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麵看見一個陌生女子,身上那襲衣裳料子倒是極好的,柔滑軟沉,碧如幽水,襯著精致的湘繡,星光下隻覺得她明豔溫婉,神色間卻又帶著絲說不出的清冷。


    自從那天之後,錦繡再也沒有見過左震。一個禮拜、兩個禮拜過去,天氣真的冷下來,十一月了,已經到了立冬,來百樂門的客人不但不見少,反而越來越熱鬧。


    錦繡也忙得多,在百樂門待得越久,認識的客人也就越多,有時候一晚上要轉好幾張台子,也有人送花送首飾,她都不肯接。天底下哪有白占的便宜?在這裏,得到的每一樣東西,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更何況她想要的根本不是那些,左震答應讓她進百樂門,是為了叫她做給英少看,她不能永遠隻是在舞廳裏陪著人家一圈一圈跳舞。


    所以一有空的時候,錦繡就跑到後台去,幫忙跑腿打雜、端茶送水,慢慢跟幾個台柱子都混得熟了,她們排舞的時候,她就在一邊看著,半夜沒人的時候,她也會在自己房裏偷偷練習。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這樣每天忙著,吃飯睡覺跳舞,仿佛一刻空閑也沒有,心裏卻總是有點空空的,少了點什麽似的。到底……少了什麽呢?


    “錦繡,錦繡!”


    正在靠著吧台發呆,忽然有人在背後推推她,迴頭一看是麗麗。


    “你又走神,財神爺上門都不知道。”麗麗朝門口指了指,“看!沈金榮也來了。”


    “沈金榮?”錦繡知道這名字,現在不是初來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榮錦繡了,在百樂門久了,什麽人物什麽場麵都見識過一些,在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她也多半都聽說過。這位沈金榮沈老板,是地產大亨,黑白兩道也都頗有些勢力,跟市政廳、警察署、各大領事館都有交情,就連英少和向先生,隻怕也得給他幾分麵子。


    隻是他很少到百樂門來,聽說這位沈老板常常去大富豪捧白珍珠白小姐的場,出手也很闊綽,什麽翡翠的鐲子貂皮的大衣,隨手就送了出去。今天他不去大富豪,跑來百樂門做什麽?


    錦繡順著麗麗的眼光瞧過去,在大廳一進門的台階上,果然站著幾個人,門口迎賓的侍應正在鞠躬如也地招唿他們。旁邊的幾個倒還沒什麽,隻中間那一個,穿件鬆香色長衫,兩鬢斑白,雖然已經不年輕了,卻看得出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往人群裏一站,別人仿佛都好像他的隨從一般。


    正在端量著,沈金榮忽然轉過頭來,視線正好落在錦繡身上,兩個人的眼睛碰個正著。


    錦繡心頭一跳,這位沈老板長了一雙鷹眼,看人的時候,仿佛特別淩厲,叫人無端端就覺得不安。


    沈金榮叫過領班,低聲吩咐了幾句什麽,領班點頭答應著,朝錦繡這邊一溜小跑地過來。


    “錦繡,快點過去招唿沈老板。麗麗你也別站著,叫幾個人來幫忙,拿兩瓶最好的紅酒過來,茶水就要菊花龍井。”


    錦繡愕然,指著自己的鼻子,“叫我去?”


    這位沈老板,一看就是極其難伺候的客人,一個不小心得罪了他,亂子可就惹大了。隻聽他要的東西就知道,紅酒和菊花龍井!哪有人這麽喝東西的。


    麗麗已經一把拖起她,“還呆著做什麽,機會來了,要好好抓緊。”


    錦繡被她一直拖到沈金榮那邊,他們已經在大廳裏最好的一張台子落座,沈金榮拿出煙鬥,旁邊有人替他點上。


    “你,過來這邊坐。”沈金榮示意錦繡坐在他身邊,麗麗也挨著錦繡坐下。


    “是新來的吧,剛才一進門,我還以為是殷明珠。”沈金榮打量著錦繡,“我是有幾年沒進百樂門了,乍一看,還以為是當年的殷明珠又迴來了。”


    錦繡隻是笑了笑,“沈老板真是誇獎了,我怎麽能跟殷小姐比,我剛入行沒幾天,連舞都還不大會跳,什麽規矩都不懂,您隻要別笑話就成了。”


    “是有那麽三分像,尤其是眼睛和下巴。”沈金榮吸口煙鬥,“不過可惜,她早就不大出來見客了,如今再想找那樣的傾城名花,也不容易——當初人人都說,七重天的賭、百樂門的舞,可是沒了殷明珠,百樂門的舞已經越來越沒看頭了。”


    “要是跟大富豪的白小姐比,我這裏的小場麵,當然不入您沈老板的眼。”笑吟吟的一句話插了進來,錦繡一迴頭,是英少!連他都被驚動了,可見沈金榮的確是來頭不小。


    沈金榮朝向英東欠了欠身,“英少別誤會,我不過是想起前幾年百樂門的盛況,一時感觸而已。”


    “現如今生意不好做,世道又不景氣,誰還肯那麽花錢捧場。”向英東在對麵坐下,錦繡幫他斟上一杯酒。


    “英少說得沒錯,花無百日紅,誰都知道大富豪是靠白珍珠的南洋舞出名,七重天有瑪麗安踩著圓桌穿著西裝跳豔舞,可是再看看百樂門,也就隻剩下一群披著羽毛跳大腿舞的,難怪聲勢不如以前。”沈金榮遠遠看舞台一眼,“別怪我多管閑事,我還真有點替你擔心呢,英少。聽說過兩天,法國領事斐迪南公爵還要在百樂門舉行一場舞會,招待本國的使團……到時候你總不能再把殷明珠請迴來充場麵吧?隻怕向先生不肯答應。”


    向英東蹙起眉頭,“今天沈老板特地來一趟,不是為了跟我議論殷明珠的吧。”


    “當然不是,百樂門打開門做生意,來的都是客,我不過是替兩天以後的那場舞淶P摹!鄙蚪鶉俅蚋齬哈,“要是我沒猜錯,英少也是想借著這個機會,得到法租界的支持,拿到建跑馬場的獨家經營權吧。”


    “大家都明白,我也不必跟英少兜圈子,大富豪的黃老板也有意辦這場舞會,我也不過是提醒英少一聲,最後的贏家未必是百樂門。”


    “那麽大家且試試看。”向英東舉起手裏的酒杯,“請。”


    桌上的氣氛一時僵住,麗麗不知所措,輕輕拉一下錦繡的衣襟,“好像……英少臉色不對啊。”


    錦繡看著向英東,他一向嘻嘻哈哈慣了,從來沒見過他這麽緊繃的臉色。


    正在僵持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在旁邊,風淡雲輕地應了一句。


    是誰?沈金榮、向英東和錦繡幾乎同時抬起眼來,錦繡心裏一跳,驀然一驚又一喜,是左震!


    “左二爺。”沈金榮一怔,站起身來,“想不到這麽湊巧,二爺也來跳舞?”


    左震拍拍向英東的肩,“開這麽好的紅酒都不叫我一聲,你算什麽兄弟。”


    旁邊的侍應早已經遞上新的水晶杯,替他斟上酒,左震在向英東身邊舒舒服服坐下來,這才向沈金榮道:“跳舞我不行,不過說到輸贏,不知道沈老板有沒有興趣賭一把?”


    “賭一把?”沈金榮頓了頓,似有那麽片刻的猶疑,但還是道:“難得二爺有興致……我沈金榮當然奉陪,賭注就隨二爺下。”


    “拿骰子來。”左震跟身邊的侍應交待一句,迴頭朝沈金榮淡淡一笑,“我們這場賭,三百兩百,三萬兩萬的爭來爭去,都沒什麽意思,不如就賭那片跑馬場的地皮。”


    沈金榮呆住了。這算什麽賭注?


    “那片……地皮?二爺是不是跟我開玩笑,眼下這塊地皮還是別人的產業,既不是我沈金榮的,也不是你左二爺的,這賭注下得未免太荒唐了。”


    侍應已經照吩咐送上骰子和搖盅,左震接過來,在手裏慢慢晃著,“這塊地皮,眼紅的人雖然多,可是有資格出來爭的人沒幾個。今天咱們就隻賭一副大小,輸的人,放棄跑馬場的經營權和地皮,沈老板覺得怎麽樣?”


    “連左二爺也對跑馬場有興趣?!二爺要跟英少爭同一塊地皮?”沈金榮驀然起身。


    左震放下骰盅,“怎麽,不可以嗎?”


    沈金榮氣結,沒錯,這賭注聽上去再公平不過,但他心裏清楚,左震這分明是空手套白狼。他什麽時候想要跑馬場的地皮了?誰都知道他跟向英東是兄弟,他怎麽會跟向英東爭一個跑馬場?!


    這場賭局,輸了對左震來說根本無所謂,但若是他沈金榮輸了,就要從此履行諾言退出這場競爭,平白便宜了向英東!


    雖然明知是上當,反悔已經來不及,剛才自己當著這麽多人親口答應賭這一局,現在才改口,豈不成了笑話?這種事要是傳了出去,他沈金榮還怎麽見人!


    向英東已經在看著他微笑了,神色間頗有點譏諷,再看左震,神情平靜,氣定神閑。


    “既然二爺都插了手,我看這一局,贏麵也不大。不用賭了,我認輸。”沈金榮到底是沈金榮,片刻間就做了決定,他明白,今天這趟百樂門是來錯了。


    向英東往椅子上一靠,慢條斯理地道:“既然沈老板願賭服輸,那麽後天那場迎接法國使團的舞會,到底是百樂門還是大富豪來接手,到底是誰爭到了經營權,也都不關沈老板的事了,是嗎?”


    沈金榮臉上掠過一絲暗紅,額上跳起一條青筋,咬著牙道:“沒錯。英少,今晚我還有事,不能在這裏看百樂門的大腿舞了,告辭。”


    向英東揚聲道:“慢走,不送——”


    看著沈金榮帶著隨從走出百樂門的大門,錦繡輕輕鬆了一口氣。剛才還以為英少會跟沈老板當場衝突起來,翻了臉大家都不好看,想不到左震一來,半開玩笑就把這瘟神送走了。


    “你激他有什麽好處?沈金榮出了名的愛麵子,惹惱了他狗急跳牆,還是你自己吃虧。”左震數落向英東,“為了一個跑馬場,你到底還要得罪多少人?”


    向英東拿起酒杯灌一大口,扯開領口的領帶結,“管不了那麽多了,剛才你不在,沒看見沈金榮那囂張跋扈的樣子,我已經忍他很久了。依我看,要不是沈金榮撐腰,那個姓邢的怎麽會這麽不識抬舉?我三番四次跟他商量,價錢一讓再讓,他就是總有理由推三阻四。照這樣下去,我看跑馬場到明年也開不了工。”


    左震微微皺眉,“英東,你的胃口也太大了一點,跑馬場規劃牽涉的方麵太多,資金投入又十分巨大,找幾個有實力的買家合股才穩當。你現在爭這個獨家經營權,萬一有閃失,風險可不小。”


    “要是你知道跑馬場到底有多賺錢,就會明白冒點險也是值得的。”向英東歎口氣,“再說事情已經進行到這個地步,停不了手了,打點領事館市政廳、地皮也買了七八成,砸下去的錢拿去填海都夠了,你叫我放棄?怎麽放棄?我隻知道越遲開工,損失越大。”


    “這麽一塊肥肉,多少人盯得眼紅,絕對不止一個沈金榮。沈金榮隻是狂了一點,敢出來跟你叫板,暗地裏還不知道有多少麻煩。”


    向英東又何嚐不知道,“你說話的語氣,跟大哥越來越像了。我跟他談過,他也不讚成我投資跑馬場,說一來壓住的資金太大,不好收手;二來這工程也是幾股勢力爭奪的焦點,他擔心我會成為眾矢之的。”


    左震淡淡笑了,“但你決定的事情,隻怕就連大哥也勸不動你吧。”


    “沒錯,看樣子還是你明白我多一點。”向英東收起滿不在乎的微笑,神色逐漸凝肅下來,是錦繡從來沒有見過的鄭重,“震,我根本沒打算收手,付出多大代價也在所不惜。這是一局豪賭,賭贏了,我就是上海灘最大的贏家。”


    旁邊的錦繡怔怔地看著英少的臉。他是這麽的躊躇滿誌,意氣風發,仿佛整個上海的天下都在他的掌心裏,可是為什麽,她心裏隱隱約約充滿了不安?


    左震不再說什麽,隻是慢慢一口一口地喝酒,杯子很快就空了。


    錦繡拿起紅酒,繼續把他手裏的杯子斟滿,想要開口說點什麽,左震卻連頭都沒抬過。到底有什麽不對?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跟她之間,已經不再像開始那樣輕鬆。


    左震本來並不是一個容易親近的人,可是說起來就是奇怪,她無端端地覺得他比別人親切。她跟英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的心事,左震卻什麽都知道,更別提他三番五次伸過援手,幫她解圍。錦繡真的想不出來,為什麽他會突然變得這麽疏遠。


    她做錯了什麽?


    左震仿佛也有點走神。剛才英少說了句什麽,他都沒聽見,英少終於忍無可忍地提高了聲音:“對麵那位,左二爺!”


    “什麽?”左震一抬頭,卻正迎上錦繡的目光,不知怎麽的,他居然避開了。


    “你這兩天到底怎麽了,連個影子都看不見,百樂門有狼麽,會吃了你不成?今天要不是我派了人去請你過來,你都忘了還有我這麽一個兄弟。”向英東抱怨。


    錦繡忍不住低了頭偷偷一笑,英少罵得好。


    左震卻沒一絲笑意,“你說得那麽哀怨,口氣好像我的第十三房姨太太。”


    向英東受不了他了,“左二爺,我沒什麽地方得罪過你吧,開了最好的紅酒,特地派人請你過來,喂,我是有正經事跟你商量。”


    “我喝酒的時候,從來不聽正經事。”


    向英東氣結,“你聽不聽我也非說不可——我是說,沈金榮不是那麽好惹的,你不會真的相信他就這麽放棄吧。最近外頭局勢亂,行事要小心。”


    左震一哂,“我幾時不小心?倒是你,四處拈花惹草,三更半夜還在大街上招搖,你在明、人在暗,自己當心吧。”


    “你……你叫人跟著我?”向英東跳了起來,差點帶翻了桌子。


    錦繡被他嚇了一跳,趕緊幫左震說話:“二爺隻不過是擔心你而已,剛才你不是也說,現在外麵很亂?”


    向英東悻悻然地坐迴去,“我哪有到處拈花惹草?這幾個月為了跑馬場的事,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哪還有閑心去找女人?不過去了明珠那邊兩趟——還是跟大哥一起去的。”說著說著,他想起了什麽,“對了,我聽明珠說,後天迎接法國使團那場舞會,大哥會帶她一起來參加。”


    什麽?!明珠要來百樂門?


    錦繡霍然抬起頭。


    她的神色變得太突然,左震和向英東同時看過來,正看見她一臉忐忑激動、惴惴不安。


    向英東歎口氣:“錦繡,不是我不幫你,明珠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錦繡尷尬地低下頭,“我明白,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隻不過忽然聽見她的名字,所以……”


    左震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你在百樂門,明珠早就知道了;她若不想見你就不會來。”


    錦繡不禁意外,他肯說話了?語氣這麽平靜,明明剛才還看都不看她一眼,這會兒又好像若無其事,就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切不過是她自己多心……他到底是怎麽迴事啊!


    “二爺的意思不是說,到了晚宴那一天,還需要舞女下場子招唿客人吧?”錦繡自嘲,話說出口,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她居然已經學會自嘲了。


    左震蹙起眉,“我是說,那天我一個人來,你如果想見明珠,可以跟我一起。”


    他什麽意思?錦繡怔了怔,有點聽不明白。


    向英東卻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左二爺的意思,就是請你陪他一起出席這場晚宴。哈哈哈,難怪他說得別扭,我都是頭一迴聽見他說這種話……笑死了。”


    左震驀然起身,酒杯撂在桌子上,“以後跑馬場的事,你就自己解決!”


    他話沒說完就掉頭走,向英東呆了半晌,望著他背影,揉了揉眼睛,剛才他是不是眼花了?怎麽好像看見……左震迴頭的時候,臉上掠過一抹暗紅?


    錦繡忍不住埋怨他:“英少!你就別拿二爺開玩笑了,難道你都看不出來,他心情不好啊?再這樣下去,我怕你們連兄弟都沒得做了。”


    向英東慢慢迴過頭,因為強忍著笑意,臉都有點扭曲了,“我不過是幫他把他的意思說出來而已,他就惱羞成怒?剛才你有沒有看見他什麽表情,什麽臉色?”


    雖然不知道左震到底怎麽了,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剛才他是在幫她。想來那天,冠蓋雲集,來的都是上海的政界要員、巨商富賈,如果沒有他,憑她一個百樂門舞女的身份,隻怕根本沒有資格進會場,更別提看見殷明珠。


    殷明珠已經很久沒有在百樂門露麵了。


    這個晚上,當華燈初上,她穿著黑色裸肩的晚禮服,踏上百樂門鋪滿紅氈的台階,緩緩綻放她迷魅的微笑,仿佛整個夜上海都為之震動。


    明珠進來的時候,偌大一個幾千平方的大廳,幾乎刹那間安靜下來,無數賓客齊齊望向門口。錦繡在人群裏,屏息地看著她這樣優雅地走進大廳,在無數目光的注目下麵不改色,好像本來就習慣了接受這種驚豔的場麵。


    一個女人,居然可以美麗到這種地步。難怪就連美女如雲的百樂門,自從她一去之後,就再也沒人能重現當年殷明珠掛牌時的空前盛況;難怪她這種身份,都能夠成為向寒川的女人;難怪人人在背後提起她,都有莫名的羨慕和嫉妒。


    錦繡臉上湧起一層紅暈,連雙眼都亮了起來。自從初來上海的第一天,在殷宅見過明珠一麵,這是第二迴看見她。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是興奮、是驕傲還是一點點心酸?明珠承認不承認都好,不能改變她倆是親姐妹這個事實,這個美麗得已經成了傳奇的女人,身上流著跟她相同的血液。


    其實,當初被明珠趕出來,錦繡並沒有真正怨恨過她。在經曆了這麽多之後,在百樂門看慣了世事冷暖之後,錦繡越來越明白明珠的心意。明珠被趕出家門的那一年,她隻有十五歲,一個兩手空空無依無靠的女子,要在上海灘這種龍蛇爭霸、弱肉強食的地方活下去,她當年不知道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


    其中滋味,那種害怕和絕望,沒有經過的人不會明白。明珠對榮家的恨意,這麽多年越積越深,已經打成了死結,她不肯承認錦繡,也是在所難免。


    身後忽然有人在她肩頭輕輕一拍,“這麽巧,又見麵了。”


    錦繡迴頭,臉上的微笑忽然僵住,是沈金榮。他那對淩厲的鷹眼再次停在錦繡臉上,“今天這種場麵,居然還能看見你,真是想不到。”


    “真是可惜,沈老板,看來我今天不能招唿你了。”錦繡知道他來者不善,那天在百樂門,被左震擺了一道、又被英少羞辱一通,這口氣沈金榮絕對咽不下。


    沈金榮笑了,“沒關係,我們來日方長。還沒有請教你的芳名?”


    “榮錦繡。”


    沈金榮點點頭,“老實說,那天一進百樂門,第一眼就看見你了,難怪這麽觸目,原來是榮小姐……百樂門的紅牌榮錦繡。”


    錦繡愕然,紅牌?!開什麽玩笑,她才來幾天,幾時成了百樂門的紅牌,怎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沈金榮悠然道:“聽說,為了榮小姐,連左二爺都爭風吃醋起來了,還不惜在眾目睽睽底下大打出手,如今找遍全上海,也找不到比你更出風頭的女人了。”


    錦繡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他說什麽?!那件事,難道在外麵已經傳得這麽不堪入耳?誰說……左震為了她爭風吃醋,誰說他大打出手……難怪這些日子以來,他再也沒有在百樂門露麵,想必那些流言,早就傳進他的耳朵裏。


    “沈老板,這又是哪一位?看著好眼生啊。”一個白西裝、白皮鞋,頭發梳得油亮的公子哥兒走過來,站在沈金榮身邊。


    錦繡在對麵兩步遠,都被濃烈的桂花油味道嗆得差點打個噴嚏。他到底噴了多少桂花油在頭上?


    沈金榮卻笑道:“馮四少天天在風月場上打滾,怎麽這迴走了眼,連百樂門的榮錦繡榮小姐都不認得?”他又迴頭向錦繡道:“我來給你們介紹,這一位,就是警察署馮署長的四公子。”


    原來,他就是馮四少。錦繡知道這個名字,仗著家裏的權勢,整日在外頭惹是生非,上個月在大富豪,就因為有個舞小姐一句話得罪了他,就被他用竹簽子毀了容。


    真是不走運……一個沈金榮已經很叫人頭痛,偏又遇上馮四少這種人。錦繡正要想法子脫身,忽然聽見滿堂賓客都嘩嘩地鼓起掌來,不禁抬頭張望——


    是向寒川、向英東和左震,陪同法領事斐迪南公爵及夫人一起進來了。人群紛紛往兩邊閃開,給他們讓出一條通道。


    都是名震上海的人物,果然有震動人心的風采。向寒川的尊貴沉穩,向英東的英偉倜儻,左震的俊挺冷靜,簡直可以用“交相輝映”四個字來形容。


    “英少跟二爺來了,我去打個招唿。”錦繡鬆了口氣,趁機溜進人群裏。


    這一刻場麵遠比她想象的盛大,她根本擠不過去,隻能隔著滿堂衣冠楚楚的賓客,遠遠看著他們。英少今天穿了繡金的禮服,越發的光芒四射,熠熠生輝。左震倒還是照舊,隔著人潮,他一眼就看見踮著腳尖往這邊張望的錦繡,向她微微一笑。


    他身邊那一襲灰色長衫、修長磊落的,就是英少的大哥向寒川吧。


    今天還是第一次看見向先生,曾經無數次聽過他的名字,今天見到了,才知道什麽才叫氣度雍容。他略有點黝黑,輪廓跟英少有七分相像,自然也是英俊的;跟沈金榮一樣都是富甲一方的大亨,但是向寒川主子的氣勢十分內斂,錦繡忽然明白,為什麽向寒川被稱為“向先生”,沈金榮卻是“沈老板”。


    若是論外表,向先生不如英少搶眼,可是就算明豔照人的殷明珠站在他身邊,都不能把他的光芒壓下去。難怪連左震,都心甘情願叫他一聲大哥。


    離晚宴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左震和英少都忙著應酬賓客,被無數人的寒暄包圍;錦繡唯恐再跟沈金榮碰麵,想想還是暫時走開的好。


    悄悄離開大堂,穿過側門的絲絨帷幕,外麵是一間露天的花廳,那邊有一圈供休息用的法式長沙發,一群女眷正珠光寶氣地圍坐在一起,嘰嘰喳喳地比較誰的裘皮成色好,誰的戒指鑲工最精細。


    “汪太太,你這隻戒指,是不是霞飛路上那家寶麟堂買的?”一個細瘦的女人捉著另一個的手不放,“我上個月好像在那邊看到過,好貴哦。”


    那位汪太太矜持地笑著,“可不是,買了迴來,戴兩天又沒那麽喜歡了。這種東西,也就圖個一時新鮮。”看樣子也的確是,她兩隻手上至少戴了五六個戒指。


    旁邊一個插嘴:“你們有沒有看見今天晚上,殷明珠戴的那條鑽石項鏈?我認得出來,是上次英倫拍賣行拍出去的極品,價錢抵得上法租界一棟花園洋房了。”


    “啊?!”一陣此起彼落的驚歎聲,“真的嗎,這世道真是……女人長得漂亮就是吃香。”


    “就是,這種女人,這種出身,哪還有什麽廉恥,跟著那麽有錢的靠山,不過就為了揩人家的油水。”


    “有時候越是這種女人越懂得怎麽刮男人的錢,她有什麽好忌諱的,隻要豁出臉去,下了床就伸手收錢。你看看,穿的戴的,倒比人家那些正牌的太太還光鮮排場。”


    正七嘴八舌地議論,那位汪太太站起來下了結論:“再怎麽說,賣過身的女人是上不了台麵的。你們聽過吧,當初這位殷明珠在大富豪出道的時候,在台上還跳過脫衣舞來的。漂亮?妖媚?那又怎樣,還不是被人家養在外邊,誰聽說有人敢娶她迴家了?就跟這戒指一樣,貪新鮮而已,過兩年玩厭了,還不是扔過一邊。”


    錦繡聽得呆住了。


    夜風那麽冷,吹在身上,渾身都忽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說不出的心寒。但是一陣一陣的熱血卻隻顧著往臉上湧,忍不住緊緊握住了手裏的杯子。


    今天聽見太多的是非,左震的,明珠的,如果不是親耳聽見,真不敢相信人的舌頭可以惡毒到這種地步。這些人當中,有誰真的認識殷明珠?有誰明白她跟向先生之間是不是真心?又有誰知道她經曆過什麽,一路上有多少傷痕血淚?如果有選擇,誰都希望活得高貴。


    她們說的雖然是明珠,又不是她榮錦繡,可是,那種被侮辱的感覺,比聽見別人說她自己還要來得強烈!


    今天這種地方,或許她應該保持沉默,置身事外,就算聽見什麽也最好裝作沒聽到。可是錦繡一時之間,意氣上湧,再也管不住自己的雙腳,徑直朝那位汪太太走了過去。


    “這位太太,你說話好像有點不公道。誰都知道今天晚上,殷明珠是向先生的女伴,連向先生都正式帶她一起參加舞會,可見還是尊重她的。至於這位殷明珠什麽時候出嫁,應該都算是她的私事吧,你不覺得自己太過操心了?”


    “你——你是誰?”汪太太沒想到還有人出來當麵迴擊她,惱火地迴過頭來,卻迎麵看見一個陌生女子,身上那襲衣裳料子倒是極好的,柔滑軟沉,碧如幽水,襯著精致的湘繡,星光下隻覺得她明豔溫婉,神色間卻又帶著絲說不出的清冷。


    不知怎麽的,一時之間,本來的氣勢洶洶頓時好像矮了幾分。


    錦繡淡淡道:“我誰也不是,比不得汪太太有身份有地位,我隻是看不慣有人在人家背後潑髒水——其實說穿了,隻因為一條你戴不起的項鏈而已。”


    “你胡說什麽!”汪太太沉不住氣了,“你說我眼紅殷明珠?憑她也配!?”


    “就是,汪太太行得正坐得直,出身名門高貴大方,殷明珠算什麽,給人家當小的都還進不了人家的大門,到底誰眼紅誰啊。”旁邊那群女人也迴過神來,紛紛幫腔。


    錦繡笑了,“問題是,你們說的這個‘人家’到底是哪一位?在我看來,全上海有多少人想給這個‘人家’提鞋子都還不配呢。”


    “你這麽替殷明珠打抱不平,應該不會是跟她一路貨色吧?”


    “你說對了,我不過就是百樂門的舞女。我們這樣的貨色,出身也不夠高貴,態度又不夠端莊,可是你手上的戒指,跟我們手上戴的那個,隻怕都是同一個男人買迴來的。明著送給你,暗著送給我,我們的區別也不過就是這樣。”


    錦繡微笑,真想不到,這些整日裏高貴端莊的所謂名流夫人,罵起人來也一樣這麽難聽。


    從花廳迴大堂,要穿過一扇拱門,錦繡剛剛掀開那厚重的絲絨簾子,就赫然呆住了。


    明珠就在她麵前,拿著杯酒,帶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微笑,似乎聽見了一切,又好像什麽都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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