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信心十足道:“不用,我在內堂見他們。”


    虛行之欲言又止,終於領命去了。


    沈牧向楊、麻兩人道:“我先去看他們有什麽事,迴來再和兩位研究行事的細節。”


    踏出會議室的大門,沈牧想起虛行之剛才的神情,顯是反對他去見桂、幸兩人,怕泄露他仍在梁都的軍事秘密。


    桂錫良和幸容會否出賣自己?


    沈牧啞然失笑,搖頭把這可笑的念頭揮走,先不計大家的交情,隻從李子通捧邵令周一事的利害關係,兩人便該站在他的一方。


    “咯!咯!咯!”


    沈牧從噩夢驚醒過來,一額冷汗的從床上坐起,應道:“誰?”


    洛其飛的聲音在門外道:“是其飛,有急事報上少帥。”


    沈牧取起外衣披上,想起剛才的噩夢仍猶有餘悸,他夢到被敵人重重圍困,手下大將逐一身亡,最後他抱著的卻是宋玉致冰冷的身體,陷進沼澤中。唉!幸好隻是一個夢。


    他與洛其飛在寢室小廳坐下說話,洛其飛道:“剛接到消息,鍾離水師在入黑後傾巢而出,最後北上運河,若途中沒有停留,可於明天入黑後任何一刻抵達。船上滿載兵員,其中數艘吃水極深。”


    沈牧的腦筋仍不太清醒,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


    洛其飛道:“剛過三更,離天明尚有兩個時辰。”


    沈牧沉吟道:“你‘最後北上運河’的‘最後’是什麽意思?”


    洛其飛答道:“自黃昏開始,泊在鍾離城外約九十艘戰船陸續開出,逆淮水西行,到戌時頭,戰船又從淮水開迴來,烏燈黑火的直達淮水和運河交匯處,轉入運河往我們的方向逆流駛來,我先後接到三份飛鴿傳書,知事情緊急,所以立即稟上少帥。”


    沈牧道:“江都方麵有沒有動靜?”


    洛其飛搖頭道:“還在結集兵力,戰船增至近百艘,卻仍是按兵不動。”


    沈牧清醒了點,道:“你的情報工夫做得很好,他娘的,李子通上當哩!”


    洛其飛道:“鍾離來攻的水師,以每船平均載三百人計,兵力在三萬人間,船上該備有攻城的器械,若突然來襲,確可攻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現在梁都的少帥軍總兵力是五千人,敵人實力是他們的六倍,且是有備而來,梁都的城防遠遜洛陽,也不及虎牢。如若兵力足夠,尚可把部分兵員部署在運河兩岸四座堡壘內,使敵人無法集中兵力攻打梁都,現在卻必須全軍留守城內。


    沈牧苦思道:“左孝友的船為何先往西行?然後折東迴來,再北上運河?”


    洛其飛道:“照我猜是要裝載攻城的器械,在鍾離東的淮水旁可能有個伐木場,匠人就在該處建造攻城的雲梯、撞門車一類的東西。”


    沈牧點頭道:“有道理!這麽說我們仍有兩天的時間部署,若我們隻想打贏一場勝仗,那是舉手之勞;但要趁機奪取鍾離,則須嚴密部署,立即請文原、宏進和誌叔來,我們要立即決定所有行動。”


    沈牧領著五百飛雲騎,在天明時分抵達楊公卿藏在運河西岸一處密林內的營地。


    他發出命令,無名從他肩上一飛衝天,盤旋偵察,然後與來迎的楊公卿和麻常入帳商議。


    楊公卿和麻常聽後大喜,前者道:“我們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全體出動,在運河險要處設伏,重創左孝友北來的水師,再乘勢攻打鍾離;另一選擇是其分兩路,一路進行伏擊,另一路避過敵人水師,從陸路攻打鍾離,由於敵人沒有防備,故兵力雖在我們之上,我們仍有很大成功的機會。”


    麻常道:“李子通是東海郡人,自少熟悉舟船,他的水師更長年與沈法興名聞天下的江南水師交鋒,故無論河戰海戰,均是經驗豐富,我們如在運河兩岸伏擊他們,恐怕作用不大。”


    沈牧同意道:“他們這麽傾巢而來,顯是欺我們梁都兵微將寡,不怕我們伏擊,事實上若正麵交鋒,因敵眾我寡,我們是有敗無勝。唯一取勝之道,就是楊公的第二個選擇,趁鍾離兵力驟減兼失去水師支援的情況下,從陸路以輕騎突襲鍾離。鍾離既入我之手,將斷去左孝友的後路,鍾離來攻的水師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


    楊公卿斷然道:“就這麽決定。”


    麻常在沈牧點頭下,出帳傳令去了。


    楊公卿細察沈牧神色,訝道:“李子通既然中計,我們成功有望,為何少帥仍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沈牧歎道:“我總覺得有點不妥當。或者是由於敵人水師傾巢而來顯示出的決心;或是猜不透李子通的江都水師為何仍按兵不動,又或是我剛才做的噩夢影響,此刻心裏總有些兒不舒服的。”


    楊公卿笑道:“這是人之常情,每逢在重要戰役前,我也有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而我們隻能信任自己的判斷,臨事猶豫,是兵家大忌。”


    沈牧點頭道:“楊公教訓得好,事到臨頭,三心兩意隻會誤事。”接著雙目射出堅定神色,緩緩道:“當左孝友的三萬大軍在此苦攻不下梁都之時,就是我們攻下鍾離的一刻。而鍾離的陷落,正代表我們少帥軍的崛起。”


    沈牧和他的飛雲騎、楊公卿的部隊拔營離開,依早擬定的路線沿運河西岸穿林越野,日夜兼程的往鍾離行軍。


    經一日一夜的急趕,軍隊抵達淮河北岸一處丘原,離鍾離隻有半天馬路,人馬早疲不能興,遂暫作休息,吃幹糧填肚子。


    沈牧放出無名,偵察遠近的情況。


    營地藏在疏林內,沈牧和楊公卿走上附近一座山丘,憑高遙望淮河方向。


    天上下著毛毛細雨,視野不清,草原遠處沒在茫茫雨絲裏。


    沈牧道:“這真是天助我也!希望這場雨繼續落下去,我們養足精神後,於黃昏時分出發,半夜渡河,在天明前突擊鍾離南城,由我和飛雲騎打頭陣,隻要能搶得南門,楊公可揮軍入城,先攻奪總管府,使敵方失去指揮中心,瓦解敵人的抵抗力。”


    楊公卿欣然道:“今趟作戰的策略隻有八個字,是攻其不備,速戰速決。當敵人以為我們正在梁都的城牆後駭得發抖時,我們卻在這裏準備攻城。”


    兩人相視而笑。


    茫茫夜雨下,天地一片蒼茫,兼之秋夜深寒,份外有肅殺之意。


    淮水在前方澗流,秋風陣陣吹至。


    沈牧和楊公卿牽馬在密林邊緣觀察渡河之處,這段河道特別淺窄,岸旁均是密林區,既是渡河的最佳位置,也是敵人伏擊他們的好地方。


    下遊十裏許處隱見鍾離城微弱的燈火光,在雨絲中凝起一團光蒙。淮水不見任何舟船行走。


    沈牧右手輕撫立在右肩的無名,眉頭深鎖的瞧著對岸。


    楊公卿訝道:“若少帥懷疑對岸有伏兵,何不派出無名往對岸探察?”


    沈牧沉聲道:“對岸縱或有探子,卻肯定沒有大批伏兵,現在我們是在風的下頭,林內若藏有敵人,風會把他們的唿吸聲和氣息送入我的耳鼻內,這是突厥人藉風探敵的秘術。”


    楊公卿不解道:“既是如此,我們為何還不架橋渡河,做橋的樹木已砍伐妥當,隻要少帥一聲令下,可在一個時辰內架起浮橋。”


    沈牧問道:“我正因對岸沒有敵人,才心生懷疑,左孝友並非戰場上的雛兒,怎會疏忽這渡河的好地方?等若任由我們長驅直入,偷襲鍾離。若我猜得不錯,對岸肯定有堡壘碉樓一類軍事布置,隻是最近方拆掉,好方便我們渡河攻打鍾離,那時他們假若毀掉浮橋,我們將永無機會返迴淮水北岸。”


    楊公卿劇震道:“少帥是說鍾離的守軍正布下陷阱,誘我們去上當?”


    沈牧點頭道:“雖不中不遠矣!鍾離城不但有左孝友,還有李子通。鍾離水師的傾巢而來可能是騙人的幌子。”


    楊公卿難以置信的道:“李子通有這麽高明嗎?不若由我派人到對岸探查,看看有否碉樓或堡壘的遺痕如何?”


    沈牧搖頭道:“敵人必做好掩飾的工夫,例如鋪上野草。派人去探查費時失事,我深信自己沒有猜錯,我們現在須立即退返梁都,遲恐不及。”


    楊公卿苦惱道:“敵人怎曉得我們會來偷襲呢?除非少帥軍中潛有敵人內鬼。”


    沈牧歎道:“不是內鬼而是外鬼,我真希望自己猜錯,此事可立即揭曉。我們是師勞力竭,敵人則養精蓄銳,所以縱使我們知機撤走,敵人必全力來追,那將可證明我沒猜錯。”


    楊公卿愕然道:“外鬼?”


    沈牧神色一黯,頹然道:“還記得來前我向你說過心中感到不妥當嗎?問題出在我的好友桂錫良和幸容身上,他們甫離梁都,鍾離的水師立即傾巢而來,時間巧合得教人懷疑。兼且李子通在江都的大軍全無動靜,顯是曉得我沒有到東海去。唉!我很悔恨沒聽行之的勸告,在利害關頭前,父親可出賣兒子,何況隻是兒時的朋友。”


    楊公卿沉聲道:“好!我們立即走。”


    沈牧搖頭道:“我們疲乏的馬兒若立即趕路,不到百裏至少會倒下一半,幸好來追的是李子通而非李世民。哼!他娘的!我就教李子通看看我沈牧的手段,先派出二百人築橋,並叫他們放慢手腳。”


    楊公卿一呆道:“築橋?”


    沈牧道:“這是唯一緩敵之計,若能爭取兩個時辰,我可教李子通慘敗一場,而我們則可全體活著迴梁都去。”


    沈牧和麻常立在淮水北岸,瞧著仍差一小截便可接通對岸的臨時浮橋,此橋主要是靠木材本身的浮力,再以木樁長索固定位置,由於築橋是虛應了事,並不實用,實是拒敵之計。


    事實上楊公卿和他的兄弟早悄悄撤往離淮水十裏外一處山頭,為安然撤走做準備工夫。沈牧的五百飛雲騎則在林內設置陷阱,例如絆馬索、以削尖的木樁布設在陷阱之內。


    沈牧仰首觀天,漫天細雨下,以他超凡的目力,僅能辨出變成一個模糊黑點的無名。他打從心底感激突利贈他此頭如有人性的靈鷹,在戰場上對他的助力,不下於千軍萬馬。


    麻常問道:“它在哪裏?”


    沈牧指往東麵鍾離方的天空,道:“它在鍾離上方,且已有所發現,敵人正兵分兩路,沿南北岸朝我們緩緩接近。現在離天亮尚有多久?”


    麻常道:“該是一個時辰的光景,敵人等得不耐煩啦?”


    沈牧微笑道:“不是不耐煩,而是發覺有異。我們用足三個時辰仍建不成一道浮橋,對方不起疑才奇怪。大白天去偷襲鍾離是個笑話,築起浮橋留待明晚才用更是荒天下之大謬!是時候哩!把築橋的兄弟喚迴來。”


    麻常發出命令,築橋的眾兄弟忙搶迴北岸,脫下水靠,換上幹衣,登馬離開。


    同一時間,兩岸遠方殺聲四起,燃起千百火光,大批人馬沿淮水南北岸殺至。


    對岸的敵人無法渡河,不能構成任何威脅,北岸追來的敵人兵力在二萬人間,如正麵交鋒,沈牧他們必無幸免。


    沈牧向麻常打個眼色,麻常入林去了。


    沈牧好整以暇的取出射日弓,左手探入箭囊熟練的取出四箭,凝望不斷接近的敵人。


    戰爭就是如此,你要殺的是從未謀麵的陌生人,以後更不會認識對方,亦不想知道關於對方的任何事。


    敵人迫至千步之內,旗幟飄揚、軍容甚盛,火把光明照亮淮水兩岸,敵人的騎兵人人彎弓搭箭,隻待沈牧進入射程,對方將毫不猶豫射出弦上勁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颼!颼!颼!颼!”四枝勁箭從沈牧手上連珠發射,射的不是敵人的要害,不是跨下坐騎,而是對方先頭部隊手持的旌旗。


    旗杆斷折,旌旗被風吹得往後倒卷,照頭蓋麵的罩往後來的騎士,登時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沈牧哈哈一笑,往後飛退,千裏夢從林內奔出,他流水行雲的飛登馬背,往林內逃去。


    敵軍潮水般擁進林內,蓄勢以待的飛雲騎五百戰士,在麻常一聲令下,箭如雨發地向被火炬照得目標明顯的敵人射去。


    慘叫聲和馬嘶聲震林響起,沒被箭傷的逃不過被馬索絆跌或踏進遍插尖木的陷阱中的命運,一時人仰馬翻,亂成一團,僥幸未受傷或落馬者紛紛後退。


    沈牧沿安全路線迴到己方林內陣地,大喝道:“不宜戀戰!兄弟們隨我來。”


    麻常等連忙上馬,五百人隨他從密林另一邊逃往長草平原。


    喊殺聲起,另一隊過萬人的輕騎兵,從右後方密林疾馳而出,全速追來,擺明絕不肯放過他們。


    沈牧暗抹一把冷汗,暗忖今趟若非早一步發覺對方陰謀,縱想逃生亦有心無力。敵人深悉這一帶的山川環境,他們卻是初來甫到,所以敵人追他們容易,他們想逃走難比登天。


    麻常趕到他旁,歎道:“少帥猜得不錯,來的果然是李子通,我看到他的旗幟。”


    沈牧迴頭一瞥,果如麻常所言,心中不由暗讚麻常的臨危不亂,反而自己沒他般處處著意留神,喝道:“你帶頭!我押後!”


    他們的戰馬雖休息足三個時辰,但仍未能完全從疲累中複元過來,若在抵達楊公卿埋伏處而被敵人追上將大大不妙,所以他必須押後以保己軍安全。


    在麻常領頭下,五百飛雲騎一片雲般在漫空雨霧的草原掠過,進入丘陵起伏的疏林區。


    後方敵人愈追愈近,蹄聲轟得大地不住搖晃。


    沈牧墮在最後,一聲長嘯,射日弓在他手上張開,取箭彎弓,四枝勁箭在弦聲急響中射出,箭無虛發,四匹馬立時應箭倒地,翻滾地上,令後方追來的騎士紛紛碰撞失蹄,做成極大的混亂。


    敵隊號角聲起,敵陣立變,往兩旁散開,像兩個巨鉗般追殺而來。


    沈牧故意墮後,卻始終與敵騎保持八百步的距離,剛在敵方弓矢射程外,變成隻有他射人,卻不虞敵人還擊。


    敵騎不斷倒下,當沈牧發覺左右四個箭囊空空如也,這才施展人馬如一之術,追上己方隊伍,往一座小山衝去。


    戰鼓聲響,楊公卿和伏兵立時現身山頭,勁箭雨點般向衝上山坡的敵騎灑下去。


    敵人哪想得到會遇上伏兵,登時給殺得人仰馬翻,潰不成軍,退下山坡。


    沈牧正猶豫該否乘勢反擊,見遠方塵頭大起,知有敵軍來援,忙下令撤走。


    原來沈牧與楊公卿奔逃半日後,終支持不住,在地勢險要處稍作休息。豈知沒半個敵人追來,沈牧心知不妙,猜到李子通趁此良機,要從水道搶在他前頭攻打梁都,與楊公卿和麻常商議後,留下千裏夢,孤身帶無名上路,逢山過山,逢嶺過嶺的沿運河趕迴來,無名不時飛上天空為他觀察前路,終碰上徐子陵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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