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荇湖,拜托,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請求……」戲劇社的社長追在她身後,雙手合十作哀懇狀,滿麵的乞憐之色。「請你千萬要答應我!假如你答應的話,我就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終於有點忍無可忍,猛的一個停步轉身,瞪著社長討好的臉。「停、停!我拜托你別一再追著我跑行不行啊?你這個樣子……」「簡直好象要向你求婚。」一個平平淡淡的聲音在他們身旁揚起,雖然語氣裏沒有什麽笑意,卻逗得四周旁觀的眾人前仰後合、笑不可抑。


    荇湖漲紅了臉,想大聲嚷嚷,卻礙於大庭廣眾之下,不好發作。她氣得一跺腳,「社長,你不是說這出戲劇裏,沒有適合我的角色嗎?那你現在還追著我做什麽啊?」其實,她一點也不喜歡這次公演的劇情;而最不喜歡的,莫過於社長臨時決定,為了讓大家「耳目一新」、「出奇製勝」,女主角由其它女生頂替大家印象中,想當然的主演——周荇湖。


    如果單單是要她演配角,她還不會這麽氣悶。畢竟配角的壓力小得多,傻瓜才會不喜歡。可是那個臨陣頂替的女主角——方怡如,呃……是唯一一個能讓高夙仁臉紅的女生。


    荇湖早就知道事情不對,社長竟然遲鈍得叫她去演那個為人作嫁的配角,這不是超級的諷刺嗎?所以,她一定要拒、絕、到、底!要她眼睜睜的在眾目睽睽之下,微笑著注視他與甜杏仁露的相遇,微笑著甘於做個旁觀者,做那不被人重視的、孤獨的苦杏仁露?她不想要陷入那樣的悲傷境地裏去,不想嗬——「你就演吧,荇湖。」那先前引得滿室大笑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一迴,語氣裏多了一些慣常的溫和。「我們又可以一起排戲、一起演出了,真好。即使不是主角,又有什麽關係呢?」有什麽關係?關係很重要啊!我不想做別人舞台上的配角,也不想做你人生裏的配角啊!她在心底狂喊著,雖然很想將這些話對他喊出來,可是自己的聲音卻哽在某處了,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最後,她撇開了臉,做出被他說服了的樣子。「既然這樣,我就演吧。反正隻是一個配角,我也可以輕鬆得多,不是嗎?」——不是的。並不是那樣的。可是她卻錯過了拒絕的機會。


    她不喜歡失敗,也很少容許自己去做一件注定失敗的事情;可這一迴,生平第一次的,在眾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演繹了一個失敗的角色。盡管那場失敗,讓她取得了又一個成功——女主角的風采都被她搶走了,因為在那個團圓完滿的結局裏,她是唯一有著悲劇色彩的角色。


    「恭喜你們了,阿青。」荇湖在舞台上口是心非的說著,堆起一臉假笑。


    「謝謝。」高夙仁溫文的微笑,誠懇的說:「這都是托你的福,小雅。如果沒有你,我們今天不會有這麽好的結局。」荇湖應該在此時略微一頷首,然後瀟灑的退場。雖然她的角色在故事裏,是個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得到幸福美滿結局的可憐人,但劇本上竟然沒有一句為她抱不平的台詞。


    所以,衝動之下,她決定自己來做這件事。


    「那麽,再見了,阿青。」荇湖作勢要走,高夙仁也按照劇情安排轉身離去。


    但在舞台的邊緣,荇湖停了下來,轉身注視著高夙仁的背影。


    她聽到社長急得在幕後小聲叫著:「哎唷,我的大小姐,你還鬧什麽情緒啊!趕快下來好不好?我保證,下次一定三跪九叩的恭請你演主角……」「阿青。」荇湖笑了笑,出聲喚著。


    高夙仁停了下來,很吃驚的迴頭看著她。


    「我告訴過你,明天開始,你將不會再看到我嗎?」荇湖笑問道。


    高夙仁搖了搖頭,神情裏還是訝異的。


    「因為我將到美國去了,明天的飛機。」荇湖繼續說著,看到高夙仁臉上的驚訝表情擴大。


    「我敢打賭,你不會常常想起我的。」荇湖笑著說。這句話引起台下觀眾的一陣哄笑。


    荇湖收斂了笑意,認真而清晰的說:「但是,當你偶而想起我的時候,就讓自己活得……更幸福一些吧。」高夙仁驚訝的瞪大了眼睛,甚至往迴走了兩步。聚光燈照在他們兩人身上,荇湖突然覺得那光線,眩目得有一些讓她睜不開眼睛。


    「如果我夠壞的話就好了……」荇湖不得不在那熾烈的光線下,眯起了眼睛,卻訝然的發覺自己的眼中浮起了一層淡淡的霧氣。


    「那樣我就可以在你們分手時乘虛而入,而不是這麽違背著自己的心意,為了使你們兩人言歸於好而努力……」全場寂靜無聲。荇湖視線的餘光,看到大幕之後的社長那一臉麵如土色的絕望神情。


    荇湖輕輕的微笑起來,也向前走了兩步,舞台的聚光燈隨著她的動作而移動。


    「我想,我大概會為自己做過的事後悔上好幾年。」這句話又引得台下的一陣大笑。


    而在這場笑聲裏,隻有荇湖麵前的高夙仁沒有笑。他那樣嚴肅、一笑也不笑的凝望著她,仿佛這輩子第一次發覺了她的存在。


    荇湖深唿吸,眨去長睫上凝結的一顆水珠。「可是,我腦子裏的數學、統計和邏輯學知識都告訴我,一個人的後悔,總比三個人的悲傷要好得多了。」有些小聲而短促的笑聲,在人群裏傳開來。但大多數人沉默了,荇湖可以感覺到全場的目光,都盯著他們兩人。


    她看到麵前的高夙仁,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著她。這樣專注的凝視,她在現實裏,還能博得幾次呢?


    荇湖淺淺的微笑,眼裏逐漸積聚了淚光。現在,是她下場的時候了。沒有人會忘記這樣的別離,即使是那個從不曾喜歡過自己的人。


    「我一直為自己的聰明而驕傲,誰知道在離開這裏之前,會做出一件這麽愚蠢的事情呢?」她聳了聳肩,做出滿不在乎的自嘲狀。


    「所以,在我為了自己的愚蠢而哭泣之前,請你離開吧;而且,永遠不要再迴頭了,即使我在後麵叫住你。」荇湖走迴後台,照例看到已經有氣無力的靠在牆邊的戲劇社社長,以及另一個她不曾預期到的人。


    方怡如,這次公演劇目的女主角,正倚在牆邊,絲毫不理身旁的社長那一臉的麵無人色,表情冷淡的注視著荇湖。


    荇湖笑了笑,決定一言不發的從她身邊走過去。但方怡如在起身走向台側準備登場時,經過荇湖身旁,突如其來的停下了腳步。


    「要丟開劇本自由發揮嗎?」她精致的容顏上,浮現一抹令人費解的笑意。「也不錯。」這是種挑釁嗎?荇湖挑了挑眉,但沒有響應。


    方怡如也並不等荇湖的迴答。她撥了撥自己肩後的長發,微笑的注視著站在舞台另一側的高夙仁。


    「要上去收尾啦,真傷腦筋哪。」她看似自言自語的說,但一字不漏的傳進了荇湖耳朵裏。


    「原來當主角是這種滋味,反而害我都不想鬆手了。」荇湖的眉頭猛然一皺,像有灰塵突然飛入了自己眼裏。可是她仍舊一個字也沒有說,隻是淡淡的繞過了方怡如,徑自走向後台臨時裝備起來的克難化妝處——掛著鏡子、擺著一張放滿瓶瓶罐罐的化妝品的桌子、旁邊還放著一盆水的後台角落,從盆中撩起早已冰涼的水,潑在自己臉上。


    冰涼的水浸得荇湖猛然一縮,鼻中酸澀不已,不禁停了下來,吸了吸鼻子,抓過一條毛巾來擦拭臉上的水珠。


    看見社長還是一副半死不活、欲哭無淚的樣子,荇湖走到社長身邊,望著舞台上聚光燈下的兩位主角。


    「你……很在意小雅嗎?」方怡如在高夙仁身後幽幽問著。


    高夙仁訝異的迴頭,今天這兩個女生實在搞得他一個頭兩個大了。統統不按劇本演,她們自由發揮得快樂,他這邊可是應接不暇、頭大如鬥。


    「為什麽問?」他被動的在腦中有限的句子中,找出一句搪塞過去。


    方怡如先是皺起了眉,然後露出一個很美麗的笑容。本來就是公認校花級美人的她,這下就更有傾倒眾生的魅力了。


    「為什麽問?」她聲調懶懶的重複了一遍高夙仁的問題,拋給他一個「你還不明白嗎」的眼神。


    「因為我很重視你呀,重視得……不希望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能讓你這樣的牽掛。」她可愛的微笑著;那是一個屬於甜杏仁露的微笑。荇湖在那一瞬間,突然覺得舞台上的燈光,實在有些太眩目了。


    「我……」高夙仁竟然有些語塞了。「我……不會的。」荇湖突然轉開了頭,大步的往後台的側門走去。經過化妝用的桌子時,她似乎意識到自己手中還拿著那條毛巾,於是用力將毛巾往桌上一丟,腳步卻絲毫沒停。


    「周荇湖!」後知後覺的社長這時才從長時間的沮喪失神中恢複過來,跳起身來追著她。「你怎麽現在就要走了?等一下演完全劇,還得上台謝幕呢!」荇湖頭也不迴,拉開了側門。一陣灰塵飛揚,室外的燦爛陽光射進陰暗的後台,荇湖竟然有一點睜不開眼睛。


    「你忘了,我隻不過是個配角而已。」她輕笑一聲,從門旁的掛鉤上抓起自己的草帽。


    「隻有生離死別的情節,才輪得著配角呢。」她的語氣裏,這迴多了點嘲諷。


    「而皆大歡喜的結局,從來都沒有配角的容身之處的。」她走入暖洋洋的陽光裏,露出一個複雜的微笑,迴頭向社長揮了揮手。


    「放心,觀眾隻會關心兩位主角的。至於我嗎——」她聳了聳肩,「我想,絕不會有人問起。」荇湖始終不知道,有沒有人曾經問起過她的缺席。


    也許夙仁有,他們向來是一起走路迴家的,順路的方便、多年的習慣,就這麽成了一種無言的約定。


    他沒有怪她打破這個約定,隻是關心的詢問她是否身體不適。他的體貼,那一次卻再也無法打動她的心。


    因為,她明白,她的失約,不過是外表的折射;而他凝視著他的甜杏仁露,語氣像是許諾一般說著「我不會的」的時候——或許更早一些,在他臉紅的凝視著方怡如的笑臉,瞞起了所有的人,以眼神交換著一些心照不宣的秘密之時,他與她之間,就再也無法迴到過去。


    因為,她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她從那一刻起,敏銳的看穿了他第一次隱瞞了她的秘密。


    在他家的客廳裏,她仍然禮貌而笑容可親的對他的父母打著招唿,看著他那不苟言笑的父親對自己露出和藹的笑容,從他母親手中接過一個杯子,杯子裏盛著如牛奶的白色液體。


    甜杏仁露。


    她喝了一口,眉間卻微微的打了結。他母親心細的發覺了那淺淺的一蹙,擔憂的問道:「荇湖,難道這杏仁露……不好喝嗎?」她驚覺自己眉心流露的悵惘,連忙展開一個燦爛的笑容,以感激的語氣說道:「不是的,高媽媽,這真是我所喝過最好喝的東西,甜杏仁露……」她低喃,隨即拋開心頭突升的那絲澀然。「會讓一個人感到幸福的,隻有甜杏仁露呀。」高媽媽被這樣的溢美之辭說得有點不好意思的臉紅,但她身旁的高夙仁,聞言卻斂去了唇角的微笑。


    「你在想什麽,荇湖?」在他父母都離開客廳之後,他放下手中的杯子,低聲問道。


    這問題仿佛一語雙關,但她一怔之下,選擇漠視其後的意味深長。


    「我?我沒有在想什麽,隻是在想……」倉促間,她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借口,腦海中一直盤旋著的問題不由得衝口而出。「時間……其實,已經改變了一切。」他吃驚的看著她。「為什麽這麽說,荇湖?你一直都是我最好最好的死黨啊!」死黨。這兩個字突如其來的撞入她的內心,擊中了她的意識,粉碎了她最後的一絲企望。她想微笑,卻扯不動唇角;她想悲哭,眼眶卻幹涸得掉不出一滴淚。在仿佛突來的茫然虛空中,她找到了自己的聲音,而奇跡般的,連語調都是那麽平順、那麽正常、那麽鎮定,引不起他人的絲毫疑心。


    「……也對嗬。杏仁,仍然是幸福的杏仁。」她輕笑著,向他舉了舉自己手中的杯,然後再捧到自己唇邊。杏仁的奇妙氣味鑽入她的鼻腔,在她雙眼裏牽引起了迷離的霧靄。


    杏仁,依然是幸福的杏仁。隻是,他的甜杏仁露,已經另有其人了——不,不該說「另」有其人。她苦澀的想。也許,她一直都隻是那無法幸福的苦杏仁露,一直都隻是他手邊那最容易接觸到、也是最容易忘卻的苦杏仁。


    據說,拿破侖根本沒有發現自己喝的苦杏仁露是怎麽不同的。他忽視了,他忘卻了,因此他中了毒,他無法再在這世界上生存下去。


    可是她不想那樣,她是那麽那麽希望著他能過得幸福。所以她不會為任何事情怪他,即使他忽視了她,即使他忘卻了她。


    她注視著杯中的液體,朦朦朧朧的想著,這又甜、又澀的杏仁露,究竟是甜杏仁露、還是苦杏仁露呢?


    她突然一笑,仰首大口將那杯中剩餘的液體飲盡。


    現在,都無所謂了。


    假如這是無毒的、幸福的甜杏仁露,她喝了下去,卻仍然變不成公主;假如這竟然是有毒的、悲傷的苦杏仁露,那麽她心甘情願喝了下去,卻挽不迴這已經注定輸掉的一局了。


    據說,拿破侖很討厭杏仁露的味道。但是為了治好自己的病,為了東山再起,為了有一天能重迴那記憶中的城市、贏得那迴憶中的幸福,他還是一杯一杯的繼續喝了下去,企望著有一天能借著苦杏仁露的力量,遮挽他歡樂的時光。他信任著苦杏仁露,可是苦杏仁露卻背叛了他自己的願望,將他的命運帶往迥異的方向;苦杏仁露沒能為他帶來迴憶中的幸福,卻帶他墜入萬劫不複的孤獨。


    他想藉苦杏仁露的力量,治自己的病,卻從此病入膏肓、沉屙難解;他想要贏迴昔日的快樂,卻輸去了自己的生命。他可曾後悔過嗎?沒有人知道。


    可是,她卻不後悔。即使那苦杏仁露指引著的,是一個悲傷的方向;至少現在,她仍然年輕,仍然有很多很多的時光可以等待著命運的逆轉。即使再無法重來一遍,她仍是不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


    她不知道他的微笑,是不是她心底最深處的傷痛;不知道這種喜歡,是不是她這一輩子難醫的沉屙;但她仍然這樣義無反顧的盲目著,一杯又一杯的喝下,那也許是有毒的苦杏仁露。


    同樣是相遇,為什麽……他的視線,會那樣理所當然的落在方怡如的身上呢?


    荇湖右手支在課桌上托著頭,麵前攤開著國文課本,視線落在課本上,卻並沒有真的看進去。


    她看過很多很多的言情小說,很多很多的愛情電影……幾乎所有的美麗傳說,都是悲歎著相逢不早。所有的故事,都是以那個後來者的眼光來描寫,那些淡淡的愁緒、淺淺的哀傷,都隻是因為自己是後來的那一個。


    於是即使自己贏了那個人的心,也要生活在愧疚感裏,因為自己剝奪了那個先到者的幸福;而倘若自己沒有贏,也有絕好的理由悲傷,絕好的借口撫慰自己的失敗:因為另一個女子才是先到的,她有著比自己多得多的機會和時光,來博得那個人的愛與微笑。於是贏了,也是一種淒美的勝利;輸了,也隻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命運播弄——可是,為什麽沒有人來問一問那個先到者的心情呢?原本用以構建自己的整個世界的微笑與牽念,如七寶樓台般華麗的幸福,在一夜之間轟隆隆的塌陷毀滅。所以在自己的整個世界崩毀之後,烈性的人會不甘心,會千方百計想要奪迴自己的幸福;於是她們被譴責,因為她們的方法也許過於激烈——而更多的是像她這樣普通的人,既沒有可以與那個「後來者」相競爭的美貌,又沒有寧為玉碎的狂烈決絕;她們所有的隻是一種沉默的清秀,或一顆守候的心。那,又有什麽用呢?激烈的手段,都不能挽迴這飄逝的幸福;沉默的守候,又能為她們得迴什麽?


    最多最多,不過是一聲抱歉吧。


    可是我愛你,不是為了得到你的同情、憐憫或歉疚嗬。


    荇湖正在出神的想著,突然,坐在她鄰座的高夙仁用手肘捅捅她,將聲音壓得極低極低的說:「荇湖!你怎麽啦?老師已經注意你好久了,小心一點!」她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國文老師的咆哮。「周荇湖!你上課竟然在想別的事情,難道你以為考第一名就可以不用心了嗎?站起來,給我背誦『長恨歌』全文,一個字也不許錯!」課堂上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雖然這老師很喜歡「長恨歌」,動輒罰抄寫、罰背誦,但對於平時規行矩步的乖乖牌周荇湖而言,她從沒出過任何可以被罰的錯;所以那麽長的一首詩,又是突如其來被叫起來背誦,她可以嗎?


    荇湖急忙站起來,腦子裏卻因為這突來的懲罰而一片空白,緊張得手也冰冷了。她會背「長恨歌」,可是倉促間,第一句是什麽?她竟然想不起來。她甚至想到了最後一句,想到那「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悲傷;可是,第一句究竟是什麽?為什麽她會想不起來嗬?


    她不由自主的倉皇低頭,視線卻在兩人課桌的中線位置看到了他的課本。在課本的空白處,是他匆忙而潦草的字跡。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她微微的吃了一驚,視線瞟向他的臉,卻發現他焦灼擔心的表情,無言的注視著她。但這神情卻奇異的安撫了她心裏的慌張不安,她深吸了一口氣,揚起視線直視著國文老師,開始一字一句,聲音清晰的背誦。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迴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她聽見周圍同學們抽息的聲音,仿佛完全沒有想到她竟是這般從容,竟然記得這長詩的全文。她也聽見身旁的他低低的一笑,那笑聲很輕、也很短,隻有她一人聽得見;那笑聲裏包含著安心和鼓勵的意蘊,使她的心中浮現了溫暖的勇氣。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她放輕了聲音,心情不由得沉浸在這幾句無言慘烈的意境裏。那久別的思念,卻無處傾訴的悲哀和沉痛,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時空,仍然迴蕩在這世間。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她背完了。和老師要求的一樣,一個字也沒有錯。滿室的寂靜裏,隻有自己心跳的聲音響在她耳畔。她靜靜的站在那裏,等待著老師的下一句話。


    突然,教室裏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她驚訝的環顧四周,看見大家都在用力的拍著手;她又看向身旁的他,卻看見他一邊拍手、眼中一邊掠過調皮而讚許的笑意。他悄悄的向她指了指那本仍然放在他們課桌中線處的課本,她順著他的指示看去,卻發現那句先前寫在課本上的詩已經消失了,隻畫著一個咧嘴大笑的兔子臉,可愛得使她也不禁微笑了起來。


    國文老師有點尷尬,看見荇湖和高夙仁所交換的微笑眼神,更有點生氣。「高夙仁,把你的課本拿到講台上來。剛剛周荇湖是不是看了你課本上的提示?」教室裏的空氣為之一凝,荇湖急急的說道:「老師,我沒有……」她不會說謊,因為從小的家教就是做人要誠實;可是如果不說謊的話,他會被老師責怪,怎麽辦?她想也不想的衝口而出,「他書上沒有什麽提示,我不會看……」話音未落,高夙仁已伸手拿起自己的課本,緩步走向講台前,坦然的將課本攤開放在國文老師麵前。


    國文老師看看,課本上並無其它字跡,隻有一個咧嘴而笑的滑稽小兔。他咳嗽了一聲,視線接觸到麵前高夙仁那坦然磊落的表情,板起臉說:「高夙仁,你怎麽可以在課本上隨意畫這些奇怪的東西?立刻擦掉!」「是的。」高夙仁應了一聲,拿迴自己的課本,轉身走迴自己的座位。在他轉過身的一刻,荇湖看到他唇角浮現了很淺很淺的一抹笑意,使得她也不禁放下了一顆緊揪著的心,情不自禁的在他的淺笑裏,將自己心底的不安,化為從容以對的溫柔。


    她……還可以對他存著期盼嗎?在他的心已被另一個女生牽動的時候,她還可以保留一點點他的關懷嗎?她沉默凝視著他走迴座位上,若無其事的坐下,聽著老師講課的專注側麵;心裏先前的溫暖,有如晴空裏的雲,雖然燦爛,但仍有一角,被陽光照不到的暗影所遮蓋。


    籃球場上,兩班的男生在進行一場比賽。場邊擠滿了兩班的女生,各自為自己班的男生、或自己心儀的人,呐喊助威。場麵相當熱鬧滾滾。


    荇湖擠在本班女生群裏,聽著大家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大多數的喊聲,都和高夙仁有關。


    「高夙仁,搶斷!」「高夙仁,上籃!」「哎呀!高夙仁真厲害!他竟然封阻了對方的上籃!那個人可是籃球校隊的啊!」荇湖靜靜聽著,不禁抿唇微笑。她沒有陷入那些為比賽而激動不已的女生們的狂熱,跟著她們一道尖叫,但她的視線,自始至終停留在那個名字被唿叫得最多次的男生身上。


    高夙仁雖然個子已相當高了,但與那些籃球校隊的隊員比起來,還是略矮一些;而且他也沒有經過任何係統和專業的訓練,動作看起來並不完全符合標準。但他的進退騰挪都相當靈活流暢,雖然看似溫文,但動作卻一點也不拘束,笑容也變成飛揚跳脫的瀟灑,敏捷的身影在兩隊人馬裏尤其出眾。


    對方叫了暫停,雙方暫且各自迴到自己班級的休息區這一邊。看著高夙仁右手耙過汗濕的發間,汗水沾濕了他整張麵龐,荇湖習慣性的起身,隨手抄起身旁的一塊幹淨毛巾——他在離她不遠處停下,從跑到他麵前的方怡如手裏接過毛巾,對她綻開一個有些靦腆的笑意,似是致謝。方怡如甜甜笑著仰首,周圍的人們都樂得旁觀這一幕,甚至有人玩笑似的拍手叫好。


    荇湖腳下一頓,隨即看似不經意的順手將手中的毛巾丟給另一位男生,語氣和平常無異。「辛苦啦!加油,我們要贏了。」那男生先是一怔,也毫不客氣的拿過毛巾來一邊擦著臉,一邊笑說道:「真難得啊,周荇湖,能從你手裏拿到毛巾——」「怎麽?這很光榮嗎?」荇湖眉毛微挑,開玩笑的迴答。「我又不是班花或者校花,真是委屈你了。」這話引來他們周遭的一些人哄堂大笑,這笑聲甚至驚動了不遠處的夙仁和方怡如。荇湖在人群的包圍下,看到夙仁向這邊投過來的一眼。那眼光中有點疑惑,仿佛不明白為什麽她在一夕之間,會變成這樣隨和的、自然的、幽默的、受歡迎的女孩。


    他所認識的她,向來是缺乏自信,不敢為自己下重大決定的。也許自己每件事情都做得不錯,但她一樣患得患失;雖然身為戲劇社的絕對主力,但她每次排練都緊張得臉色發白、勤於背誦劇情和台詞。雖置身於舞台上的燈光之下,她強抑的不安卻總被他看在眼裏。何時曾見過她這樣自如的置身於大家的注意之下,在笑語嫣然裏,臉上綻放微微的光采呢?


    她在他眼裏讀出了那樣複雜的疑惑,忽而覺得有點想笑。


    是的,在方怡如出現之前,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自己會在舞台上扮演一個失敗了的配角;有一天自己會興之所至的主動脫離劇本,演繹一段全新的劇情;有一天自己會如此自然的在沒有他的人群裏說笑。


    她逐漸的改變了,正如他一樣。時間,其實已經改變了一切。


    他吃驚於她的改變,疑惑著那改變背後的原因;但他卻不知道,那原因正是他嗬。從初次相遇開始,一直都是他。他改變了她的想法、她的一切,教會她懷著幸福的眼光看這世界,教會她以從容親切的態度麵對別人。


    也教會她,即使能在一旁注視著某個人的微笑,也是幸福;但那是充滿失望的幸福,有如即使暫解了一個人的渴饑,卻無法不在齒頰心底,都留下澀然滋味的苦杏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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