我們手裏,而且什麽都說了。”


    石浩不大明白,“這……這什麽意思?”


    “這幾天連川也是苦撐到現在,再加一點壓力,他就會崩潰。碼頭出事那一晚,連川是內應,他當然知道來偷襲的人當中,有一個韓金亮。現在一旦我們抓住了韓金亮,他自然不會為了保住連川背後那人,死不招供;隻要叫連川相信,韓金亮已經什麽都供了出來,他一個人死撐著還有什麽用?”左震悠然一笑,“他們的那條狐狸尾巴,怕是再也藏不住了。”


    “我沒有叫你直接去告訴他。”左震淡淡道,“你可以用點技巧,叫他自己無意間聽到。”


    “哦!”石浩恍然大悟,“我懂了。”


    “還不趕緊去辦。”左震話音未落,石浩已經轉身,他再叮囑了一句:“一有結果,立刻來報。”


    “二爺放心!”石浩一溜煙地走了。


    唐海看著他背影消失在門外,不禁問道:“怎麽忽然這麽急,二爺的意思,馬上就要動手嗎?”


    “我們當中,有他們的內線,我們的一舉一動,也許隨時都在他眼裏。所以我們不能給他打探和聯絡的機會,一有結果,立刻就要動手。”左震說到這裏,又問了一句:“對了,這一陣子一直叫你派人盯著沈金榮,他那邊沒什麽動靜嗎?”


    唐海道:“那邊的氣氛倒是少見的沉靜。就隻有前一陣子,沈家老二向華南幫韋家提過親,反而好像韋家的小姐不高興,鬧著要退婚,還在外麵打過一架。難道二爺懷疑沈金榮跟華南幫有關係?他們如果真的聯手,怎麽會鬧成這樣。”


    左震一笑,“沈金榮是什麽人,一向都眼高於頂,隻怕華南幫的勢力他還沒放在眼裏。現在不惜把韋家的大小姐娶過門,倘若不是有事求人家幫忙,他何必下這麽大的籌碼!到後來鬧成這樣也未必是他預料中的,又或者他們演戲給人看,都不是沒可能。”


    “二爺的意思是說……”唐海試探地問,“難道沈金榮是為了跟英少爭跑馬場,所以不惜跟華南幫聯手,要暗殺英少?”


    “這樣也算解釋得過去,但現在還不過是推論。”左震看了他一眼,“你現在第一件要辦的,就是先扣住郭梓,他跟連川,至少要有一個吐實話,我們沒那麽多時間跟他們耗著。隻要郭梓頂不住,你的推論是對還是錯,立刻就會有結果。”


    “可是那個郭梓,據說一身功夫很棘手,我有點擔心,萬一要是不小心叫他溜了……”唐海有點犯愁,“二爺,聽六哥說,你已經知道暉哥的下落,我們雖然不一定有把握,但暉哥出手的話一定沒有問題。”


    “邵暉還有邵暉的安排。”左震隻一語帶過,“石浩審連川,麻子六還要守著寧園,咱們這個時候的確是不能再出什麽岔子——算了,你先去安排,帶著人堵住他退路,剩下的我來辦。”


    “二爺要親自動手?”唐海一驚,“我剛才隻不過是想要確保萬無一失,其實就算二爺不出麵,我們至少也有八九成的把握可以把郭梓帶迴來。”


    “不僅要帶迴來,而且要活著帶迴來,不能給他反應的時間。”左震道,“現在這種關口,稍微慢一步,死的就是我們,所以八九成的把握還不夠。行了,別在這裏∴鋁耍辦正事要緊;你先去打點人手,通知所有場子都小心戒備,我隨後到。”


    “是,二爺!”唐海沒敢再耽擱,答應一聲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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